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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青春

2010-12-31 00:00:00
青年作家 2010年10期

1987年高考后第三天,我爸上班前把買來的幾斤鯽魚撂在地上,要我把它們全部解決干凈,腌好,晚上他回來清蒸。我忙得滿頭大汗兩手魚血。同學舒通見了,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盡形壽,不殺生,汝今能持否? 我沒好氣地說,能持。 舒通舌頭一卷,彈出一句話來,曹南,我們合伙買個禮品送給柳老師吧。我馬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舒通很不滿,說,你就是小氣,每次一聽說要出錢,這臉馬上白得像下起r雪。

其實并非我小氣。我的積蓄儀剩下了四塊七毛錢,那可是我打醬油賣桔皮替我姐姐買電影票一分一厘積攢起來的。粒粒皆辛苦啊!

舒通突然張開手臂抒情地說,那就理發去吧,哥們請客!

小小理發店名符其實。一個胖乎乎的女孩用劣質洗發精將我的頭洗后,剪也不剪,端了吹風機“呼呼”地在我頭頂搖來擺去。我那頭卷毛老是纏著梳子。女孩就使勁拖,我疼得齜牙咧嘴,看著瑞上貼著李連杰在《少林寺》中飛身刺槍的劇照,我突然心血來潮,沖胖女孩大聲說,給我刮個光頭!

我爸見了我的光頭,氣急敗壞。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我選擇了逃跑。斜陽把我們父子倆的身影投在地上。許多看熱鬧的鄰居見我爸腆著肚子上氣不接下氣,紛紛說曹廠長算了。但我爸充耳不聞,飛快地從這些圍觀者們鼻尖掠而過,似有風聲。我爸有句著名的口頭禪——“世上無難事,只要霸得蠻。”于是幾個好事的年輕人便扯起喉嚨大聲喊起來,曹廠長,世上無難事,只要霸得蠻!只一要一霸一得一蠻!

沿河街是一個圓形的回環,似乎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義好像到處是起點到處是終點。跑到第四圈時,倚門看熱鬧的我姐曹東見了我,馬上停止嗑葵花子,大笑著高喊弟弟加油弟弟加油!

我大怒。回頭沖我姐吼道,如果我再幫你買電影票,我就喝開水被燙死洗冷水澡被淹死!

我姐剛滿二十一歲。三年前,她高中畢業,我爸把她安排到機械廠機修車間上班,成了’名車工學徒。山于前兒年有個女車工卜班時,辮子從工作帽里滑出來,結果頭皮被卷盤揭掉了,死狀極慘。因此,在我爸的批示下,我姐由我媽陪著,到發廊把長發剪了。起身時,我姐覺得新發型丑死了,就替自己委屈。那段時間里,我姐做夢都想燙個“波浪頭”,轉念‘想要花五塊錢,而學徒工資僅二十四塊柒,于是,我姐就以作凡的毅力生生斷了這個念頭。

后來,呂志東對我姐說,曹東,我帶你去燙發。

呂志東的媽媽就是機械廠的葉會計。他與我姐同‘批招的工,跟他母親學財會。呂志東矮我姐兩公分,義蓄了胡子,機械廠全體職工喊他“日本鬼子”。區區五塊錢就輕而易舉地捕獲了我姐的芳心,我覺得不值,但看著我姐在愛情的照耀下一天天地臉泛桃花色,就樂意幫她買電影票,甚至像地下黨聯絡員_樣到呂家窗外學八哥叫,把未來的姐夫逗出來。

這天傍晚,我姐回來了。爸爸媽媽不在家,她穿了一套寬大的蝙蝠衫、緊身的健美褲,興奮地把蝙蝠衫一煽煽的。我故意冷嘲熱諷,說你趕潮流蠻快的呀。她說是呂志東買的,說完,就跟我打商量,要我出去玩到十一點回來。我何等聰明,回答道,我才不想當電燈泡哩。

我郁郁地坐在河堤上,看著夜色把巷尾陸萍萍洗衣的身影一點點地吞沒。河邊的蚊子見人就咬,我坐不住了,決定去看場電影,一摸口袋,才記起錢藏在枕頭里。

打開門,我姐房間里傳來了呂志東的笑聲,接著是一連串“不不不”的女聲。我忍不住好奇,透過門縫看去,只見呂志東窩起嘴巴啄木鳥似的往我姐臉上啄了一下又一下,同時雙手如游蛇。我看見我姐身體的一寸寸山河在那雙白凈的蹄子下被攻陷、沉淪。“咣”,我抬起腳踢在門上。大聲道,日本鬼子,你給我放老實點!

我把那晚上的所見所聞講給舒通昕,舒通表現出了極大的好奇,不停往我嘴里刨細節。我豈肯把有辱門風的丑事再往外掏,便轉換話題。舒通不甘心,說我給你五毛錢請你講。有錢能使鬼推磨,但我不想做鬼。于是,舒通十分失望,道,那小子真幸福呀!

然后,他問我,曹南你有沒有心上人?

我搔搔頭皮,徐徐道出了陸萍萍的名字。舒通表揚了我,又深謀遠慮地問道,陸萍萍的叔叔不是跟曹伯伯有仇么?他經常在林場里揚言刑期一滿就回來殺掉你全家。我說,怕個屁。

舒通說我喜歡陸萍萍是自取其辱。這句話并非空穴來風。我們兩家原是世家,關系好得砍掉腦殼共得疤。我姐在襁褓中時,一樁懸案讓兩家的交情生出了罅隙。

1967年夏,準備做新郎的陸達鋼接我爸幫他布置新房。陸家住在巷尾,只有兩間房子。從小到大,陸達鋼跟弟弟陸達梁睡在同一張床上。直到快做新郎了,陸達鋼跟弟弟打商量,要他跟老爺子暫時住一塊,把房子騰出來給他做新房。陸達梁把頭搖得像旋轉的陀螺,結果他被老爺子罵得狗血淋頭。所以,那天我爸爸與陸達鋼忙得團團轉,陸達梁一直坐著曬太陽,一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樣子。

為發泄不滿,陸達梁趁三個人在隔壁吃午飯,他解開褲襠,往剛粉刷了白灰的墻壁上一通亂射,隨著他身體的移動,一泡尿水在墻壁上泅成了一行字:“一切反動派都是紙……”,盡管凌亂,那幾個字細細一看還是認得出來。陸達鋼吃完飯接著粉刷時,見到那行散發尿臊味的字,連忙告訴老爺子,氣得老爺子舉起掃帚要打陸達梁

我爸在一旁,把那幾個字念了一遍,開玩笑說,達梁你不是老虎,一泡尿寫不完幾個字。陸達鋼聽了,仔細一瞧,頓時瞪圓雙眼,說這可是語錄呀!

當天晚上,三個公安人員到了陸家,很是認真地檢查了墻壁,然后其中一個向陸達梁亮出了一副明晃晃的手銬,大喝道,陸達梁,你是不是用尿水寫了語錄?

陸達梁急忙坦白,是的,但是……但……是我沒有寫完。話剛說完,陸達梁當即嚇得癱倒在地,哭喊道,一定是曹谷方告的密!

我爸爸當時在旁,立即表態,要是我告的密,天打五雷轟。

沒過多久,陸達梁被以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在獄中,他狂吼道,等老子出來,一定要殺掉曹谷方全家!

陸老爺子不久郁郁而逝。雖然陸達鋼相信我爸沒有出賣陸達梁。但我爸背了個冤枉,既憤怒又無奈,又怕陸達梁出獄后真的揮刀制造滅門慘案,便不愿再踏陸家那個是非之地。于是,兩家的關系漸漸疏遠了。

陸達梁出獄后,一年四季浪蕩在外。四年前,他突然人間蒸發似的在江城不見蹤影。陸萍萍曾對我說他叔叔大概到了廣州,改革開放了,那邊是特區。

這天晚上,呂志東到了我家。我爸不喜歡這個日本鬼子模樣的準女婿,就沒給他好臉色看。呂志東嘿嘿地笑笑,悻悻而去。我爸轉過身,問我姐晚上到哪里去了。我姐死活不開口。我說,還不是被日本鬼子侵略了。我姐無比憤怒地瞪了我一眼。

當晚,我夢里老是晃動著呂志東那雙魔爪,結果次日一早醒來,發現內褲上濕漉漉的一片。我頓時慌了手腳。水滿則溢固然沒錯,但無風不起浪喲!陸萍萍的倩影一直在我心頭揮之不去,但,該如何漂亮地出招呢?

