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我為愛情打開了兩扇門,哪一扇門是通向幸福的天堂?”柳如娟內心糾結著。
高輝、扎西的形象在她腦海里相互摩擦,這摩擦產生的熱量使她渾身灼燙。她閉著眼睛, ‘伸腿蹬開被子一角,空氣的對流使她的身子激凜一下,有了通透的舒爽。
“大冷天的,咋這么熱,氣候真反常。”柳如娟念叨一句。
柳如娟睜開眼睛時,陽光從牛毛氈的破洞處漏進來。正好射在她的臉上,如扎了芒刺般,令她的眼隱隱作痛。
森林冬天的清晨,靜得能聽見沙沙的落雪聲。一股北風掀起咂門縫的報紙。柳如娟的背心‘陣陣發涼。
她穿好農服,走到離床頭不到兩米的火爐旁邊,用火鉗夾丌爐蓋,把爐橋上的柴灰撥進爐膛里。火鉗生來就是個冷血的家伙,柳如娟做這些準備工作的時候,火鉗就像根冰棒凍得她的右手有些麻木。她把火鉗撂在地上,呼一口熱氣暖了暖雙手。接若又十分麻利地用小斧頭劈了一些碎柴,柴禾要碎到拇指般粗細的,這樣用牛毛氈一點,它就通體燃燒了。
在寒冷的冬天,火就成,人們最親近的朋友。柳如娟享受著火的溫暖,心里卻有些空落。該成個家了,有了家。再冷的空氣部被家的溫馨播熱了。但是,高輝和扎西究竟哪一個人更好呢?這個答案她尋找了很久,因為沒有結果,讓她變得有點宿命,她相信命運的安排。
柳如娟右手揣進上衣口袋里,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硬幣,硬幣是圓形的,一面雕有精美的牡丹花和“1元”的字樣,另一面則是國徽、國名、漢語拼音,年號是1990。柳如娟摸索著硬幣,使硬幣漸漸有了溫熱的體溫。
高輝、扎西,兩個男人的名字在柳如娟的腦海里 閃而過。命運之神到底會把自己交給誰呢?還是用硬幣投票表決吧。柳如娟把硬幣放在手心雙手哈一口熱氣,然后把硬幣輕輕丟在桌子上,硬幣在桌子上彈跳的時候,柳如娟就默念著:“幣面是花的代表扎西,是國徽的代表高輝。”
“是扎西。”等硬幣靜靜地躺著時,柳如娟的眼睛里開放了一朵牡丹花。再丟五次硬幣吧,看看扎西得票多還是高輝得的多。六次反復下來,扎西和高輝各得三票。柳如娟“噗嗤”笑出聲來。看來,命運真是個神不可測的東兩,既然它這么神秘,自己又有何本事去揭開它的面紗呢?
“美麗的格桑梅朵,你盛開在遼闊的草原,你染綠r春天的顏色,吹醒了大地的睡眠……”扎西總是唱著藏歌,他足每天從家里走到工段最早的一個。
扎西的歌聲傳遍了工棚的每一個角落,工棚是用山上砍伐的木材搭建的。木材改成薄板裝成了墻壁;屋頂先用牛毛氈鋪成一溜,牛毛氈上再用薄板壓制,把釘子密密地釘上,一排排平整而別致的小木層就蓋好了。這種房子有一個特色:不隔音,在這間屋里打一個呵欠,隔壁房間里也能把這呵欠聲聽得清清楚楚。
扎西走進四合院的工棚,工棚屋頂的殘雪正在太陽和清晨的炊煙里耗盡晟后一點顏色,山上、樹上的積雪晶瑩地閃著光亮,灰色的木屋在這靜謐的世界中矗立成一幅風景。
“扎西,扎西,為什么剛剛才夢見他,他就出現在我眼前?這就是緣么?如果自己跟扎西有緣,那么跟高輝呢?跟高輝就更有緣么?這幾天是怎么了?這兩個人老在心里晃來晃去。”柳如娟纏毪子(毪子,一種綁腿)在腿上時,手指的凍傷鉆心地疼,而扎西那山一樣的體魄,深井似的眼睛,在柳如娟的心里象烙印一樣,抹也抹不掉。
“如娟,喝茶了,滾燙的酥油茶哦。”扎西推開房門,提著保暖瓶,邊往屋里走,邊用手抖落著頭上、身上的雪花。柳如娟輕叫一聲“扎西”,喉頭有些哽咽,眼里溢滿淚水。
扎西徑直走到書桌前。桌子的腿是用木條釘成了八字形,用兩塊木板往上一放便成了桌面。在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有一張床、一只火桶、一張桌子,簡潔的小屋里充滿著兩個男性的味道,高輝和扎西是小屋里的常客。柳如娟是個愛美的人,她用一張藍底白花的棉布往桌面上一鋪,整個書桌顯得別致而又有情調。
對于眼前這個女人,扎西是喜歡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扎西的魂已經丟在了柳如娟的身上了。扎西知道自己愛這個女人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吃飯時想的是她,走路時想的是她,就連睡覺時夢里還是她。柳如娟,就像影子一樣在扎西心里晃來晃去。而扎西卻沒膽量對柳如娟說出自己的愛,他怕一說出來會嚇著這個美麗的女孩。畢竟,他們倆一個是漢族,一個是藏族。她會接受自己嗎?
