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3年秋,在山東西部與河北南部交界處的衛河兩岸,發生了一場來勢突然、迅猛的霍亂病疫,在極短的時間內,橫掃了幾十個縣域,造成了“千村薛荔,萬戶蕭疏”的人間慘劇,僅在8月至10月的兩個多月里,因霍亂病致死的人數就達幾十萬人之多。
穿透層層歷史迷霧,這段被掩蓋了半個多世紀的悲慘史實,終于隨著侵華日軍機密文件的披露而大白于天下,這就是侵華日軍在中國制造實施的“十八秋”細菌戰。
為挽敗局,日軍策劃“細菌戰”
1940年以來,隨著侵華日軍的不斷深入和戰線拉長,兵力嚴重不足,特別是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面爆發,在華作戰的日軍既受國內資源短缺的制約,又受到了中國人民英勇的抵抗,處處受挫,遭到了嚴重的打擊。特別是在華北平原,抗日烽火已成燎原之勢。
冀南、魯西所在的華北地區,處于中原腹地,戰略地位十分重要。隨著抗日戰爭的高潮不斷掀起,國共聯合抗日聲勢不斷壯大。國民黨第六戰區(聊城)行政督察專員、抗日民族英雄范筑先將軍,響應中共抗戰號召:“決不南渡,誓率我游擊健兒及武裝民眾,以與倭奴相周旋……”他和中共魯西、冀南地方黨組織合作,創建了橫跨衛河的魯西、冀南平原抗日根據地,政令通達30多個縣,部隊號稱“十萬鐵軍”。陳賡將軍率八路軍一二九師主力東出太行,組成先遣縱隊,和在原地堅持斗爭的筑先縱隊一起舉起魯西、冀南抗戰的大旗,沉重打擊了日寇妄圖滅亡中國的野心。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面對華北平原的抗日烽火和國際上英、美的進攻之勢,喪心病狂的侵華日軍深感戰爭形勢正在逆轉,為了大量屠殺中國人民,殘殺抗日力量,確保自身利益,也為了鍛煉日軍自身對細菌的抵抗能力,做好向前蘇聯實施細菌戰的準備,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再次舉起了細菌戰這桿“魔旗”,秘密謀劃實施了冀南、魯西細菌戰。侵華日軍秘密謀劃的這次細菌戰,是以沿衛河館陶(原屬山東省,1965年衛河以西劃歸河北省,即現在的館陶縣)、臨清為中心,作戰代號為“華北方面軍第十二軍十八秋魯西作戰”。1943年為日本昭和十八年,這次細菌戰又是在秋季實施的,故又簡稱“十八秋”細菌戰。
整個細菌作戰計劃由日軍五十九師團參謀制定,經駐山東濟南的十二軍和駐北平的華北方面軍審定,報請侵華軍總司令部和日軍大本營批準,五十九師團為戰役具體指揮機關。為掩人耳目,侵華日軍將“十八秋”細菌戰對外宣稱為“華北方面軍第十二軍十八秋魯西作戰”,部隊一律稱代號,違者“嚴懲不貸”;細菌制造、作戰活動均打著“衛生防疫”的幌子,作戰計劃、命令和匯報統統使用“隱詞”、反語;對配合執行作戰的海、陸、空軍官兵也嚴加保密,除少數高層人員外,其余官兵包括具體操作人員均不知自己所為。日軍戰敗后,山東細菌戰部隊按照日軍大本營的密令,銷毀了殺人器具、罪證,攜帶相關資料率先潛回日本。也正是因為上述原因,整個細菌戰役的罪惡事實被隱瞞了幾十年之久。
這次細菌戰計劃規模浩大、部署精密、準備充分,參戰的日軍有兩大類:一類是近萬人的細菌戰部隊,主要任務是散發細菌;另一類是3萬多人的掃蕩部隊,主要是殘殺抗日根據地的黨、政、軍人員,驅逐細菌疫區的人員為躲兵亂而外逃,以迅速擴大疫區,檢驗細菌戰效果。駐北平的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關東軍731部隊長、日本細菌戰最高權威石井四郎中將,華北方面軍一八五五部隊部隊長西村英二少將和駐濟南的十二軍司令官內山英太郎中將都親自參與了指揮部署,整個戰役動用了日偽軍、空軍部隊近4萬人。
