從歷時性維度看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的理論與實踐

摘要：本文以時間為序，從思想史的角度，考察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的理論與實踐的三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第二階段，改造客觀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第三階段，文化批判與文化建設。試圖揭示其中的變化與內在邏輯，以期對我們完整地理解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思想的連續性和發展性有所幫助。

關鍵詞：歷時性；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

中圖分類號：A8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9-0021-03

一、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

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的思想，最早源于“欲維新我國，先維新我民”的國民性改造主張。盡管“改造國民性”是一個社會學、倫理學意義上的命題，它無論是在內涵的豐富性上，還是在概念的抽象程度上，都與“改造主觀世界”這一哲學命題有著相當的距離，但它卻是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思想(甚至是毛澤東整個政治思想、哲學思想)的邏輯起點。國民性改造思潮是20世紀初的中國資產階級思想啟蒙運動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它從國民性格的深層結構尋求國家積弱的內在原因，以資產階級的國民精神和社會心理取代中國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并把國民性改造看作是國家獨立、民族解放的首要內容和根本途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康有為、粱啟超的“新民學說”。青年毛澤東哲學上的唯心主義立場、政治上的民主主義立場，也使他很容易接受康梁的有關學說。

毛澤東在他留下的第一篇完整政論性文章(商鞅徙木立信論)中，開始切入國民性批判。他寫遭：“吾讀史至商鞅徙木立倌一事，而嘆吾國國民之愚也，而嘆執政者之煞費苦心也，而嘆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國幾蹈于淪亡之慘也。”0)此文的重要性在于，毛澤東對于國民性好壞與國家獨立之間的因果必然性的指認，為他之后的國民性改造主張作了很好的思想鋪墊。1917年8月23日(致黎錦熙倌)一文可以說濃縮了毛澤東新文化運動期間關于國民性改造問題的思考，在此文中，毛澤東批評近代中國變革者“無術以救天下之難，徒以膚末之見治其偏而不足者，猬日吾有以治天下之全邪!，”指出正是因為以往的改革者只治其偏、不治其全的做法，才導致中國的紛亂至今。接著，他提出了自己社會改造主張一一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他說：“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見之跡。…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o’即改造人心才是改造中國的根本之道，至于其他方面，如議會、憲法、總統、內閣、軍事、實業等等，這些政治層面、經濟層面的東西。都只是枝節問題。由此，青年毛澤東熱切希望中國當時能出現已得大本大源者，從哲學、倫理學人手，改造哲學和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的思想。”如此大譬一張，萬夫走集；雷電一震，陰噎皆開，則沛乎不可御矣!””認為只要經過這樣一場思想大解放，國人便可除卻奴隸性。獲得自主性，除卻狹隘性，獲得全面性；隨著的新民的誕生，必定是社會新局面的出現。

顯然，青年毛澤東“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的理論，過分地強調了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的改造作用。并把它。拔高到決定中國政局、國民發展狀態的高度，是一種典型的唯心主義歷史觀。這種唯心主義歷史觀，必然使青年毛澤東把他的理論關注點放在“如何使個人及人類的生活向上”問題上，相應地，其改造中國與世界的社會活動也主要集中于開發新思想、樹立新國民的嘗試。比如他在一師時積極創辦夜校。就特別強調要對失學國民普之以“普通之知識及精神之安慰。如歷史，教以歷代之大勢及近年關系最巨之事跡，所以粗養其歷史的觀念及愛國心?！薄岸诋厴I前夕與蔡和森、蕭子升等人發起成立的“新民學會”。最初也是以“革新學術。砥礪品行，改良人心風俗”為宗旨，會章則重點強調個人修養。