柳如娟剛把頭發梳好,扎西掏出一只銀質發卡,雙手捧給柳如娟,柳如娟微笑著看了一眼扎西,扎西頓時覺得自己掉進了那雙柔美的眼睛里了。
“如娟,這個發卡是我專門找了一個老銀匠打的,但愿你能喜歡。”
柳如娟接過發卡放在掌心,小小的飾品像極了一朵盛開的格桑花,它做工精細,銀包的花瓣在珊瑚石花蕊的映襯下更加絢麗奪目。
“扎西……扎西,我也要喝酥油茶。”梅朵搓著手跑了進來。
“早知道你個饞貓要來,給。”扎西遞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給梅朵,又端一碗給柳如娟。
柳如娟雙手捧著茶碗,碗里升騰的水霧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喝一口酥油茶,突然想起了高輝。
柳如娟二十歲的生日時,高輝跑了幾十里山路去打了幾只山雞,用省下來的最后幾錢菜油爆炒了,并斟了兩杯平同舍不得喝的散白酒,說:“如娟,你爸臨終時將你托付給了我,做哥的要好好照顧你……”
柳如娟想起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父親伐木倒樁時被木頭砸死的慘狀,不禁落下淚來,父親是支持邊疆建設最早的一批人。他每次回家講得最多的就是高原的雪山、草地、牧人。父親曾說,高原的冬天雖然很冷,可是他與藏胞的感情卻很熱,有這份熱烈的感情,再冷的冰雪都被融化了。父親把這里當成了家,永遠留在這里了。我會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么?柳如娟問一聲自己,將酒一飲而盡,酒火辣辣地入喉,嗆得她滿眼淚花。
柳如娟正想著心事,扎西走過來問道:“酥油茶好喝嗎?”
“好喝得很,喝得我渾身都出毛毛汗了。扎西,你天天給我們送嘛,等哪天我們成了一家人,你就不用送了。”梅朵搶著回答,臉上競泛起了紅暈。
“好吃嘴。還敢洗涮我,看我不把你的嘴撕成兔子嘴。”扎西說著就去攆梅朵,梅朵笑著跑了出去,銀鈴般的笑聲在山林里回蕩。柳如娟聽著,不自覺地微笑了。這一笑。柳如娟仿佛找到了新答案,原來梅朵和扎西才該是一對的。
拖車轟轟隆隆的聲音漸漸遠逝,柳如娟背上背篼、水壺走出牛毛氈篷來。
“咦,如娟,今天咋不坐扎西開的鋁帶拖車?梅朵都坐上走遠了。”工人們把飯盒放在她的背篼里問。
“坐在上面突突突地跳,篩糠一樣難受。”
“篩糠,那才安逸。我要變個女娃予就有福享了。”二毛把“押腳子”(一種伐木用的工具)拋得老高又接在手中說。
“狗日的二毛,扎西聽見不摑你娃的爛嘴。”高輝捏著二毛的手臂,一字一頓地說著,疼得二毛呲咧著牙,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二毛,真想掮你一耳光。讓你滿地找牙,捏疼了吧?活該。”柳如娟幸災樂禍地說。她不知道為啥自己一下子會火氣這么旺,難道是因為梅朵坐扎西的車?
“還是如娟好。如娟,我來幫你背背篼,將功贖過吧。”二毛說。
“有我呢,還輪得到你來背。”高輝搶著說。
“去,去,去,煩得很,離了你們男人我就不能活了?一個背篼我都背不起?”柳如娟黑沉著臉。高輝、二毛無奈地互看一眼,一埋頭就走開了去。
柳如娟慢吞吞地落在隊伍后面,抬眼望去,幾點黑色的身影在雪的世界里象幾只尋覓花香的蜜蜂。
“這鬼天氣,真反常,數九寒天的咋這么熱呢?”柳如娟用手背擦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毛毛汗,滿身像扎了麥芝一般燥熱難受。
這時,迎面走來了身穿鐵銹紅僧衣的巴登喇嘛。柳如娟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去作了個揖,說:“大師好。”巴登喇嘛微笑著點了點頭,伸出他那只能帶給人吉祥的右手摸了摸柳如娟的頭。“大師,給我看一看,我這一生怎么樣?”柳如娟期待法官宣判似地急切地問。
巴登的目光向著遠方,答非所問地說,“森林是地球的毛發,山石是地球的骨骼,河流是地球的血液,地球生病了,魚水情更深了。”巴登呢喃著像念什么經文,向山上的廟子里走去。
森林怎么了,山石怎么了,河流怎么了,不都好好的么,魚和水更是密不可分。喇嘛的話好奇怪,柳如娟心里犯著嘀咕。
山上那片樹林被砍伐后,光溜著,雪地里的哨旗格外醒目,山那邊的人將紅旗擺動幾下,這邊扎西就把絞盤機起動得“轟轟”直響。響聲在宅曠的山林里久久地回蕩。被鋼繩捆著的木材由索道上慢慢地滑了過來,滑下山坡,越過一條冰封了的小溪,緩緩地在毛坯公路的上空打旋。