連年災荒,日寇趁災放細菌
從1940年秋天起,華北敵后抗戰進入到最艱苦的年代。日軍在華北搞“強化治安”運動,扶持偽敵政權,抓夫修路、修碉堡,對敵后抗日根據地進行“拉網式”掃蕩,使抗日軍民受到巨大損失。特別是1942年麥苗返青季節,由岡村寧次指揮的“四·二九”大掃蕩,鐵壁合圍,在平原村莊間“拉大網”,實施“三光政策”,給平原人民造成了巨大災難。人民群眾信任愛護抗日子弟兵八路軍,把僅有的糧秣支援抗戰。而敵人實施“三光政策”和拉夫、搶糧,造成了農村經濟日益蕭條,人民缺衣少食,生活艱難。特別是從1941年起,持續荒旱,再加上敵偽搶糧,災荒年景象愈演愈烈。
到了1943年夏天,又鬧起了蝗災,蝗蟲飛起處遮天蔽日,過處一片“沙沙沙”咀嚼聲,野草、莊稼一掃而光,麥葉全都被吃掉,只剩下光桿和癟癟的麥穗頭。更絕的是,蝗蟲能抱成一團,順流滾過寬廣的衛河,到河東繼續為害,人們把它們稱為“神蟲”。雖然抗日政府組織人力挖坑打蝗,但蝗蟲對莊稼造成的危害已不可挽回,幾近絕產。到了農歷七月,已連續8個多月滴雨未下,絕望的窮苦百姓只好賣兒賣女,遠走他鄉。
據相關人士回憶和記載,到了1943年農歷七月二十三,才見到一絲云彩,過了兩天,大雨就下起來了,一連下了7天7夜。8月下旬,連綿不斷的大雨使衛河水位急劇上漲。堤內渾濁的河水咆哮,堤外連綿不斷的雨水形成瀝澇,天水相連,白茫茫一片。連綿不斷的大雨,給妄圖消滅敵后抗戰根據地、實施蓄謀已久的細菌戰的敵寇提供了機會。日酋岡村寧次和石井四郎乘機發布、實施“十八秋”細菌戰的命令。接到命令的日軍五十九師團所屬五十三旅團四十四大隊,立即開始施放細菌的行動。
“霍亂”四起,數十萬生靈涂炭
“霍亂”是由霍亂弧菌引起的烈性傳染病,被感染者的主要癥狀是吐瀉不止、腸胃痛疼、抽搐不停、失水虛脫、臉頰塌陷、皮膚變色、身體蜷曲,感染嚴重的病人三五天即死,死亡率相當高。
1943年初夏,駐濟南日軍第十二軍軍醫部部長川島清、五十九師團軍醫部部長鈴木敏夫,按照長官命令,就實施細菌戰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們將駐濟南經六路、緯九路的875部隊,即后來被稱為“日軍在中國的第二支細菌部隊”制造的霍亂、鼠疫、傷寒、赤痢等細菌,絕密地派專人送到日軍部隊和空軍部隊,要他們按命令去實施散發。
連日大雨,使衛河水位急劇上漲。因處下游,且河床高于堤外以西地面,衛河河水很快溢出河道。1943年8月27日,日軍第五十九師團第五十三旅團第四十四大隊隊長廣瀨利善親率60人,將臨清縣(現為臨清市)附近的小焦莊衛河西岸決開,致使臨清西部成為一片汪洋,遭災面積僅憑日軍自述就達960平方公里,有40萬噸農作物被淹毀,6000戶房屋被沖倒,死亡32300人。
不久,駐館陶(劃歸河北前,館陶縣政府駐地為現在的山東冠縣北館陶鎮)的第四十四大隊第三中隊,由中隊長蓬尾又一率部,從館陶城(現山東冠縣北館陶鎮)里出發,將館陶縣城下游15公里的尖冢鎮(今屬臨西縣)東南衛河拐彎處的北堤決開,致使臨清縣河西地區約900平方公里的地域被淹沒,受災群眾45萬人,死亡22500人。大水襲擊了館陶、臨清等7個縣,有100萬無辜的平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1943年8月29日(農歷七月二十九)駐館陶縣南館陶鎮(今河北館陶縣城所在地)的日軍第四十四大隊第二中隊中隊長福田武志率小隊長巖田和夫等30人,將南館陶以北5公里拐彎處社里卜村南的北堤決開,洪水淹沒了南館陶以北方向長16公里、寬4公里的區域,有48800多名老百姓罹病,4500多人死亡。