到陸家去!

呂志東騎著自行車來了。一見我,馬上剎車跳下來,問道,曹南,曹東呢?

我沒好氣地說,在家里,有膽子你就去。

呂志東尷尬地笑笑,從自行車尾架上掏出一本《外國抒情愛情詩選》,說,曹南,,麻煩你轉交給你姐姐。

我姐找我要書。我撒謊道,在你書桌上哩。我姐滿臉疑惑,沒有呀?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是不是我爸爸拿走了?誰叫他寫下“贈給曹東”,留下線索,爸爸這么狡猾,哪里會不明白呢。

我姐不知真假,又不便啟齒,只好朝躺在竹椅上看文史資料的我爸爸狠狠地瞪了一眼,破門而去。

戀愛中的女人是容易犯混的。第二天,蒙在鼓里的我姐為了報復我爸,在呂志東唆使下,拿出一支我爸放在抽屜里的散煙,用鑷子夾出一截煙絲,倒進一點點硫磺后,再把煙絲夾進復原。結果我爸抽那支煙時,突然冒出一小團煙花狀的黃色火焰,把他左邊的眉毛燒得一片荒草萋萋。

事后,我姐偷偷地在我面前炫耀。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太過份了!太心術不正了!我大罵沒在場的呂志東,順便義正辭嚴地克了我姐一頓。我姐自知理虧,一直不吱聲。正當我準備把真像告訴我爸爸,他卻首先找到了我,說,一寸光陰一寸金,浪費一毫都痛心,你肚里那幾滴墨水反正考不上大學,干脆到廠里翻砂車間去上班。等有了招工指標再辦手續。

說到這,他剜我一眼,重重地說,省得你在社會上做待業青年學壞關進牢籠子。

翻砂工足機械廠最辛苦的工種。一天下來,我累得趴在水泥地上,久久地望著天空,好象那高處會飛過來一架直升飛機接我回家似的。

下班后,我特意撿了幾根啞炮,步我姐姐后塵,翻出我爸的煙如法炮制。出了那件事后,我爸爸換了一種牌子,哪知道這次臉上仍被燙了幾個水泡。第二天,我看見我爸抽煙時,嘴里多了一根煙斗。

這天晚上,久未登門的陸達鋼來了。我爸似乎很高興,遞給他一支煙。陸達鋼沒急著抽,而是看了又看,捏了又捏,謹慎得就像個電影里挖地雷的日本工程兵。我爸火了,罵道,你陸胖子一身肥膘,膽子怎么這么小?他劃燃火柴,陸達鋼吸了口煙,說,老曹,我有一事相求。我爸說你講吧,講什么客氣。

老曹你知道的,我家萍萍也不是讀書的料,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你能不能幫她到機械廠當臨時工。

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我爸嘆口氣,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好吧好吧,明天我跟黨委書記說說,看沖壓車間還要不要打毛刺的臨時工。

廠部同意讓陸萍萍到沖壓車間當臨時工那天,我自告奮勇去送通知。

我踩著自行車沿著一溜屋檐向巷尾奔去。那時天色已近黃昏,起了點風,天窄懸掛著一輪碩大渾圓的、橘黃色的斜陽。很耀眼地在霞光中一搖一晃一明一暗的,就像我的心。

我把自行車停在門外,陸茵茵見了我的光頭,沖她爸喊道,爸,陳佩斯來了。

陸達鋼沒反應過來,問,誰?陸茵茵吃吃笑著朝我呶呶嘴。陸達剛見了我的光頭,恍然大悟,問,是你喲?

我把廠部同意讓陸萍萍到沖壓車間當臨時工一事轉告了。陸萍萍一聽,把目光從電視機屏幕上收回來,她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歡欣,臉上反而陰云密布。她說,爸,通知書沒來之前,我是不會上班的。

陸達鋼咧咧嘴,你肚子里的墨水有幾斤幾兩我還不曉得?別癡心妄想了。

我說,是呀,陸萍萍,學徒工資有二十八塊七哩。陸萍萍哪知道我把她圈定成了自己的初戀情人,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像你一樣財迷。說完,她起身,徑直進了睡房,門“哐啷”一響。我暗道,陸萍萍你一定會到機械廠打毛刺的。

陸萍萍一直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

一天,我在機械廠大坪里看見了陸萍萍。也不知什么原因,她沒有被分配去打毛刺,而是手提一桶防銹油漆,給管道涂防銹漆。

我姐和呂志東的戀情已是如火如荼,這在機械廠是公開的秘密,連陸萍萍這樣剛上幾天班的臨時工也知道了。陸達鋼給了女兒二十塊錢做生活費,我有機會與陸萍萍同進午餐。一次,她含著半口飯問我姐姐的事,我說只要是活著的人都知道。

我姐得知我對陸萍萍有點那個,肚子里藏不住東西的她就對陸萍萍說,你覺得我弟弟怎樣?

他那光頭丑死了。陸萍萍回答道。

廠部通知呂志東到市里參加財會培訓班,他很高興,帶我姐姐到一同學家聚會,聊中國古典名著和外國文學。我姐由于不懂文學,被男友晾在一邊,只好百無聊耐地看電視《紅樓夢》。

第二天,我姐特意在書店買了一套《紅樓夢》,為了與男友有共同話題,她競用三天時間硬生生地背下了第一回,不認得的字,她就用拼音標注上。呂志東臨行前到同學家話別,同樣聊起了文學。我姐這次居然評論起了寶黛戀情,日志東說你懂個啥?語氣如昔。我姐一聽,呼地站起來,說,我不懂《紅樓夢》!你聽我來背。說完,她從“此開卷第一回也”起,一口氣背到了“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背誦過程中,同學拿出《紅樓夢》,一邊聽一邊對照,居然一字不差。盡管我姐不解文章其中味,背得干巴巴的毫無感情色彩,可仍把呂志東和他的同學驚訝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我姐的良苦用心受到了男友的褒獎,很覺得露臉,不無自得地說,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下班后,我去陸家找陸萍萍玩。看見陸氏兄弟分坐餐桌邊,舉行比賽似的悶頭抽煙。陸達鋼胖乎乎的臉部,全變成了一堆難看的肥肉,而陸達梁的瓦刀臉吊得像占典小說里所描述的無常鬼。旁邊,幾大包纖維袋碼成一堵墻,原本狹窄的房子成了一條巷道。

這時,我姐也騎著單車來了,見了陸萍萍不開心的樣子,驚訝地問道,怎么啦,不是曹南欺負了你吧?陸萍萍低聲說,我叔叔回來了。

我姐大吃一驚,真的?她朝屋里瞟了瞟,慌慌張張地把單車推到我面前,說,曹南,你快點回去告訴我爸爸。

我回家對我爸一說,他眼里極快地晃過一絲慌張的神色,說,陸達粱這家伙要是再來搗亂,我就砸他個五癆七傷。

聽說當晚陸氏兄弟大吵了一架,主要原因是房子。陸達粱一口咬定祖業應該一人一半,住進來后大有長期駐扎不肯撤離之勢,而陸老爺子留給兩個兒子的僅僅是兩間不足三十平米的磚房,陸達鋼夫婦住一間,三個兒女擠一間,陸達梁回來后,擱哪兒都不合適。爭吵到半夜,最終做兄長的妥協了,江鳳嬌帶兩個女兒睡,另一間房子里,陸達梁獨占一張床,陸氏父子擠在原先陸萍萍陸茵茵的那張床上。

政府哎,你們怎么不判他個無期徒刑,這樣天下太平,我家也太平。陸達鋼絕望得無以復加。

而陸達梁一覺醒來,似乎養足了精神,頂著爆炸頭,胸前掛副闊大的墨鏡,神采飛揚地走親訪友,口袋里四包英國產的三五煙見人就散。

陸哥,這幾年在哪里發財?