積木堆上的幾個人,用“押腳”抓東抓西地將懸在空中的木材摁著,高輝領著眾人喊號子:“太陽出來紅彤彤,男人們生活大不同,白天操著押腳子,晚上摟著小娘子……”等盆口粗,丈多長的木料穩在木料堆上后,就把鋼繩解開。
冬天的日子,全段沒有假期的工人把夏天采伐過的木材放下山來堆集在路邊,等來年貨運車來運到山外去銷售。
梅朵用腳踢著積雪,雪花從地上飛起,又緩緩地跌落塵埃。梅朵很喜歡這種腿上功夫,有了這件事可做,好歹可以打發一下時間。“還是去拾點燒火柴,等會兒烤飯要用。”梅朵這樣想著,走到一棵老松樹前蹲下,刨開它根部的積雪,積雪在她的雙手里融化時,梅朵還是打了一個寒戰,她感到了冬的寒冷。
“給,羊皮手套。”有人在梅朵的肩上輕輕地敲了一下。梅朵回過頭來,看見這個稚氣末脫的男人,怯笑地看著自己。梅朵不敢小覷這個未婚漢族青年,她明白,在他那羞怯的目光后面隱藏著一份過人的膽量。雖是同齡人,他早就走上了銷售術材的個體戶道路。在大家眼里,他已經是個富裕的老板了。
“林詢,這羊皮手套是送給我的嗎?”梅朵問。
“是啊,姐姐,大伙兒今天幫我裝車,實在太辛苦了,看看你這雙玉手,都凍成瑪瑙手了。”林詢說著,拉過梅朵的雙手捂在自己的懷里。梅朵心里掙扎了一下,立刻被這個男人的體溫征服了。她紅著臉正想說謝謝時,二毛早已過來拉開梅朵跑開兩步。
“梅朵,如娟找你有事呢。”
“討厭的=:毛。真是名如其人,毛手毛腳。”梅朵呸一下二毛,甩開他的手,徑直去了。
太陽老高了,積雪晶亮地閃光,柳如娟看一眼藍寶石一樣的天,哈口氣暖暖僵麻的手,支了三塊石頭,把地上的雪刨開,柴禾在石頭上架得很久,松柏皮怎么點電燃不起明火。
“今年的雪咋下得這么早?”柳如娟抱怨著。
“我來生火吧。”梅朵點燃一張廢紙,塞在柴火下,趴在雪地上呶起嘴吹著火,柴煙濃烈,柳如娟被嗆得滿眼酸淚。
“梅朵……”柳如娟忙起身跑開,邊咳嗽,邊摸眼淚。
“讓我來,還是我來吧。”扎西將柴油淋在柴禾上,慌得梅朵忙站了起來,“要死呀?柴油濺得我一臉都是。”梅朵罵道。
“不小心的哈。”扎西轉身到車棚下拿了幾根黃荊棍,將黃荊棍浸飽了柴油,柴油滴在雪地里,黑得惹人眼。
火熊熊地燃了起來,黑煙隨著風向飄。“扎西,等會兒我把你的飯慢慢地煨出黃鍋巴,嚼起來香。”柳如娟說。
“嗯”扎西熱辣辣地看一眼柳如娟。梅朵從藏袍里取出一個小酒壺跑上去遞給扎西,“扎西,我給你準備了一壺青稞灑。喝點,暖和暖和身子。”
“謝了。”扎西接過酒壺,拔掉酒塞,青稞酒的醇香茳刻使扎西猛灌了一口。“好酒!”扎西再喝第二口酒時,看一眼柳如娟,又把酒遞給了二毛,“傳給大家喝兩口,青稞酒哦。”扎西說著,哼著小曲走了。
漂亮的阿妹象團火,
燒著阿哥的心窩窩,
若有阿妹來捂腳,
埋在雪里也快活。
“死扎西。”梅朵捏一個雪球使勁扔過去,正好打在扎西的屁股蛋子七。
“噓……”有人打一聲尖響的口哨,大家哄鬧著大笑。柳如娟也格格地笑著。扎西看著柳如娟那對蕩悠的耳環和臉上蕩漾的笑紋,嘿嘿地跟著笑,心里彌漫著脈脈的愜意。
柳如娟喊一聲“開飯了。”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圍了過來,端著自己的飯盒,蹲在雪地里吃起來。這時,“突突突”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我敢扣包票,這鬼天氣,除了德格村那輛四輪車外,沒得哪個傻瓜會來。”大鐵說。
“是洛桑村支書送菜和肉來吧,好久沒吃葷了,走路都打晃腳。扎西,你舅舅來了。”二毛激動得語無倫次。
“昨天才嘗了腥,飽鬼叫,餓鬼也叫。”
“又到王四妹那兒捂腳了吧?”高輝跟著湊熱鬧。
“咋啦,這個連鬼都遺忘了的地方,男人吃豆瓣下自飯,還能撐,娘們兒咋得?我打了只山雞送給她大打牙祭。”
“送的是燒火棍吧。”
“哈哈。”男人們的喉嚨被飯燙壞了,發出一陣沙啞的壞笑。
“我送山雞給她,還不是因為梅朵和她住一屋的。’’二毛看著梅朵說。
“我和她住一屋關你屁事。”梅朵笑嘻嘻地說, “你們男人都是這么壞。”
“如娟,你吃,豆瓣炒肉。”扎西悄悄從人們的背后繞到柳如娟面前,將香噴噴的豬肉撥到她的飯盒里。
“扎西?”柳如娟一慌,飯盒差點掉在雪地上。
“這是上個月分的半斤,我將它腌了掛著。昨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我才煮了。”
“狗日的扎西,挺精靈的。”高輝擂了扎西一拳。