接受“五四”大潮洗禮之后的毛澤東越來越不滿足于楊昌濟所提倡的潛心學術與教育之路，而是越來越傾向政怕問題、經濟問題，甚至還說出了“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這一具有唯物史觀傾向的話，但他期間的言論和實踐，在總體上還是反映出其“觀念造文明”的唯心史觀哲學立場。比如他提倡“呼聲革命”、“忠告運動”，他呼吁學術自由、言論自由，他鼓勵學術批判精神、創新的精神，他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等，歸根到底還是一種“喚醒”式的實踐活動。

其實，毛澤東早年關于改造主觀世界的理論與實踐，恰恰映照出近代以來中國在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改造主觀世界和改造客觀世界關系問題上孰先孰后的理論困境。從這種理論困境中，我們可以看到中西方文化的共同影響。一方面，它源于資產階級啟蒙學者所持的“改變了的人是改變了的環境和教育的產物”的哲學人學認知。他們“忘記了環境是人創造的，而教育者本人是受教育的。，不懂得“環境的改變和人的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理解為實踐?！薄奔床欢萌说母淖兣c環境的改變是同一個實踐過程的兩個方面，因而陷入形而上學。從中國哲學的影響來看，它基本上秉承了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的思想。如康有為講精神貴于身體，所以人應該以知為先，以智為先，“養其魂靈，統御其體魂”；梁啟超認為真正的自由是精神之自由、意識之自由，所以在認識論上應該著重于除“心奴”，以意志自由促社會進步。這些中西文化的觀念，共同影響著青年毛澤東的改造國民性思想，致使他提出了“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的社會改造主張，這實質上是一種以社會心理為實體的進化論思想。

二、在改造客觀世界中改造主觀世界

國內局勢的進一步惡化，使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發生了重大的轉向，李澤厚把這一變化稱之為“救亡壓倒啟蒙”。這一轉向在毛澤東那里就表現為由“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經過“湖南肩治”運動，最后到馬克思主義的暴力革命。啟蒙是思想革命，是改造主觀世界；救亡是政治革命，是改造客觀世界。從啟蒙到救亡是從改造主觀世界轉向改造客觀世界。但是在毛澤東那里，從啟蒙到救亡的轉向一開始就不意味著對改造主觀世界的徹底放棄。這一點從當時他關于選擇俄國方式的三大理由的陳述中可以看出。他的三大理由：一是教育需要有錢、有人、有機關。共產黨人如果沒有政權，也就沒有了教育權；二是人心的改變需要有一種與心力強度相等的力量去反抗，歷史上的專制主義以小教育之力則不可能推翻；三是理想固然要緊，現實尤為要緊，國民災難深重，時不我待。所以，，我看俄國式的革命，是無可如何的山窮水盡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個變計。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棄而不采，單要采這個恐怖的方法?！薄@表明他當時對教育、”人心的改變”的態度——不是不重要，只是目前時機不成熟、條件不允許。筆者認為，正是這一點。使得毛澤東在之后的革命歲月中，不是徹底地放棄改造主觀世界，而是立足實踐，把救亡和啟蒙、改造主觀世界和改造客觀世界結合起來，在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大眾化方面作出了突出貢獻。

在建黨初期所從事的工人運動和農民運動中，毛澤東開始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宜傳和實踐斗爭、改造主觀世界和改造客觀世界的結合。而這種結合在土地革命中，由“三灣改編”經(井岡山的斗爭)、(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到(反對本本主義)時達到了一種理論自覺。如果說“三灣改編”決定把支部建在連上，讓中國共產黨及時擔負起革命隊伍的思想教育、思想改造任務，還只是在軍心不穩的緊要關頭的一種應激反應的話，那么，在(井岡山的斗爭)中“我們感覺無產階級啄想領導的問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邊界各縣，的黨，幾乎完全是農民成分的黨，若不給以無產階級的思想領導，其趨向是會要錯誤的。””的陳述。以及(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則有了基于實踐基礎上的理論思索。而在1930年5月的<反對本本主義)中，毛澤東提出了幾個重要的論斷：“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反對本本主義”、“中國革命要靠中國同志了解中國情況”，在公開反對教條主義的同時，也向全黨提出了如何把提高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能力、運用能力和推進中國政治革命進程結合起來的任務。