發財談不上,到廣州還有深圳轉了幾個圈。

難怪打扮得跟廣佬一樣。

陸達梁從外面帶回來了幾大包用纖維袋裝著的日本舊西裝,他到百貨公司買了只電熨斗,回家提桶水,支塊床板,把皺巴巴的西裝一件件熨得屋子里盡是水蒸汽。陸達鋼從醫院回來,見電表上的針轉起圈來快得跟跑馬似的,臉色立即變了。他雖然心痛得不得了,但也不敢發作。

當時江城男士服裝十分單調,幾乎被中山裝、黃軍裝統領,稍為洋氣一點的是帶拉鏈的燈芯絨夾克衫,能夠往身上披件西裝招搖過市的人不是有權就是有錢。陸達梁一次性帶來這么多西裝。而且是日本貨,雖然舊,仍顯稀罕。每件西裝不二價:30元,很快就被沿河街一些街坊以及周遭聞訊而來的年輕人一搶而空。陸家人里陸達梁只相信侄女陸茵茵,每晚都要她幫忙數錢。

叔叔,你總共賺了多少?

陸達梁笑笑,諱莫如深。來,叔叔給你五毛錢。

陸達梁一手抓生意,一手抓房子。陸達鋼被逼得天天坐在階基上端只酒杯罵娘。早幾天呂志東培訓回來了,下了班就跟我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玩得昏天黑地。我姐對陸萍萍說,你跟我睡吧。陸萍萍回家征求父母意見,陸達鋼連稱巴不得。

我當然也巴不得。我姐對我說,這是給你創造機會,曹南你要珍惜喲。然而陸萍萍每晚九點左右才來,她進了屋就關門熄燈,動作悄無聲息。我隔窗相望,每次卻都只有面對一大砣黑暗。

這一天我終于按捺不住,把陸萍萍約了出來。兩個人靜靜地來到堤上,目光一齊在錯綜復雜的民居上作飛翔狀的張望。

陸萍萍的視線從一溜檐瓦間移過,突然開口,總有一天,我要走出沿河街。

我當時沒細想,問,怎么走出?

她把目光轉移到資水上,一言不發,神情深沉。

謎底很快揭開了。陸萍萍到電大報了名,每晚自學到十一點半才休息。她還把教材帶到了車間,在食堂吃過中餐,就坐在車間門外翻幾頁。那勤奮的勁頭只差沒學古人頭懸梁錐刺股了。我爸夸獎了她。我姐卻是有苦難言,她有個開著燈就睡不著覺的習慣,連臺燈光也不行。可是燈光影響了她,把她折騰得在床上翻來覆去。

我媽把我姐的苦楚跟陸萍萍說了。陸萍萍說,阿姨你放心,我會注意的。不久,我看見陸萍萍拿了支手電筒來了,我不知何意,打趣道,晚上捉老鼠么?后來我才知道,她跟我姐姐各睡一頭,我姐姐進入了夢鄉,她打開手電筒學習。一次,她看著看著就睡了,我姐早晨醒來,發現了那支一直亮到天明的手電筒,才知道了這個秘密。

我爸給我換了工種,維修工。這是一個很清閑的差使。只要設備不出故障,我同師兄們聚在一間廢棄的配電室里打撲克。配電室不足十三平米。我突然生發了一個念頭:讓陸萍萍住到這里。我馬上跟我爸說了。他點頭同意,說學習就是要安靜。于是,我拐進車間把這件事告訴了陸萍萍,她深感意外,久違的笑容終于綻放在因睡眠不足而略顯憔悴的臉上。

我姐說,曹南,你又邁出了成功的一步。

元旦前夕,廠長聽說機械廠即將評為全縣先進之一,心里一高興,就吩咐工會主席組織一次晚會,到各車間點將表演節目。我和陸萍萍濫竽充數地混在青工堆里表演合唱。那天我們唱完《我們走在大路上》、 《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陸萍萍準備回房·我說我送送你。我們先到鍋爐房用熱水卸了妝,一進門,我問,這地方挺偏僻的,你怕不怕。她說還好。這些天陸萍萍往墻壁上陸續補充了一些飾物,我逐一瀏覽并作了評價,搜索枯腸地贊美了她的審美觀,后來時間不早了,我轉身欲走,突然,陸萍萍的嘴唇在我左邊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

呂志東高考落榜前一直想讀師范做人類靈魂工程師,他見陸萍萍僅自學電大就分配到了房子,并且有領導撐腰,于是也雄心壯志起來,準備去讀函授,離開枯燥得令他生厭的算盤、數據。葉會計聽兒子一說,十分贊成。

葉會計計劃長遠,總覺得我姐不是她兒媳的理想人選。所以,這天我姐剛在門外搖響車鈴,葉會計就把呂志東按在凳上,笑呵呵地推門而出。

小曹呀,志東要自學函授了哩,你曉得的,他做夢也想當老師,從今年起國家招公務員,他要是能考上的話,這一世就抱上了金飯碗。阿姨跟你打個商量好不好?你今后莫來得這么勤密了,免得影響他,害了他一世。

里面,呂志東緊縮身子,談論文學時書生意氣揮斥方道的勁頭蕩然無存。我姐從他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絲慌亂和怯懦的神情。還能說什么呢?我姐說聲好的阿姨,掉頭而去。

春節前夕的江城街頭到處鶯歌燕舞。陰歷二十八全廠放假那天,我姐特意喊了呂志東,說你除夕能不能到我家去拜個年,爭取確定關系,我保證不影響你,只支持你,做一個好女朋友。

呂志東略作思索,說,我去征求媽媽的意見。

結果僅我們全家人吃了頓團圓飯。我姐吃了一半,躲進被窩哭了一場。

自從上次甜蜜了一把后,陸萍萍開始對我若即若離。我心里就跟猴爪撓了似的,真想找機會親親這塊我無比熱愛的好山河。但這種猥褻的念頭是羞于啟齒的,何況陸萍萍又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教材書,我的夢想一次次撲空。

一個師兄說愛情能使人純潔,也能讓人墮落。我不想墮落,于是跟著舒通他們每天打撲克。每天玩得昏天黑地,樂不思蜀。這天我們的對手林胖子笑容滿面地告訴我們,昨天贏了陸達粱的錢,那家伙靠日本人賺了錢,比相聲演員還牛皮。

牌局一散,舒通偷偷問我,曹南,想不想贏陸達梁的錢?我一想這家伙出獄后讓我爸爸背上了沉重的精神負擔,現在贏他一點錢解解恨也未嘗不可。

陸達粱原打算去跳舞,見了我們就說,看來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他關上門,生了一盆炭火,把兩副撲克牌扔到床上。撲克牌正面全是一絲不掛的裸女真人圖像。我和舒通初次看到這種黃色圖片,四只洗牌的手僵在虛空中。陸達梁撇撇嘴,這是我特意從廣州帶回來的,貴得很。

自然我和舒通配對。鏖戰到午夜,我倆滿載而歸。

陸達粱輸得這么慘卻依然笑瞇瞇地把我們送到了棚子外,說歡迎再來。后來我們又打了幾場,一次,我們準時來到棚子里,他耳朵上夾支圓珠筆,噼啦啪啦扒著算盤,說,不打了,我沒空。我們都不解。他說,經過預算,本人決定等開了春,雨水少了,就起棟兩面兩層的磚房。

這完全是個使親情徹底崩潰的決定。陸達鋼全家的收入儀夠度日,建房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而陸達梁的房子一旦矗在巷尾,就會對他家的進出、采光等方面帶來影響。陸達梁白天做生意,陸達鋼每天下了班就依舊坐在階基上罵娘。兩兄弟的爭吵聲謾罵聲經常在沉沉夜色中傳遍沿河街。

經過一番周折,我姐成功地約出了呂志東,她伏在呂志東肩頭痛快地哭了一回。呂志東輕聲問,曹東,你怪我媽嗎?我姐搖搖頭,說哪個父母不愿兒女有出息。呂志東被感動了,把我姐放倒在草地上,吻干了她的淚水。突然,我姐主動敞開了衣襟,把呂志東的頭按在她潔白的胸脯上。呂志東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上身馬上僵硬了,他吭哧吭哧地搓了一會兒手,然后重新俯下來,嘴唇流連在兩座高聳的乳峰間。

只要你對我好,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給你。我姐的呢喃比月光縹緲。

聽了這話,呂志東反而退縮了,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膽怯和遲疑,他用自責的語氣說,我還不能這樣,我的心思應該重點放在學習上,人一分心就萬事不成。

我姐坐起來,柔聲問,我還能給你些什么?