高輝身穿寶石藍工作裝,魁梧的身材透著一股陽剛之氣,國字臉上那雙深沉的眼睛不怒而威。
柳如娟聽得發了呆,只覺得心里暖暖的,可是想到父親,卻又忍不住掉下淚來。在這個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樹,樹上都掛著雪的冬天,能吃一塊肉,喝一口辣酒,本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然而,父親的死,把她的一切幸福都帶上天國了。從家里走的那天,娘拉著她的手哭著說:“如娟,別去頂你爹的鬼班了。只要我們娘兒仨在一起,就是喝湯也香。”
“不!我要去看看是什么地方值得爹賠上命。”柳如娟流著淚果斷地說,她最敬愛的父親每次回家,娘的臉上就起了紅暈,爹總是搶著干活,走起路來虎虎生風,那紫紅色的臉上掛著慈祥的笑。
在柳如娟的心里,爹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高原森林的生活極為苦寒。夏天,人們拓開亂石堆種上洋芋,收成時只能挖出指頭大的洋芋蛋蛋來。工人們上山砍伐樹木時撿些菌子、木耳,風干了,慢慢吃。一到冬天,雪封了路,林業局的車來不了,有時連鹽都沒得吃,更別妄想那青枝綠葉的菜蔬。段上也派人去背運日常用品,但每人只能分到那么一點,恨不得放在聚寶盆里,用了又有。到了晚上,人們把碗口粗的木柴滿滿地塞一火爐,火燃得嗶嗶剝剝地響,爐子的鐵皮被燒得通紅,人們圍在火爐邊,一邊取暖,一邊調情,說到忘情處,男女之間有時竟動手動腳,但也只嘻哈一陣。
然后幾個男人便圍著桌子扯金花,女的摸黑織毛衣。柳如娟并不覺得她不該來這里。生活雖然苦,這里的男人仿佛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如娟,回去吧。”高輝的聲音把如娟脫韁的思緒拉了回來。
“天氣真熱。這鬼天氣,咋這么反常呢?就像夏天到了似的。”經高輝這么一說,柳如娟也感到了出奇的悶熱,人像在蒸籠里發酵一般,渾身上下一股潮熱,臉竟有些發燙了。
這是個令人興奮不已的下午,開拖拉機的洛桑還沒將車停穩,男男女女都圍了上來。
“搶,搶,又不是搶生死牌,”胖廚師揮動著明晃晃的菜刀,罵道:“龜兒子些,段長高輝再三說要平均分配,再搶,老子把他指拇剁下來。”
“怕毬,搞到手再說。”大鐵領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涌了過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高輝趕了回來,他一腳踢在大鐵屁股上,大鐵餓狗啃屎地趴下了。
“操你媽!”大鐵掄起拳頭跳起來。“要打架!來,看哪個的錘子硬。”見是高輝,大鐵嘻嘻一笑,“段長…回…來……”
“狗東西,我看你欠捶了,又在這兒起哄。”高輝轉身握著洛桑的手說:“洛桑書記,讓你見笑了。”
洛桑笑著說:“沒得啥子嘛。哎,我們高原上冬天冷得很,這些小伙子、女人家在這里吃苦了哦。”
“就是,高輝,我這兩天實在饞得慌。”大鐵說。
“孬大鐵,別混水摸魚了,高段長哪次不是按人頭分成三十份,讓大家先抓鬮對號將東西拿走,最后他才拿。”幾個婦女吊著高輝的手臂。推揉著說:“段長,快把車上的凍肉、凍菜卸下來分吧。”
“吵啥子吵,也不怕洛桑書記笑話!”高輝說,“洛桑書記,進屋坐。”
“舅舅,進屋坐一會兒吧。”扎西、梅朵吊著洛桑的胳膊說。
“不了,我還要回去趕牦牛進圈。你們兩個要好好聽高段長的話。”
洛桑和高輝握一下手,跳上拖拉機,說: “快把肉和菜分給大家吧。”
柳如娟將分到的肉和菜放在紙箱里,懶懶地歪在床上。風吹得屋頂窻窻地落沙,柳如娟揉了揉眼。能夠面對嚴寒,柳如娟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父親的靈魂。這里的男子似鋼,女人如火,“夏天好多了。”柳如娟想。
夏天,二毛一伙年輕后生結伴去河邊釣魚,高輝領著幾個人上山打獵。夕陽如血的傍晚,滿懷收獲喜悅的人們哼著小調回來,全段過節一樣歡騰。這時,人們不分彼此,在一個鍋里舀飯,暮色里的大山,藏著一份神秘的溫柔,“哦嗬嗬……”忘情的人們大聲叫著,立刻有了山的回音。
“熱天是個大家庭,冷天是個小家庭。”扎西常說。
柳如娟覺得自己完全被這里征服了,即使在難捱的冬天。
她清晰地記得,在一次修拖道時,扎西不小心被石頭砸傷了腳,血流如注,柳如娟“呀”地驚叫起來。扎西卻眉都不皺一下,扯一把草裹在腳上。
“你就不怕傷口感染么?”