然而，黨內的機會主義路線還是導致了紅軍的長征。這使毛澤東清楚的看到，政治路線也好，軍事路線也好，都離不開思想路線的正確與否。而思想路線是否正確又取決于它是否實現了主觀和客觀的統一、唯物論和辯證法的統一。于是，在1937年7月的(實踐論)中，毛澤東從哲學基本問題出發，一方面肯定了認識對實踐的依賴關系、改造主觀世界對改造客觀世界的依賴關系，另一方面更強調認識對實踐的指導作用、改造主觀世界對改造客觀世界的能動作用。在此基礎上，他發展了馬克思關于“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Dq的思想，指出：“無產階級和革命人民改造世界的斗爭，包括實現下述的任務：改造客觀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觀世界”，“所謂被改造的客觀世界，其中包括了一切反對改造的人們，他們的被改造，須要通過強迫的階段。然后才能進入自覺的階段。”C真真呵以說，毛澤東對改造主觀世界和改造客觀世界關系的長期思考，在這里實現了新的理論飛躍。他不僅明確地提出了“改造主觀世界”，把早期的“改造國民性”這樣一個倫理學社會學命題，提升為“改造主觀世界”這樣一個哲學命題。而且，他把改造主觀世界區分為自我改造和強迫改造兩個部分，并把對一些人的強迫改造看作是無產階級改造客觀世界的重要任務之一。這一思想成為建國后毛澤東多次發起思想改造運動的哲學依據，

在接下來的抗日戰爭中，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思想具體化為文化戰線和軍事戰線的“兩條戰線”理論、“槍桿子，和“筆桿子”一起抓的理論，并通過“整風運動”這一馬克思主義理論啟蒙模式，進一步密切了與當時革命實踐的聯系。整風運動是由毛澤東發起的第一次大規模思想改造運動，是對黨內存在的各種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一次全面清算，并成績斐然。通過反對主觀主義，消除黨內的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提高了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通過反對宗派主義，達到了高度的黨內團結、軍民團結，建立起廣泛的統一戰線；通過反對黨八股，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開始走上民族化、大眾化之路，開創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新局面及中國革命的新局面；通過延安文藝座談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和清高思想。更為深遠的是，整風運動使提倡“實事求是”、反對主觀主義、批評與自我批評、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等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優良傳統。

三、文化批判與文化革命

新中國的成立，是中華民族發展史上的劇變，也是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的理論與實踐的新起點。毛澤東早年曾說過，辦教育“一要有錢，二要有人，三要有機關?！卑既缃瘢瑹o產階級掌握了上層建筑進而掌握了經濟基礎，為中國人改造主觀世界提供了可靠的制度性前提。而且，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后必須經歷一系列把環境和人都完全改變的歷史過程，因為共產主義社會不僅要有物質財富的充分涌流，還要有無產階級和廣大勞動人民文化素質和思想覺悟的極大提高。由于歷史的原因，這一任務在新中國又顯得尤其重要與迫切。所以，還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毛澤東就說道：“隨著經濟建設高潮的到來，不可避免地將要出現一個文化建設的高潮。”這預示著建國后的改造主觀世界將不再像戰爭年代那樣，僅作為革命實踐的輔助部分，而將上升為與改造客觀世界同等重要的內容，也預示著改造主觀世界將成為毛澤東建國后思想發展的主線。這應該是理解建國后毛澤東持續不斷地發起各種運動的動機的關鍵所在。

用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重塑中國人的主觀世界，建設“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培養社會主義“新人”，是建國后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的目標預設。當然，毛澤東所理解的民主，并不專指一種制度，而更多的是一種人生態度，一種人與人的關系；毛澤東所理解的科學，也不是指一種學問，而是一種思想方法、思維方式。于是，建國后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的理論與實踐就集中在培養中國人的社會主義平等觀念、社會主義民主意識、社會主義公民自我意識、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和思維方式上。這一培養圍繞文化批判和文化建設來展開，最后走到旨在讓人們“爆發出靈魂深處的革命”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可以看到，建國后毛澤東領導發起的每一場大規模運動，無一例外都包含著改造主觀世界的內容。