不影響我就行了。

我姐晚上無處可去了。一有人邀,她就在廠宿舍區或沿河街打升級。她手氣好得簡直可以用驚天地泣鬼神來形窖,她把贏來的錢單獨開了個賬戶存了起來,大家說,曹東你這是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葉會計聞訊,搖頭不止。

這天林胖子來喊我,走,找陸達梁玩牌去。舒通說好。我姐說她閑著也是閑著,便提出來要跟我們同行。我想起陸達梁那副裸女撲克,頓時慌了手腳,連聲說姐你去不得。沒想到越是遮掩越激起了我姐的好奇心,她說,我就不相信陸達粱真的會殺我全家。

我姐牌癮不小,近段時間呂志東像占代學于樣寒窗苦讀,撇下我姐姐,沒給她留下片言只語的答復,兩人一直不明不白地懸著。這種狀態使我姐姐苦悶不已,明知葉會計對捫牌賭博深惡痛絕,可她沉溺其中欲罷不能。

陸達粱見了我姐,驚訝萬分,急忙把丟在折疊床上的撲克插進口袋,另外掏錢到外面買了兩副撲克。四人就座,我越i姐觀戰。陸達梁牌技仍在原地踏步,不見半點提高,我和舒通贏了不少錢,氣得林胖子吼聲連連,把肥壯的大腿拍得通紅,盡是手掌印。我姐對陸達梁說你牌也臭手氣也差,我來代幾把。陸達粱說好的,起身騰出了座位。

我姐一上場,局面大為改觀,放進口袋沒多久的勝利果實馬上流水一樣嘩啦啦流回原處。陸達梁林胖子一齊笑咪咪地把腦殼點得像雞啄米。

我和陸萍萍的戀情可謂一帆風順。

我出主意讓陸萍萍住進了配電室,為她家解了燃眉之急,陸達鋼特意來到我家,一聲高攀了高攀了。

過去機械廠有明文規定,不許青工戀愛,這條廠規在前兩年破了。我爸原本不支持我的這段戀情,自從葉會汁拆敞了我姐和呂志東,讓他丟了面子,于是他不再干涉我們。陸萍萍不喜游玩,每晚自學函授教材,并給陸茵茵輔導功課。要是沒有特殊事情,陸萍萍大門不出,只是偶爾放下教材,陪我說說話,由于陸茵茵寸步不離姐姐,我只好帶些雜志或武俠小說來消遣,這樣,許多想法和渴望只能像她們的我爸爸說的一樣:“腌在肚子里”。舒通安慰我說,慢慢發展吧。

陸達梁著手起新房了。泥瓦匠按照預定的動土日期到了陸家。陸達梁高高興興地買了兩掛鞭炮,從屋檐懸下來點燃。街坊們聚集陸家周圍,紛紛道喜。

吉時已到,動土奠基。百年安樂,萬事大吉。包工頭吟完,割下一只雄雞頭,把雞血灑在地基上,然后一聲吆喝,開始,泥瓦匠一齊上梁拆舊屋。這時候,陸達鋼江風嬌夫妻從隔壁沖了出來,誰敢亂來!陸達鋼站在門口,全身上下足足掛了十七枚毛澤東像章,有烤瓷的,有鋁的,有銅的,有塑料的,大的如杯,小的如硬幣,這都是他從文革時期留下來的。陸達鋼湊近陸達梁,指著他的鼻子吼道,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護我,你這個反革命分子有狠的碰我一下!高聲喊,你們拆屋,要是弄壞了毛主席的像片,是要坐牢的!

泥瓦匠們只好下來。

陸達梁被兄長的這一奇招駭住了,盡管恨得牙癢癢的,可就是沒有勇氣朝他當胸一拳,怕不慎砸碎像章又有牢獄之災,只好說,算你狠!

呂志東終于約我姐了。

兩人來到江邊,呂志東顯得很拘謹。我姐回想起他過去的鬼點子,還有他偶爾對自己的肉體所表現出的癡迷和渴望,不禁心生悲涼,痛恨葉會計的專制,憐憫呂志東的懦弱。我姐準備像上次在桑園一樣主動袒露自己,試圖勾回曾經讓呂志東迷戀不已的回憶,讓他走出母親的陰影,重新奔向愛的懷抱。但她又一次失望了。呂志東嗅著從我姐身體上飄過來的肌膚味道,起先有些動心,但最后還是面露猶豫之色,把目光投向在一江抖動的漁火中間,說,我媽曾經對我說過,千萬不能做傻事,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飯。我這一輩子就徹底完了。他頓了頓說,蛟龍并非池中物,我還要為我的理想奮斗。

我姐失聲慟哭。 呂志東說,你莫悲傷,我先走了。沿著水湄,呂志東一點也不像蛟龍地走了。

葉會計到車間來,對我姐說,小曹呀,我替我家志東感謝你的一番好意,你們還年輕,志東要自學,我請你不要打擾他,我姐來氣了,說,讓呂志東自己來。

她的聲音很大,葉會計“咦”了一聲,退了兩步,說,同志們吶,我親自來是看了曹廠長的面子,哪曉得曹東這么不識好。我姐聽了這話,淚流滿面,她推開陸萍萍,悲憤地說,你要是好,就不會拆散我們。葉會計冷笑道,你要我好,你有什么好?就是拿豬八戒的九齒釘鈀來挖也挖不出一點好來。說到這,她補充道,就知道影響別人學習。

我姐嚎啕大哭起來。

副主任跑到辦公室通知我爸。我爸心急火燎地跑來,女兒哭得汪洋一片,他好不心疼,同時又為自己丟了面子大為惱火。他扒開人群,對葉會計說,年輕人的事我們暫且放一邊,你先走,莫影響生產,我的女兒我回去教育。

葉會計說,這件事反正遲早要攤牌,我的態度你應該明了。我爸爸說,俗話講得好,買賣不成仁義在,何況我們都在一口鍋里扒飯吃,你也莫再提了,這對曹東名聲有影響,她還是黃花閨女,今后要嫁人。

我姐忍不住過來,陸萍萍急忙攔住她,我姐就扔過一句話來,我們一直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葉會計哼一聲,這多虧志東為人正派,沒有一點邪念。大家作證,我可沒說一個影響曹南名聲的字喲。葉會計收回目光又對我爸爸說,你怕女兒丟丑,我還擔心志東變壞咧。

我爸頓時七竅生煙,老娘們真是欠揍,老子今天就算不當這破廠長,也要態度粗暴一回!

眾人見狀不妙,聯手把我爸這只下山猛虎攔截中途。不料葉會計早就一腳踢出,正好踢在我爸膝上,我爸咆哮如雷,試圖奮力掙脫,可整個人被幾個漢子死死箍住了。葉會計自恃有利,說,同志們想一想,曹廠長這是典型的法西斯作風、封建家庭,如果我跟他做了親家,那志東以后的日子不是退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么?!

之后,我姐發了好幾天高燒。媽媽怕她想不開,請來陸萍萍陪她。我姐說,你放心,我沒事。大約一個禮拜后,陸達粱約我姐打牌,她滿口答應了。

晚上,我姐同林胖子他們到了店鋪,陸達梁拿出裸女撲克,林胖子說曹南沒關系吧?我姐洗著牌說,這些人身上的東西我都有,只有你們這些男人才想入非非。

我爸跟葉會計勢同水火,我們姐弟倆跟呂志東也是感覺怪怪的。呂志東為了躲避我們,跟葉會計提出要換單位,葉會計同意了。她妹夫是青山鎮線帶廠生產科長,跟他一說,呂志東就辦理手續到線帶廠當會計去了。

我姐沒零花錢了。林胖子喊她打牌。我姐拿牌指指林胖子他們,說,依你的牌技,你所有的錢總有一天會變成我們三個人的,讓你像三毛一樣流浪街頭。陸達粱撇撇嘴,只要你們有這本事,今天就玩到這,我后天去廣州進貨。

去幾天?