“我的骨頭硬著呢。”
柳如娟想著,臉竟紅了,她拿著梳妝鏡照照,里面有個嫵媚的女孩。“你真美。”扎西曾經說過。柳如娟摸摸發燙的臉,突然發現,白皙的臉上有細小的血絲,“這鬼風。”柳如娟罵著,不覺迷糊入睡了。
太陽笑吟吟地俯視太陽谷的冰川。
柳如娟、扎西、高輝三人的心情象藍天里的陽光一樣明媚,走在冰川上就感受到了四季變幻如雨前的云。周圍的世界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里交替著,春的鮮艷,夏的火熱,秋的嫵媚,而凹處的冰川卻給人冬天寒冷的撫摸。
三人從冰川的低處爬向繽紛的山坡,不遠處的山坡上,一株紫紅色的格桑花被眼尖的柳如娟看見了,她指著格桑花,叫一聲“好美的花兒呀。”
高輝、扎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立刻定格了目標,他倆同時看一眼柳如娟,幾乎同時奔向格桑花,兩個男人都爭著采摘花兒獻給心儀的女人。
“小心啊。”柳如娟話音未落,高輝已經把這束鮮艷的花朵采摘在手里,流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并向同伴揮動著手中的鮮花。這時,天地間突然響起了分崩離析的聲音,大地發怒地劇烈搖晃著,頃刻間飛石似雨,塵沙如梭,柳如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掀翻在地,此時,她感到自己兩腋生風,側身看見自己生出了一對潔白的翅膀,這一對翅膀使她騰飛起來。
“如娟,如娟。”高輝和扎西的呼叫被呼嘯的聲音淹沒了。
柳如娟看見了手持鮮花的高輝,便火速飛過去抓住高輝的一只手,塵霧中,辨別不出扎西的具體位置,她扭頭一甩,梳成酥油小辮的長發飄揚起來,不偏不倚,辮子正好卷在扎西的腰里。柳如娟伸手抱住扎西的時候,由于用力過猛,這邊手里的高輝就掉落了下去,而柳如娟的翅膀卻載著她和扎西飛向高空。倆個人邊飛邊向身后關切地望去,只見高輝手中的格桑花光芒四射,神奇的格桑花帶著高輝飛向天空。
“等等我……”高輝欣喜若狂地叫喊著。柳如娟和扎西各伸出一只手來迎接高輝,眼看要抓住高輝的手時,格桑花發出奪目的金光……
柳如娟從夢中醒來時,火爐己被人點燃了。
“吃飯吧,如娟,嘗嘗我做的紅燒肉。”高輝的聲音驚了柳如娟一跳。
“你咋進來的?”
“睡覺也不把門栓好。”高輝坐在火爐邊,柳如娟看不清他的臉。
柳如娟“嗤”地劃燃火柴,點亮煤油燈,燈光下的柳如娟目光溫柔,身材苗條,舉手投足之間無聲無息。
“高輝,你也吃點吧。”
“哦,不,你吃吧。”
爐子里的火很旺,屋里很溫暖。
“這瓶雪花霜是我請洛桑書記捎回來的。”高輝從棉大衣 口袋里掏出一瓶雅霜說:“給你。”
“高輝?”柳如娟深深地看一眼高輝,驚喜地說:“你咋知道我需要?”
高輝笑笑,答非所問:“春天快到了。”
“是啊,春天快到了。”柳如娟的笑更迷人了,心想扎西說過春天去采格桑花。現在他在干啥呢?
就在柳如娟牽掛扎西的時候,扎西正和梅朵、仁真旺杰喝著青稞酒。昏暗的酥油燈下,三個人相互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端碗碰一下,喝一口青稞酒。扎西每喝一口灑,就看見碗里有個柳如娟在朝他笑,扎西“嘿嘿”笑兩聲,再喝一口酒,梅朵不知所以,聽著扎西自顧自的笑聲有點莫名其妙,她問扎西,扎西也不回答。仁真旺杰也聽得心里發毛了,說: “扎兩,你撞邪神了,傻笑啥?”
“你才撞了邪神。我看見菩薩了,圣潔的菩薩。”扎西口干掉碗里剩余的灑,他感到自己是把柳如娟喝下肚子,珍藏在了心里,于是他的全身發熱,便起身到外面去透空氣。
梅朵怕扎西酒喝多了,也跟著出去。
天空月色朦朧,一股北風吹來,扎西的頭有些發暈,他踉蹌兩步,梅朵趕快上前扶住,扎西。只手搭在梅朵的肩上并并呼出一口酒氣,梅朵立刻被這氣味熏得心怦怦亂跳,她抓住扎兩的一只手在自己胸前搓揉,梅朵呻吟著,就在這時,仁真旺杰跑出屋外喊道:“扎西,梅朵沒戴帽子。”
扎西一聽仁真旺杰喊梅朵的名字,就像泄氣的皮球。樣蔫了,酒也醒了一大半,他抽了自己一耳光,忙不迭地向梅朵抱歉。
梅朵掮了扎西一記耳光,氣沖沖地奪走仁真旺杰手中的狐皮帽,邊跑邊罵道:“我不戴帽子會死呀。”
仁真旺杰不明究里問扎西:“她冒啥子火?”扎西聳F 肩,搖搖頭。
仁真旺杰對扎西哼了一聲,便跑去追梅朵了。
“扎西,你真是匹發情的狼,差點誤了大事。”扎西在心里罵自己。
涼風一吹,酒醒了大半,扎西的腳步踉蹌了一下,立刻有濕漉漉的東西粘在臉上,扎西虛眼一看,不由得大吃驚。不好,下大雪了。雪密得像是織布機上的絲線,透不過一點兒視野。這可不是好兆頭,難道要發生雪災了?扎西摸索著找到工:段的鐵鐘,說它是鐘,其實是一把用鐵絲吊著的鋤頭。鐵鐘一響,全段人都會聚集到會議室傾聽段長的安排。扎西從雪肚子底下摸到一塊石頭,“叮叮當當”的聲音敲醒了睡在安樂窩的人們。人們怨聲恨氣地數落著“是誰這么晚了還發貓兒瘋?”打開門來,卻被門外的景象嚇呆了,有人用臉盆往外一接,白雪立刻盛了一滿盆。人們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
“下午就感到氣候反常,果然是個反常的天氣。”高輝嘟噥一句,立刻吹響了警報的哨子,哨子聲在黑夜里一陣尖叫呼嘯。之后,整個山谷里的人也尖叫呼嘯了。
“大家不要慌,要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一下,看看家里有啥吃食,都集中到會議室去。動作要快,因為工棚離電桿近,怕電桿倒了砸到人……”高輝話還沒說完,驚恐萬分的人們雀巢會一樣紛紛驚訝起來。扎西大聲呼喊柳如娟的名字,柳如娟應聲著卻看不清扎西在那里。
高輝腦海里的第一念頭是趕快向上級報告這里發生的情況。他摸黑回到自己的寢室,點燃煤油馬燈,借著馬燈的光亮朝電話機房走去。高輝終于打通了林業局劉局長家的電話。電話哪頭喂了一聲,高輝的聲音像連珠炮般放了出來。
“喂,是劉局長嗎?我是301工段的高輝呀。我們這里雪下得很大,怕是雪災哦……喂……喂……劉局長,聽見我說話了嗎?喂……”高輝頹喪地掛斷電話,再次瘋狂地搖動話機的手柄。這時,遠處傳來轟隆的響聲,是電線桿倒了嗎?