1943年8月,日軍四十四大隊還將臨清大橋附近的河堤決潰。此次決堤受害面積約達960平方公里,受害約70萬人,死亡約3萬人。
在這幾次決堤放水過程中,侵華日軍乘機把霍亂菌撒進衛河。決堤后,帶有大量霍亂菌的河水順流直下,流到哪里,哪里就成了疫區;在河水沒有淹沒的地方,日軍就用飛機投放罐頭炸彈,罐頭里裝的就是霍亂菌;特別是帶有霍亂菌的衛河水,淹沒群眾的吃水井,危害極大。霍亂菌在日軍罪惡之手的撒放中,帶著死亡和血腥,把所到之處制造成了人間地獄。
除此之外,另一股參加作戰大掃蕩的日軍,兇惡地向冀魯豫邊區和冀南根據地撲來,在搶糧和殺傷抗日軍民的同時驅趕疫區人民,以擴散霍亂菌的傳播。據日俘交代,先期進行細菌戰的日軍,先后在疫區內進行了3期“討伐”。人們為躲日寇四處逃散,致使霍亂菌迅速、猛烈地向未受水災的地區蔓延,使更多無辜的中國人民染上霍亂病死亡,有的村莊,一天死數十、上百人,尸橫遍野,無人收殮。據相關史志記載:“10月,大名霍亂病流行,人多相繼病死”“10月上旬,霍亂病流行,全縣死數百人。”
另外,在1943年8月至9月,日軍還將離衛河不遠的滏陽河和漳河大堤決開,其陰謀是使衛河、漳河、滏陽河河水交織,擴大疫區。
史留明鑒,毋忘魔鬼“十八秋”
侵華日軍實施的“十八秋”細菌戰,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大劫難,富饒美麗的華北平原南部成了一片汪洋,人民群眾大批死去,有些村莊永遠消失,造成了大片的無人區。
相關史書典籍有關1943年秋的霍亂瘟疫的記載比比皆是,觸目驚心。因不明真相,大都只是記述了表象:“霍亂肆虐,死人其眾;霍亂流行,無醫無藥,死了X萬人;先死有人抬,后死隨地埋;‘無人區’里兔子、狐貍滿街跑,一片凄慘景象。”當時的民謠形象地記載了那時的慘狀:“……民國三十二年,災荒真可憐……河里發大水,把俺莊稼淹……人人得了潮濕病,家家鬧霍亂……”
山東戰爭史作家崔維志、唐秀娥夫婦所著《魯西細菌戰大揭秘——日軍十八秋霍亂作戰、屠殺中國人民廿萬》一書,記載了1954年日軍戰俘有感于中國政府的人道主義,主動交代了1943年秋實施的細菌戰,殺害中國居民20萬的材料:“霍亂菌在魯西一帶蔓延。從1943年8月下旬至10月下旬期間,有20萬以上的中國人民和無辜農民被霍亂病菌所殺害。我直接指揮部下實施了這一殺人陰謀。”這是日軍步兵第五十三旅團值班士官崎賢三的供述。
這些數字是總結和驗證細菌戰的威力,為以后日軍對蘇、美、英作戰做準備的,是日軍當時在所能到達的疫區18個縣統計的數字。數字雖然來自當時,但細菌戰正在進行,有些地區日軍是調查不到的。根據崔維志所掌握的資料,“受霍亂疫病肯定不是18個縣,而是近50個縣域,死亡人數也不僅是18個縣的20萬無辜居民,而是50—60萬人;這還不包括因逃難染病后死在外地的人員。”
在《大揭秘》一書中,日本兵柿添忍供述:自9月25日至10月7日,在疫區兩個縣就發現1703名霍亂病患者。他在一個鎮檢查的100名中國人全部患上了霍亂,并說:“這一帶地區無論走到哪個村子,都在流行霍亂,都有霍亂患者和死者,就連宿營的地方也找不到。”“尖冢決堤使臨清河西地區4個縣約900多平方公里地域被淹沒,受災群眾45萬人。因霍亂、水淹、饑餓死亡22500人。”“大水襲擊了館陶等7個縣,使100多萬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經日軍陸地撒放和衛河決堤放水擴散,霍亂菌在10多個縣猛烈地蔓延開來。“洪水過了一個月才慢慢退下去,美麗、富饒的衛河兩岸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