五天足夠了。

結果去了七天。這天飯后,我姐一個人閑逛著到了陸達粱的店鋪。可林胖子他們沒來。

你今天回的? 是的。 怎么去了這么久? 哦,我這錢賺得辛苦嘛。陸達梁故作夸張地聳聳肩,接著問,曹東你認識鄧慶彪嗎?這次到廣州他找了我。

鄧慶彪是原縣東風鑄造廠副廠長,技術革新能手,全國勞模,十年前,曾到人民大會堂出席過表彰大會,帶回了一張與當時的國家主要領導人握手的照片和全體與會人員的合影。

你這號人他也找?我姐哼了一聲。

陸達梁有些得意,說,曹東你老是門縫里看人,鄧慶彪找我干什么,你曉得不?

什么事這樣神秘?我姐愈發沒好氣了。

鄧慶彪三年前下海經商,在廣州開了家公司,這次他找我主要是邀我入伙,搞個出租車公司。

你哪來的這么多錢?

陸達梁不答,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半個小時過去了,林胖子他們仍然不見人影。我姐說,算了,不等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陸達梁凝視我姐姐的背影,一絲冷笑浮現在嘴角。曹谷方呀曹谷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哭的日子要到了。

我姐沒了愛情,無處可去,腳就習慣性的去了陸達梁家。

陸達梁正在看武打片。我姐不喜歡這類片子,便問還有沒有瓊瑤的。陸達梁摸摸下巴,說,等一下。看了一半,陸達梁換了片子,他舉著盒子說,給你看刺激的。我姐姐問,還有比瓊瑤片更好看的?他說當然。伸手按了靜音鍵。

短暫的空白后,屏幕上出現一對外國男女赤身裸體在沙灘上做愛。我姐面紅耳赤,起身就走。陸達梁一把拖住他,說這是序幕。我姐信以為真。幾分鐘后,又出現了另一對男女,地點不同,情節一樣。我姐姐再也坐不住了,這時候,陸達梁按住了她。我姐嚇壞了,張口欲喊,嘴巴被陸達梁掩住了,而陸達梁的嘴巴迅捷地含住了她的右乳。我姐的身體騰地熱了,馬上呈賁張的狀態,腦子早已一片空白,迷幻中,呂志東蓄著小胡子的臉龐浮在我姐的意識中,她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右手輕輕地捋了捋身上這個男人的頭發。這個動作,無疑是陸達粱顧慮全消,勇氣倍增。

嗚嗚,你這是強奸,嗚嗚,我要報案。

陸達粱慌了,撲通跪在地上。打開存折,左眼抽搐幾下,說,曹東,我求求你,你知道我坐牢坐怕了,那滋味真的不好受,只要你做我的老婆,我這二萬三千塊錢就屬于你的了,我給你建新屋,買好衣,保證讓你快活一輩子。

我姐拿過存折,抽噎道,我爸爸會打死我的。

那你跟我到廣州去,這小地方太沒意思了,我們到那里成家,我跟鄧慶彪合伙做生意,你做老板娘!

我的身子臟了。我姐凝視床單,哭得雙肩一抽一抽,臉j二的紅潮消退了,一顆吊在房子中間的燈泡把她整個面部照得白煞煞的。陸達梁說,要不換套衣?我這里的衣服你隨便挑。我姐不理他,甩掉存折,打開門,見左右無人,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深處。 我姐哭了一夜。

少女情懷總是詩。跟呂志東談戀愛那陣子,我姐對將來的婚姻生活描繪得如一首抒情詩,這段戀情被葉會計拆散后,沒料想陸達梁從斜刺里殺出來,不由分說地奪走了她堅守了二十余年的陣地。回家后,我姐第一個念頭就是報案。畢竟陸達梁跟我爸爸同輩,一種亂倫的恥辱感壓得她抬不起頭來。但轉念一想,倘若揭發了陸達梁,自己將在社會上的閑言碎語飛短流長中難以存身。依我爸的脾氣,一定會把她逐出家門,她要么破罐子破摔,隨便找個男人生兒育女,打發余生:要么不堪社會輿論壓力,萬念俱灰,走上絕路。

她否定了報案。

其中一個原因,上次陸達梁說起鄧慶彪,引起了我姐極大的好奇。鄧慶彪是我爸最佩服的人,他曾跟人打賭,說鄧廠長在不久的將來會當上主管工業的副縣長。哪知道改革開放后,鄧慶彪掛官而去,南下創業。我姐萬萬沒想到,一個出席過人民大會堂全國勞模表彰大會的人,為了一個“萬元戶”的夢想,如今居然跟一個坐過班房的刑滿釋放犯聯手合作,她不禁重新開始審視起陸達梁來。雖然他人到中年,有時不免流露出年輕時節吊兒啷當的習性,但他做生意還真是一把好手。

緣份是天生的,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姐想起了師姐說的這句話。

中午,她來到集貿市場,卻看見店鋪大門緊閉,喊了幾聲里面無人應。他畏罪潛逃了?我姐姐心里一涼。她不甘心,寫了張紙條塞進門縫:七點半到苗圃。我姐想,如果陸達粱不來,她就再也顧不了這么多,一定去報案,讓他二進宮。

我姐姐是七點半到達苗圃的。天已黑透,樹林中時而閃現情侶們的身影。我姐目不斜視,穿過樹林,看見陸達梁坐在泊了一艘漁船的碼頭上,身旁一堆煙蒂擺放成了我姐姐的名字:“曹東”。

陸達梁!我姐沒好氣地用鞋子踢亂煙蒂。你真無恥!

我問你,這件事怎么辦?

陸達梁眼里閃過一絲慌亂的神色,壓著嗓音說,曹東你聲音小點。我姐淚水淌了下來,說,你做得,還怕人家說。陸達梁急忙把她拖到樹下,說,只要你不報案,什么條件我都答應。

鄧廠長要你入伙,你考慮成熟了嗎?

還沒有。

你要馬上答應他,還要帶我離開江城,到廣州成家。你不要動歪腦子,這里人多,我只要喊聲抓流氓,你跑也跑不了。

陸達梁喜出望外,撲通一聲跪在我姐面前,說,你這話說到我心坎上了哩,我正想屋也不建了,店鋪也轉讓掉,我們一起離開這鬼地方,你要是肯做我老婆,我還是那句話,保證你幸福。

幾時動身?

越快越好。不過,廣州那邊證件查得緊,我明天找龍主任開張證明,跟你辦完結婚證,我們搞次時髦的,旅游結婚。

蜜月!我姐驀然想起了這個讓她從少女時代就憧憬的詞。從游歷祖國的大好山河中開始嶄新的生活,這種浪漫使我姐不無心動。

好,我也找辦公室蔡主任去開證明。

陸達梁懸了一整天的心終于落了下來。突然,他想到了我爸,頓時背上炸出一層冷汗。月光透過樹影,把他僵硬的面頰照得一半黑一半白。 龍主任一聽陸達梁要開結婚證明,驚訝得如同看見了飛碟降落在居委會坪上。

新娘子呢?是不是害羞?

陸達梁說,嘿嘿,她不得空。

你都這年紀了,早點成家立業,是好事,做嬸子的支持你,過兩天帶她來讓我看看,你的婚事我來操辦。龍主任語重心長,然后正色道,你這證明我暫不能開,因為只有你一個人。

陸達梁好說歹說,龍主任就是不依,陸達梁無奈,說好吧,我下次帶她來。

我姐同樣犯難了。她趁葉會計不在時,來到辦公樓,蔡主任問她,曹東,找我什么事?我姐吱晤了半天才說,我爸爸昵?