高輝提著煤油燈跑出話機房,在門口跟柳如娟撞了個對懷,她提在口袋里的東西撒落在地上,柳如娟迅速拾起掉在地上的東西胡亂揣在手提袋里。
“如娟,快走,看來是電桿倒了,留在這里危險。”
“等下,我織的線襪子掉了呢。”
“現在是啥時候了,還有心關心線襪子!”
高輝拉起柳如娟向會議室跑去,身后傳來一連串“咔咔嚓嚓”的巨響,
“高段長,柳如娟……”會議室的人聽到外面的響動,霎時間喊聲此起彼伏。
“我們在這里呢。”高輝、柳如娟驚恐萬狀地回頭望了一眼。工棚已倒在了雪的海洋中。
一進到會議室,高輝火急火燎地問道:“工棚里還有人嗎?工棚里還有人嗎?”
“沒人了,都聚齊到了這屋里。”扎西回答著,一個箭步沖到柳如娟面前,把柳如娟擁抱在自己的懷中,雙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肩背。
“如娟,你剛才到哪去了,嚇死我了,你呀。”扎西說這話時,眼里噙滿著淚水,心里卻暖洋洋地。他甚至有點感謝這場大雪了,他真的希望這場雪能一直下著,讓自己可以一直這樣摟著心愛的女人。……
梅朵上前接過柳如娟的手提袋,捶一下扎西的肩,笑笑地說:“扎西,如娟是去給大伙拿襪子去了。你別看是一雙雙小小的襪子,它可凝聚了我們工段所有女人的心血哦。剛入冬時,我們姐妹們就商量好了,要給每個單身男人織雙線襪過冬哩。”
柳如娟本被扎西的一番話弄得眼汪汪地,經梅朵這么一說,柳如娟滿臉火燒似地輕輕推開扎西。
“梅朵,快把線襪子分給人家吧。”柳如娟說著,幫助梅朵分發起線襪來。
“如娟給我的線襪一定不同于別人。我的那雙一定是她親手織的。”扎西對高輝說這話時,高輝剛得到一雙線襪,扎西搶過高輝的線襪,把自己手中的線襪和高輝的這雙在煤油燈下對比了半天,覺得兩雙襪子沒什么不同,便悻悻地還給了高輝。扎西把自己那雙折疊得整整齊齊,揣進了藏袍的貼身處。
“大家受了一晚上驚嚇,我來給大伙熬點骨頭湯吧。”王四妹在火桶里添了幾個塊子柴,柴禾立刻發出生命燃燒成灰燼的嗶剝聲。
“好吧,女人們給大伙兒煮點吃的。扎西、二毛我們男人們檢查一下屋頂是否結實。把凳子重在桌子上,人站到凳子上去才能夠著屋頂的高度。大伙兒小心點。大鐵,你來幫我一下。”高輝說著,已率先行動起來。
整個晚上,整個會議室,人聲鼎沸,人們放開嗓子說話,放亮了聲音歌唱,仿佛不是在與自然災害抗爭,而是在歡慶一次圣宴,一次心靈的圣宴。
草原
春天終于來了,雖然姍姍來遲,但終歸是來了,山崖上的冰凌叮叮咚咚的開始吟唱了,牧草也從雪地里拱出了嫩芽。“耍壩子,就是內地的春游。明天我帶你到月亮壩草原去采格桑花。”想起扎西對她說過的話,柳如娟覺得空氣正被一只巨大的空針抽去,鼻子里像緊塞了兩團棉球,張圓了嘴使勁地吸氣也不能使心里減少鋼板似的重壓,馬顛得她渾身都板硬了,腦子里像冬日清晨里的灰霧,往事彌漫著。
“女人是嬌弱的,溫室的花一樣,需要呵護的人,來耍壩子干啥嘛?”柳如娟自語著,她騎的馬“得得”地一路小跑,使她的胃有些翻滾。
男人們騎著的馬,發了情似地追著梅朵那匹棗紅馬,梅朵在馬背上一顛一笑的,聲音聽起來更爽朗了。男人們“哦嗬嗬”喧瀉著歡叫聲。扎西的馬也跟著他們在跑,他一回頭看見柳如娟的馬落在了后面,便調轉馬頭,向柳如娟跑了過去。
柳如娟笑了,用手摸了摸頭上別的銀質發卡,向遠處望去,天際被草原染綠了,地平線像一位妙齡織娘,在遠處縫合著大地。慢慢地,太陽高了,那一座座鋸齒形的雪山又將天地鋸斷,裸露著一個個連著的山巒……
還有一群牛羊在草地上緩緩移動。一些低頭啃著青草,一些吮著洼地里的水,一些甩著尾巴,嘴里習慣性地反芻著,愣著頭,瞪大了眼睛,望著人看,還有的牛犢追著母牛戀奶吃……