一是在“三大改造”中，把制度的改造和人的改造結合起來。一方面，在利用合作化把傳統農民和小手工業者引人現代生活的同時，也把私有觀念根深蒂固的小生產者改造成為具有社會主義意識的“社會主義公民”；另一方面，在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贖買的同時，通過鼓勵民族資本家“掌握自己的命運”、順應社會歷史的發展規律，使這一部分人在放棄以剝削他人勞動為特征的生產生活方式的同時，也逐漸放棄了剝削思想。程度不同地、勉強或積極地接受了唯物史觀和“勞動光榮”的觀念。

二是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一場馬克思主義哲學啟蒙教育。建國之初，全國學習恩格斯的(從猿到人)、艾思奇的(歷史唯物論、社會發展史講義)、毛澤東的(實踐論)和(矛盾論)。十年建設時期，在全國范圍內興起了一場群眾性的學哲學、用哲學活動，其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上實屬罕見。從政治上來看，這是一場意識形態領域斗爭，有力地沖擊了盤踞我國思想領域數千年的封建地主階級和后來的資產階級思想觀念。從文化上看，這是一場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大眾化運動，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從哲學家那里解放出來，交給廣大勞動群眾，讓他們獲得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科學方法。那個時代的許多普通工人、農民正是在這一運動中掌握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并且受益終身。

三是在思考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模式的同時，重點批判教條主義和官僚主義。建國后，毛澤東在多個場合批判賈桂的奴才心理、批評對蘇聯經驗的迷信，把封建教化造成的傳統奴隸主義、殖民主義造成的對外崇拜和民族不自信的新奴隸主義一起清算，極大地樹立了中國人的個人自信心和民族自信心，重構了中國人的民族心理。但對官僚主義的批判則沒那么成功，開始是從思想上進行教育，繼而以一種自下而上的“大民主”方式開展，這種方式很容易演變成’踢開黨委鬧革命”的無序政治運動，很難走出一條法制化、規范化的路子。

四是重點改造作為文化感性載體的知識分子?？梢哉f，從20世紀50年代初高校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到60年代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直至“文化大革命”，始終貫穿著針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兩大努力。一是為了把知識分子的文藝理論和文藝實踐規范到主流意識形態上來，從而建立一種嶄新的共和國文學范式；二是以確立知識分子的正確自我意識為核心內容，試圖將清高的知識分子改造成社會主義平等公民。但總的來看，毛澤東建國后對知識分子改造的結局并不理想，甚至可說是事與愿違。

四、小結

當我們把毛澤東不同時期改造主觀世界的理論與實踐聯串起來考察時，就不難發現。其中有著一種合乎邏輯的內在聯系。盡管說早年是倡導純粹的國民性改造、革命年代是以政治實踐為基礎、為目的運作主觀世界的改造，建國后則是在新的制度下進行文化批判與文化革命，不論是歷史背景還是具體實踐，都有了甚大的差異。但是，它們無一不是指向改造中國這一實踐主題，其目的無一不是為了民族的復興，人民的幸福，而不是出于他個人的理論興趣與實踐偏好。這是我們理解和把握毛澤東改造主觀世界思想的關鍵點。

同時。我們應該看到，毛澤東之所以如此重視人的主觀世界改造，是有客觀原因的。因為中國有著深厚的封建文化傳統，客觀條件卻非常落后，要想從政治上解放人，推進人的現代化。自然要淡化既成的社會生產力在社會發展中的決定性作用，強調人的作用，特別是人的主觀能動性，因而過多地關注人的主觀世界改造，而這也正是中國革命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責任編輯 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