曹廠長到局里開會去了。

我姐轉過身來,突然想哭。亮晃晃的陽光照射得她的雙眼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心仿佛被針尖樣的銳器蜇痛了一般,心里卻亮堂了,她這時才明白,那晚上自己純粹是胡思亂想,是一個少女不著邊際的幻想。轟隆隆的馬達聲里,我姐呆呆地坐在車床邊,她第一次感覺到這種聲音是如此刺耳。

陸達梁把夾在存折里的證明給我姐姐,我姐愣住了,你怎么搞到手的?陸達梁嘿嘿一笑,沒騙你就行。

原來,那天我姐姐走后,陸達粱想出了一條“妙計”,找到了一個姓張的女子:

張姐,跟你說件事,你跟我一起到街道辦去開張結婚證明。

啥?結婚證明,這可是爆炸新聞!

是真的,不讓你白跑,我給你錢。

多少?

一百。

你要多少錢才肯去?

張姐叉開右手三根指頭。

三百就三百。

我姐想到自己鼓不起勇氣去廠部開同樣的證明,一時無語。陸達梁有些急,問,你打算怎么辦?我姐無從回答,干脆反詰道,你打算怎么辦?

我決定到鄧慶彪那里去。陸達粱指著店鋪,說,告訴你曹東,我這兩天沒做別的事,就是跟人在商量店鋪的轉讓費。

說到這。陸達梁話鋒一轉,你跟我去嗎?

我姐不假思索地說,去!說完,她淚水盈眶,陸達梁,你要是騙我,我就去報案。

陸達梁急了,曹東;我若是騙你,或者以后欺負你,天誅地滅!

那時不興婚紗照,陸達梁和我姐到青春照像館照了一張黑白合影。陸達梁把結婚證上他和張姐的合影撕下,換上了這張照片。這一下名正言順了。他對我姐說。

我姐無語,眼淚嘩嘩直淌。

她驚恐地發現這段時間身體發生了變化。不痛了。不來了。不紅了。經常疲乏,犯困,工作時間長了,整個人就像雨中的棉花垛,一點點地被打濕,一點點地沉重。

她獨自來到醫院,檢查結果讓她幾乎崩潰。恐慌中的她,孤立無援。

這個夜晚平靜得一如既往。我姐在黑暗中輾轉反側,眼睛因驚恐和憂慮睜得大大的。我爸的鼾聲從木板墻壁縫隙中穿過來,我姐索性打開燈,她披衣起床,躡手躡腳地熄燈,開門,游魂一般走出了沿河街,在堤岸上迎著點點漁火來到了苗圃的槐樹下,痛哭了一場。休息日,我姐帶著一套《紅樓夢》,騎車來到羞女山,在最高峰,我姐用樹枝挑開松軟的泥土,挖個小坑,把《紅樓夢》埋在了里面。

下山了。我姐走得義無反顧。

我姐神秘失蹤,我爸和我媽心急如焚,四處尋找,一次,我爸聽林胖子講起陸達梁轉讓了店鋪,重回廣東發財去了。他頓時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僅僅是一閃念,他不相信女兒會跟陸達粱這號人私奔,做出有辱門風的事情,也就沒往心里去。我媽牽掛女兒的安危,整夜整夜地哭,我爸被吵得睡不著,氣得猛拍床榻,幾乎咆哮起來,這個星期之內小畜生還不回來的話,我就通知廠里開除她!開除她!

一個月一晃而過。

銑工班一對雙職工到青春照像館照全家福,他妻子發現墻上一張大型彩色合影中的女人酷似我姐。夫妻倆經過慎重地辨認,一致確定就是我姐姐,但旁邊的那個男人是誰,無從得知。于是,他們照完像后來到機械廠,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爸。我爸心急火燎地趕到青春照像館,一看,不是我姐是誰!

天吶,旁邊那個男人竟然是陸達梁!我爸頓時目眥欲裂。

丟人吶!我爸捶胸頓足。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姐跟陸達梁私奔這件事很快傳遍了江城,這在當時算得上是驚世駭俗的大新聞,它讓我們全家人抬不起頭來。我爸從此不再高聲罵人,過去一天平均兩包煙的數量上升到了三包。我看見他仿佛一夜白頭的武子胥一樣鬢角蒼白了許多。而我媽幾乎崩潰了,她大病了一場,住進了醫院。

我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痛苦的漩渦。我和陸萍萍的關系微妙起來了。一些過去挨過我爸訓斥的人幸災樂禍地說我是陸萍萍的“長輩”了,繼續戀愛下去,就是“亂倫”。這些風言冷語也傳到了陸萍萍耳中,她沒有理會,每天照顧病中的我媽媽,像親生女兒一樣極盡孝道。

陸萍萍早已從機械廠搬出來了。她即將到百貨公司上班。這天吃了晚飯,我約了陸萍萍一起來到資水邊的小碼頭,那里有出租用的漁劃子。

夜色漸漸濡染開了,水波輕輕漾起,漁劃子打著旋,攪亂了粼粼的波光。船慢慢地劃向河中,水底浸著一鉤彎月,水動月也動,我看見陸萍萍手中槳片撩起的水花在舷邊幻化出無數個月亮的影子。

到哪里去?陸萍萍笑道,不如去看看羞女山吧。

我一愣,二十多里地呀,以我們的水平,劃到天亮只怕還到不了山下。

水花飛舞。水聲嘩嘩。

這時候,陸萍萍扳過我的肩膀,曹南!她的聲音輕似呢喃,吻住了我的嘴唇。倉促間人失去重心,漁劃子晃了晃,我就勢摟住了她。

一股甜味綿綿不斷地注入口腔,渴意蕩然無存。

這個吻,有十分鐘時間長。

就這樣走走停停,我們來到羞女山下時,東方已露出了魚肚白。一個女子仰臥江邊的山體輪廓橫亙眼前。

我攤在船艙上,累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說,不去了。

我不知道我姐把《紅樓夢》埋在了山上。

我和陸萍萍都是在河邊長大,從小就下河游泳,都深請水性。河心的流水清澈、沁涼,我說,萍萍,我送你一道彩虹。我含口水。朝著太陽噴去,水柱在空中幻化出一道五光十色卻又稍縱即逝的彩虹。

你看清楚了沒有?

陸萍萍搖搖頭,說,太快了。

于是再來。

這次看清楚了沒有?

看清楚了。

漂不漂亮?

美是美就是太快太短暫了。

我抬起頭,看見陸萍萍眼里不知何時籠上了陰翳,越來越濃,越來越沉。

陸萍萍上班了,分配在布匹柜。她仍在讀電大,偶爾約我出來看一場新電影,或到大堤上散步。擔心著戀情的結局,我們每次的吻,都苦澀不堪。

那段日子我感到自己在真空狀態中生活著,卻沒料想,七月突然連日暴雨不歇,水文站的洪水量超過警戒水位,縣城告急,縣委迅速成立了“抗洪搶險小組”,機械廠原是作坊似的小型手工藝單位,后來漸漸壯大成二輕系統中的“老大哥”、“巨無霸”,局長便親自蒞臨機械廠點將。我爸爸自然而然成了小組長。

沿河街靠近大堤,是縣城最低洼處,后街還有條小水溝。我爸是個未雨綢繆的人,他請來我鄉下的舅舅、姨父、堂叔,把家里值錢的電器、縫紉機、家什,轉移到了機械廠‘個閑置倉庫中,其它小件搬上了閣樓。萬無一失后,才放心地跟隨二輕局周局長日夜奮戰在險情四伏的大堤上。

陸萍萍的格局、地勢與我家相同,因此,我的舅舅、姨父、堂叔們在我家搬東搬西的。我卻在心上人家為她‘家人分憂。搬運過程中,陸達鋼想起上次建屋因遭到陸達梁阻撓而泡湯,一直氣恨難消,罵聲連連。心情一煩躁,對親情、血緣就顧不上了,什么狗日的、砍頸根的、遭千刀萬剮的之類的穢語、咒語在他口中層出不窮。

罵了一整天,結果奇跡出現了——主人公回了江城。

同行的,是我姐。 一聲“媽”入耳,我媽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姨!陸達粱放下大包小包,環視空空蕩蕩的房子說,都搬走了吧?要不要我幫忙?

你……我媽被這聲異乎尋常的稱謂激怒了。望著眼前這個同齡男人,我媽一陣眩暈,幾乎癱坐在地上,她跑到大堤上,找到了我爸,急匆匆地說,老曹,快來,曹東回家了!