柳如娟感到一陣胸悶,頭眩暈起來,渾身燥熱,舌頭被誰用法術定在口腔里似的,唇干裂,開了血口,正盈盈地往外冒血珠兒,抿在口里咸腥腥的,風吹來,有如萬把刀片在臉上茲茲地割著生疼。
“扎西,我們就在這里搭帳篷吧。”柳如娟對著不遠處馬背上的扎西喊道。
扎西點頭,跳下馬背。
柳如娟跳下馬來,正要去取馬鞍上馱的牛仔包。忽然感到頭一沉,有萬點金光在眼前交錯著飛,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正緩緩地飄了起來,又有一股小溪順著大腿向下流,人就穿過云霧,然后落在一棵大樹下……
當柳如娟睜開眼睛的時候,眼里映出幾雙焦急驚慌的眼來。扎西急切地叫著她的名字。
“對不起,掃了大家耍壩子的興致。”柳如娟艱難的說。
“你喝了我的酥油茶,感覺怎么樣了。是不是生病了,我們回去吧。”扎西說著,將枕在她頭下的手臂抽出,又把一件上衣披在她身上。
“我沒事的。”柳如娟說,“好不容易到草原上來耍一次,我不回去。你們先去搭帳篷吧。”
梅朵推開扎西,攆開男人們說:“去,快去搭帳篷,晚上想凍死嗎?有啥好看的。女人嘛,每個月都有幾天頭昏的日子。”
男人們笑嘻嘻地走開去搭帳篷了。
扎西打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在坡上啃草的牛羊紛紛圍過來。
“扎西,你要放牧嗎?”梅朵也學著扎西口哨的聲音,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又吆喝幾聲,扎西、梅朵揮舞著右手,牛羊們像找到久失的主人樣跑過去。
“天啦,太神奇了,扎西、梅朵,你們好厲害。”柳如娟看得呆了,沒想到這千百頭牛羊竟如此通人性,在他們的調教下這么井然有序。
扎西、梅朵說:“如娟。來,跟這些牛羊玩耍一會兒。”
“不,我不敢。”柳如娟的頭搖得象撥浪鼓。
“怕什么,來,你摸摸它們,它們溫順得像個嬰兒呢。”扎西拉過柳如娟,強按著她的手去摸一頭牦牛,柳如娟嚇得尖叫起來。
這時有人圍在一起哼唱著牧歌。有的邊跳邊喝著青稞酒,青稞酒使梅朵透著高原紅的臉色在太陽下更顯得健美了。梅朵哼著熱情的旋子,人們也跟著呼唱,手牽手地跳起了鍋莊。
“今天我們在一起,格桑噦……”美妙的歌聲在山谷間蕩漾。
“嚓嚓嚓……”明快的舞步聲附和著。
柳如娟被扎西拉進了人群,跟著曲子腳步踢踏,雙腳卻總跟不著要領。
扎西退出舞圈教柳如娟起、落、頓、轉的腿上功夫,花樣繁多,學了幾遍,她始終不得鍋莊舞的神韻。
于是,柳如娟盤腿坐在草地上學他們唱歌,歌聲往往突然高揚,驀地,歌聲消歇,高揚、消歇的歌聲和著鏗鏘的舞步聲,在空曠的草地上久久回旋。
梅朵背著獵槍拉扎西去打靶,“我要去殺羊子呢,不去。”扎西邊說邊走開了。
“我陪你一起去打靶吧。”二毛對梅朵說,“你可要教教我。”
“好吧,現在就拜我為師,我心情一好,說不定就收你作徒弟了。”
“師父在上,不,是在前,請受徒兒一拜。”二毛笑嘻嘻地向梅朵作揖。
“討厭……不過……你這個徒弟我收定了。好吧,走我們去打靶。”梅朵走在前面,二毛跟在后面樂得屁顛屁顛的。一毛心里像灌了蜜酒一樣,梅朵一抬頭,二毛就猜她是不是在看天上奇形怪狀的云朵:她一唱歌,二毛就感覺那是仙女的聲音:梅朵一看扎西,二毛心里像爬了條毛毛蟲,渾身不舒服。但是,二毛又沒有勇氣對梅朵說出他的感覺,他只有一步緊一步地跟在梅朵后面。
扎西手里提了一只剝了皮的全羊,鮮血淋淋,血腥味熏得柳如娟幾乎暈過去。而他的臉竟蕩著一份親情似的微笑。像誰呢?這笑容?