什么?我爸一愣。我媽覷覷旁人,壓低聲音說,還有陸達粱。

什么?!我爸二話不說,叭地把鐵鍬往淤泥中一插,同時怒吼道,老子不砍死他就不是人!

說完,他朝著沿河街飛奔而去,把我媽遠遠地扔在身后。

給老子滾出去!一進門,我爸就對陸達梁來了一個猛虎洗臉。可陸達梁早有準備,一個側身躲開,同時掏出一支三五煙,說,曹……廠長抽煙。我爸一個疾步把屋角的扁擔抓在手里,老子要砍死你。

達粱!我姐毅然道,你先出去躲幾天,這里由我來處理。

這時候,陸達鋼聞訊趕來了,扛著一把鋤頭。曹廠長,你來追,我來堵!他是來給我爸爸幫忙的。只見他把鋤頭橫在胸部,立在巷口。

前有鋤頭,后有扁擔,陸達梁陷入圍追堵截的境地,他稍微停頓片刻,一咬牙,朝陸達鋼喝道,閃開!然后像豹子般撲向兄長。陸達梁心里一怯,鋤頭軟軟地滑了下來。好漢不吃眼前虧,陸達粱趁這空隙擺脫圍剿,很快穿過小街跑得無影無蹤。

我媽追來了,問人呢?我爸一言不發。我媽媽準備拿過扁擔,我爸不給,像拄杖一樣撐著扁擔行走,沒有目標,勁頭泄了,他的步伐顯得歪歪扭扭的。

我媽回來后見我姐跪在門外,不禁惻然,急忙扶起她,說,快進去坐,跟你爸爸好些談……幾個月了?

畢竟不太光明,我姐姐羞于啟齒的側過身子,悄悄豎起右手大小拇指。

天16個月了。我媽如墜冰窖似的打個寒噤。她有些痛恨我姐的胡來,但憤怒和痛惜只是在她心里一晃而過,旋即被天性中的母愛替代了。我媽輕輕摟住瑟瑟發抖的女兒,以示憐愛。

我聞訊回家。我爸仍是一副“一切免談”的表情,他從閣樓上把磚頭拿下來,放在身邊。如果陸達粱有狗膽再來,這次“迎接”他的不是扁擔,而是磚頭。

然后,我爸很是失態地沖陸達鋼他們一家人吼道,都給老子滾回去!這里不歡迎你們!

陸達鋼還想說些什么,我爸瞪著他說,你懂不懂味!

陸達鋼只得悻悻地揮揮手,說,走吧。

離去時,陸萍萍一個回眸,似乎有淚。

雨一直沒停,暮色降臨了。

我姐吩咐我提來上只紅色行李包,里面是“陸達梁給你們買的禮物”。(我姐姐語)我媽媽正準備把給她和我的禮物拿出來,我爸在她背后暴喝道:

不許動!

我爸一腳將行李包踢開。

做飯去!

午飯吃到中途,雨突然大了,狂風把窗戶吹得噼啪作響。我爸放下碗去關窗戶,這時,我姐望著裝滿陸達粱衣物的行李包,自言自語道,剛才他淋得一身濕透,衣服全在這里,不曉得會不會感冒?

這句話猶如一滴水掉進油鍋,我爸再也按捺不住,只見他轉身舉起砂鍋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姐好不氣苦,“呼”地站起來,她的臉色已經蒼白,濕淋淋的眼睛里閃爍出一種刺得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之光。

你是想逼死我嗎?你是想逼死我嗎?

我爸被我姐尖利的聲音撞得一個趔趄,他有些吃驚地望望女兒。我姐忽然跪在地上。

爸爸,你原諒我吧!

我真真切切地看見在我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面前,我爸那兩道如同噴出火來的目光忽然軟了一下,但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目光轉瞬間恢復了原態,怒容重新硬在臉上。外面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爸像吞了只蒼蠅似的皺著眉頭,吩咐我媽關上門全上窗簾,他睨視我姐姐,道,

起來,跟我到樓上把你做的好事原原本本說出來。

我姐跟陸達梁去廣州找鄧慶彪后,鄧慶彪說,海南剛建省,決定到海口干他的本行,辦一家機械廠。陸達粱說你去我也去。五天后,兩個人橫渡瓊州海峽,踏上了中國最南邊這座島嶼的土地。

這一跑,居然跑到了天涯海角!我姐感到很巧合,很滑稽。她小時候曾經認為,世界上最遠的地方就是天涯海角。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想到這,一種悲涼心底生,我姐哭了。

鄧慶彪、陸達梁很快租了廠房、購置了機床等設備,“萬興機械加工廠”在海南島一個最炎熱的日子里開工了。我姐主動提出來干她的車工老本行,陸達梁不肯,怕動了胎氣。有鄧慶彪“全國勞模”這張牌,加工廠業務一直紅火。

陸達梁人到中年,才即將成為爸爸,在這方面他不惜花錢如流水,每天從萬興機械加工廠回家,他總要提回一籃水果。然而,上周警察在我姐的結婚證上發現了貓膩,便帶陸達粱到所里盤問了一個晚上。我姐姐駭怕極了,第二天,陸達梁剛從派出所出來,我姐就跟他商量,兩人決定回江城補辦結婚證。

這是強奸!我爸耐著性子聽完我姐的講述,終于拍案而起,他“呼”地站起來,右腳把閣樓木地板跺得“咚咚”響。老子不把這家伙送進監獄,老子就不姓曹。

桌子上,磚頭像兩塊驚堂木,一左一右。

我媽眼淚汪汪,老曹算了,家丑不可外揚。

我姐也來性子,說,這不是強奸,我跟他是你情我愿!

畜生!我爸痛罵道,一家人的臉都給你丟進太平洋了。

這不是丟臉,你要是不同意,我們辦了結婚證,馬上回海南島。我姐頓了頓,堅決地說,爸,我在這里鄭重聲明,你要是對陸達梁采取不正當手段,我就跟你同歸于盡!

“嘣!”我爸感到這個聲明如同巨木撞向自己胸膛。敗了!徹底地敗了!一種巨大的失敗感讓怒火中燒的他頹然坐下。 夜深了。雨越來越大。 怎么辦?我媽悄聲問我爸。你說話呀老曹。 我爸拿起雨傘,說,老子這一輩子做了唯一一件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的事,就是今天在防洪堤上火線逃跑,我這就去請罪,爭取將功補過。以后若再有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的事情發生,哼哼,任殺任剮!

我聽出我爸這話有弦外之音。但愚笨的我實在想不透。

路燈把一些心驚膽戰的樹影映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雨傘被呼呼的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我看見我爸的身影一晃一晃的,像醉了酒。他的全身很快被大雨淋濕了。天王蓋地——虎吶……寶塔鎮河——妖,哦……嘿嘿……哈哈哈。風雨中的他仿佛“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的虎膽英雄楊子榮,在自問自答。

他的吼聲,很快被狂風暴雨吞沒了。

我媽陪我姐在閣樓上睡。我在樓下打地鋪。樓上的燈亮著,時不時可以聽到母女倆的竊竊私語,還有一唱一和似的啜泣聲。

我爸從抗洪一線帶回來一個不好的消息:大堤相當危險,恐怕保不住了。水量若不下降,到時便要炸開一個村莊的口子,來保住城區的安全。

我媽慌神了。我爸倒是鎮定自若,說,你帶她到機械廠去,那里地勢高。多帶些菜,多備些菜、自來水、蠟燭。

你呢?

我跟曹南守屋。

然而個時候,洪水已經將大堤撕開一道口子,咆哮著席卷而來,大半個縣城很快成了汪洋澤國。洪水來得如此突然,廣播開始通知大家轉移,電源也已切斷。我們全家都被阻在家里。該死!我爸爸罵道,快上樓!

我媽扶著我姐上了閣樓。沿河街到處傳來驚叫聲、呼喊聲。人們像驚弓之鳥紛紛上樓逃生,一些住平房的人家轉移到了大堤安全的地段,搭些蓬子,難民似的鉆到里面躲雨。

水流越來越急,越來越深,漲到一米多深時就像突然發威的猛獸,夾雜著咆哮聲,很快漫到了閣樓板下。

當晚,我媽跟我姐睡在床上。燭光下,我爸拿出鉗子、鉛絲、繩索,和我一道擇些竹子、木板,父子倆開始捆扎木排。四周靜得只能聽見雨聲,雖然是三伏天,依然覺得寒冷徹骨。

我把竹排扎好扎緊,又將可疑之處填充、加固。我自忖這是一件杰作,乘著它,我能像魯賓遜一樣漂流大海。

水勢緩和、平穩了,離閣樓木板約一尺許。雨也小了,我就在“滴答滴答”的雨聲中坐到天明。

天剛泛亮,我爸被我姐的干嘔聲驚醒。我媽說,你多睡會。我爸嘟噥似的說,雨太大了,吵得人睡不著。他刷完牙,從熱水瓶中倒些水擦把臉,草草把一碗面條吞進肚中,喚過我說,來,我劃排出去一趟。

你到底一大早出去做什么?我媽有些急了。

我爸不答,從屋檐下翻過欄桿,穩穩上了竹排。我把一根又粗又長的竹篙遞過去,我媽喊道,老曹,小心點。我爸難得地一笑,沒事,龍王爺怕哪吒,哪吒怕他爹,托塔天王怕我老曹。他把竹篙抵在墻上使勁一撐,竹排穩穩地逆流而下。

雨更大了,砸得瓦背噼噼啪啪像放鞭炮。我媽望著越漲越高的洪水不無擔心地念叨,水不會上樓吧?菩薩保佑!千萬不要上樓!

不好!我姐在我身后突然失聲驚叫起來。

我和媽媽同時扭過頭望著她,我姐指出著巷尾的驚濤駭浪說,爸爸等下如何回來?我們母子的心同時一揪,是呀,一張竹排沖過驚濤駭浪會歷經幾多驚險我們不敢去想象,我媽媽臉上流滿了淚水,神經質地念叨道,這何得了!這何得了!

出乎意料的是,這時陸達梁的身影出現了。

達粱!我姐大聲驚呼,你要當心點!

陸達粱遠遠地看見了我們,他橫過竹篙抵在一棵樹上,大高聲問我姐,你沒事吧?我姐回答沒事。陸達梁說,你別急,我來看看你!

竹排再次開始了沖刺。雨大水急,陸達梁幾次都沒有成功。突然竹排翻了。一個浪把陸達梁掀起來,人一慌,被沖到了倒塌的圍墻那邊倉庫后。陸達梁情急生智,一拳砸爛窗戶玻璃,右手緊緊抓住防盜鐵條。他的左手背后上被玻璃劃傷多處,盡是血。

曹東,我還沒有看到兒子出生,我不想死呀!陸達梁揮動左手,血,觸目驚心。

我姐大哭道,你抓穩,千萬莫松手!

曹東,我還沒有看到兒子出生,我不想死呀!

到了這種地步,再也容不得我猶豫了。我自恃水性好,馬上脫下襯衣長褲,跳下水朝他游過去。這太危險了!我媽和我姐同時驚叫起來。

曹南,小心!

弟弟,小心!

圍墻倒塌了。形形色色的漂浮物源源不斷地前仆后繼,從豁口奔向外面。陸達梁雙腳踩在窗臺上,整個人被沖得一晃一悠的。他的周圍堆滿了漂浮物。撞得他哎喲喧天。

我撿了一塊木板,抽回繩索,把木塊系在前端,然后使勁朝陸達梁所在的位置扔去,但繩索不是被水沖走,就是落在漩渦中旋了幾旋,沿著倉庫,悠悠地朝馬路方向漂去。幾次功敗垂成,我有些喪氣,人也筋疲力盡。

這時我爸坐在一只木船上來了。我的杰作竹排系在船尾。木船可容納近二十人,掌舵的是一個年長我爸幾歲的中年人。這種體積的船在豁口如履平地。我恍然大悟,我爸此行是租船送人。我指著陸達粱說,爸,快去救他上船。

我爸愣了愣。我姐哭求道,爸爸,你一定要救他!我求求你!我媽再也管不了這么多,高聲要挾我爸,老曹,如果這次你見死不救,水一退,我就跟你到民政局離婚!

失血過多,陸達梁臉色蒼白如紙,越漲越高的洪水快要漫過他肩頭,他雙腳死死地抵住窗戶,在波濤中穩住身子,說,曹廠長,先救曹東她們,她可是兩條性命。

聽了這話,我爸嘴角微微一咧,終于示意船夫把船劃過去。

陸達梁獲救了。全巷的人都松了一口氣。我姐和我媽摟在一塊又哭又笑的。陸達梁爬上船,幾乎癱倒船艙里。他硬撐著疲乏的身子站起來,伸手想跟我爸握手。曹……曹廠長,謝謝你!

哼!我爸臉一別,轉過身背對著他,船到門前,陸達梁正欲爬上欄桿,我爸一個疾步走來攔住他,厲聲說,誰叫你上去的?我丑話說在前頭,這個家你今生今世休想跨過半步!

爸!我姐悲聲再起。

陸達梁一臉尷尬地釘在船艙中央。我爸吩咐我媽把我姐的行李包全部拿來,放在艙中,然后,我爸對我姐說,快點滾回海南,這地方不安全。我最后警告你們,從此以后不要再邁進這個家的門檻!

爸,你怎么做事這么絕?我姐抓著陸達梁右手,神情哀婉。

我爸不理會她,對船夫說,老鄒,你到處問問,看誰愿意出去就帶他們走。

老鄒說好。

上去!我爸推我一把,我們相繼上樓。我爸頭也不回地徑直到床鋪后面換衣。

再見!我姐揮揮手,說,媽,弟,我們走了。弟弟,做姐姐的對不起你和萍萍!

我突然想哭i

老鄒把一些老人、女人、小孩接上船,從巷口走了。我看見陸達梁撐著傘,傘下,我姐姐依依不舍地望著我和我媽媽,淚流不止。船,拐個彎不見了。

為了躲避我,陸萍萍沒有回家了。

愛海陡生風波,使我始終難以釋懷。上午,我情緒低落地騎著自行車到了羞女山,在一對長眠山頂的戀人墓前。我靜靜地坐著,真想在荒無人煙的冰天雪地中大哭一場,或者終老此生。

這時候,我身后傳來了低低的哭泣。我扭頭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萍萍你怎么來了?

陸萍萍沒有回答,眼淚撲簌籟地流。我心里一陣酸楚,生不同衾死同穴,我覺得眼前墳冢里的戀人其實是幸福的,而我和陸萍萍以后只能形同陌路,生有何歡?死有何苦?

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們繞過山頂,倒在山后一塊草地上,流淚,接吻,誰也不說話。

其實我們還很小,你說是不是?陸萍萍將頭從我肩膀上移開,俯瞰資江。

我點頭道,是呀,我們都是明年才滿二十歲。

如果我們都不是出生在現有的家庭,那該多好!

我不知說什么才好,便把陸萍萍摟入懷中,孩子氣地說,我一定要給我姐姐寫信,讓她跟陸達梁離婚,這樣,我以后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討你做老婆。

陸萍萍壓低聲音,不無凄楚地說,你傻啦,東姐姐的孩子喊你做什么?舅舅。

我一聽,頓時像個被針尖刺破的氣球泄氣了。陸萍萍撫弄著我的卷發,說,也許這也是天意吧,曹南,你到底愛不愛我?

這也值得回答嗎?我突然有些氣惱。陸萍萍見我生氣,展顏一笑,說,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到山坡采了大束的野花。回到雙人冢前,她小心的將野花扎成了兩個花環,說,曹南你帶上吧,小心,別讓頭發纏著頭發,那樣取下來會疼。

花環怎么看都像一個渾圓、碩大無朋的句號。心傷襲來,我默默地把花環戴在了頭上。

陸萍萍哽咽道,曹南,我們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我想在這里跟你拜一次天地。

我大慟。跪在墳前,我們淚眼相向,久久無語。我扯一束纖細的草,編織成手鏈,戴在陸萍萍手上。

你一定要忘記我!她朝我彎起了右手食指,曹南,拉個鉤……

聶白 本名陳旭明,男,1969年生于湖南省桃江縣,現為散文詩雜志社責任編輯。在國內多家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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