“吃了對你身體有好處的。”他說。
“聲音有些像父親。”柳如娟心里一陣慌亂。
“烤羊肉噦,新鮮的烤全羊哦。”扎西學著小販的叫賣聲,人們立即圍了過來。
“扎西,又殺了你阿哥家一只羊。”
“一年耍壩子才吃他一只羊,阿哥還嫌吃得少了呢。”
“哪你就多來吃幾次嘛。”扎西的阿哥說得大家都笑了。
扎西抹了一些鹽在羊肉上,把肉放在鐵桿架上,用牛糞火烘起來。他撩起一邊衣角來,開始搓褪著手上凝滯的羊血。然后,扎西又從帳篷里搬出一張茶幾,大家都圍著茶幾坐下,他給每人面前擺了一只碗,倒出奶色的酥油茶在碗里,再用藏刀在羊皮口袋里挑出酥油,切成碎塊,遞給每個人。這些都是在無聲中進行的,每個人的眼睛都落在了扎西那近乎職業性的動作上。
扎西說:“如娟,把酥油擦在臉上,風吹不痛的。”
經扎西一提醒,柳如娟才感到臉上火燎似地,手背也干痛起來,血浸浸地,絲絲血線像要冒出血珠來。柳如娟把酥油在手心搓勻,然后擦在臉上。她感到皮膚濕潤多了。
烤羊肉的味道讓大家的味覺再次活躍了起來,人們你一碗我一碗地互敬著青稞酒,酒到濃時,便引吭高歌。奶茶、美酒、牧歌,在高原深處渲染著一種風情。柳如娟退出人群,往遠處走著,一路欣賞著夕陽的余輝。
“這里的環境真美。”柳如娟笑盈盈地說。
扎西采了一束格桑花,編成花帽戴在柳如娟的頭上。扎西噴嘖地贊嘆著,“如娟,真美。你看這格桑花真美,我真喜歡。”扎西說這話時,柳如娟看到他那雙明眸里有個小小的自己。
“你就這么喜歡格桑花?”
“喜歡,我非常喜歡格桑花。在我們藏族人的心里,格桑花就是幸福之花、吉祥之花,因為它喜愛高原的陽光,也耐得住雪域的風寒。傳說誰找到了八瓣格桑花,誰就會得到幸福。”
柳如娟蹲下來,采了一朵在手上,看了看金色的格桑花,花桿細,花瓣小。
“它看上去真是弱不禁風的樣子,很像我們漢族地區山上的杜娟花。”柳如娟說。
“是的,它看上去很柔弱,可是風愈狂,它腰身愈直,葉愈翠;太陽愈曝曬,它開得愈燦爛。如娟,你就像它,是我的吉祥幸福花。”
柳如娟抬頭看了看,黑暗之神將光明擄去,夜,正匆匆地向大地逼來。眼前這個人,正望著她笑,那神情,透著柔和、癡愛。柳如娟看了看手中的格桑花,在夕陽的霞光里是那么燦爛生輝。
“扎西,我能成為一株格桑花么?”柳如娟答非所問,臉卻潮紅了。扎西正要回答,梅朵卻氣咻咻地跑過來。
“咋啦,梅朵,誰惹你生氣了?”柳如娟問。
“我們草原上美麗的梅朵,誰敢惹她生氣。”扎西說。
“討厭得很,狗日的達瓦。”梅朵咬牙切齒,似乎不夠解恨,順手掐斷一株格桑花的脖子,把花在手里搓揉著。
“討厭啥?”扎西問。
“兔崽子,搶了我的珊瑚手鐲。”
“珊瑚手鐲?搶劫啊!”柳如娟一副打抱不平的樣子。“我去幫你要回來。”本以為扎西會呼應,嚷了半天,誰知柳如娟仍是光桿司令一個。柳如娟氣得用力踢了一腳火堆里的牛糞,頓時火星四濺。
“哈哈!”扎西居然還在笑。
“扎西,你還笑得出來。”柳如娟嚷嚷著。
“坐下·”扎西拉柳如娟坐下,在她耳邊說:“人家達瓦看上梅朵了,你瞎攪和啥?”
“看上了,就搶東西,要是我。死也不干。”
“我們有這種規矩。”
“要是梅朵不中意呢?這么貴重的東西,白送給達瓦?”
“不中意?梅朵的親戚就去向達瓦要回來。”
“梅朵為啥不去要?”
“梅朵,我建議你應該去向達瓦要?”扎西笑嘻嘻地對梅朵說。
“你也討厭得很。扎西,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達瓦。”梅朵說完,氣乎乎地跑開了。
“她這又是在干啥?”柳如娟對梅朵這樣氣呼呼地跑來又跑去很是不理解。
“去了,就是她中意了。”扎西笑了。
“哈哈。”柳如娟失聲笑了。
扎西趁柳如娟不注意,拔掉她頭上的銀質發卡。隨著柳如娟叫一聲“疼”,發卡連著幾根頭發被扎西拔掉。
“扎西,你瘋了嗎?還給我。”柳如娟嬌嗔地追著扎西。
“要拿發卡回去,明天到我家里來。”扎西透過發卡花紋的縫隙,笑瞇瞇看著柳如娟說。
“呸,反正是你送的,誰說要拿回了。我叫高輝來拿就是了。”柳如娟邊說邊碎步跑開了。
丟下扎西一人在那里發呆。高輝,高輝,只有高輝才配你嗎?我知道,你和高輝是一對,拿漢人的話說,是金童玉女。可是你在我心中像圣潔的哈達,高貴的公主。也許我不配你,但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令我心跳不已。一天不見到你,我就茶無色酒無味,難道這就是相思病?扎西這樣想著,感到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一樣,呼吸都不暢快了,他索性放聲高歌,歌聲一響,整個人就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