衛河決口的中心區館陶縣,被水淹的面積占縣域的64%,全縣普遍發生霍亂病。有一個村400戶人家病餓而死400人;還有幾個村,10天內就病死370人,有的戶幾天內死絕。先死的有人埋葬,后死者陳尸家里、戶外,任其腐爛。
在霍亂病疫盛發的9月中旬,日偽軍按照作戰計劃,運用兵員3萬多人、汽車800多輛、坦克100多輛,并配以空軍,向冀魯豫邊區和冀南抗日根據地撲來,其掠奪之殘酷,為過去所未有。他們“掃蕩”八路軍和少量抗日國民黨地方武裝,攻擊村莊,迫使霍亂病人四處逃散,進一步擴大了疫區,并隨機調查中國人被霍亂菌殺害情況,還進行了“自身”抵制實驗,搶奪戰略物資。在日軍精心策劃的“掃蕩”中,敵后抗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和損失,眾多抗日軍政領導犧牲。除此之外,日軍在實施細菌戰的同時,還掠奪了小麥、棉花、牛等大批軍需物資。
面對強敵和病疫,抗日根據地軍民團結一致,盡力抗災,黨政軍民緊急動員,部隊用土法清毒,防止蔓延;撥出專款救災,組織醫務人員到各地防治,后方醫院人員全力以赴,將15萬元的藥品支援到有關災區,霍亂逐漸得到控制。
1907年《海牙公約》和1925年日內瓦《禁止在戰爭中使用窒息、毒性或其他氣體及細菌作戰方法》議定書就明文規定:禁止使用細菌武器,但沒有制止住侵華日軍的罪惡行徑。據檔案部門和相關資料記載,日軍侵華期間,共進行了5次大規模的細菌戰,即1939年中蘇蒙邊界諾門坎細菌戰,1940年浙江鄞縣、衢縣、金華鼠疫,1941年湖南常德鼠疫戰和1942年內蒙臨河、五原鼠疫戰;1943年的“十八秋”細菌戰,無論是規模還是死亡人數,都超過了前4次的總和。
侵華日軍把“十八秋”細菌戰做為最高機密,完全是在絕密狀態下進行的,一切行動均使用代號“隱語”,甚至具體撒放細菌也被說成是為“支那人防疫和消毒”。戰后,日軍又嚴密封鎖消息,散布謠言,說霍亂是從香港、廈門傳來的病菌,致使疫區的人們以為是天災,不少人燒香磕頭,乞求上蒼。
但很多國內有識之士、新聞記者、親歷者、幸存者和日寇戰俘,均出面證實了是日軍所為。早在1943年11月15日,上海啟明書局出版的《秦庭淚痕》一書就記載了有關內容。這本書的作者是稷門弧憤樓主,從其親臨現場披露的大量第一手材料和寫作筆法來看,應是一個關心民生、有強烈愛國心和民族感的左派新聞記者。此書專門辟出章節,并附有“冀南全區水災圖”。文內列有:一、百年來未有的奇災。詳細列舉了冀南(部分涉及到魯西)所受霍亂災害的大量事實;二、誰制造了災荒;三、誰是人民救星。在第二部分中就提出了疑問:“我們再以今天病(疫)災而論,其中是否敵人利用冀南嚴重災荒之際,企圖一舉而毀滅我抗日人民,故意散發毒菌。此雖無確實情報,然亦屬可能之事。”
一些細菌戰的幸存親歷者,抗戰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老同志也都提出了同樣的疑問。一位叫宋復光的老同志,當時在《人山報》(1941年3月創刊,為中共冀南區三分區黨委機關報,是冀南機關報的模范報紙之一,1945年9月11日停刊)工作。1943年秋,奉命到館陶五區搞秋征,正趕上下大雨鬧霍亂。她住在房東前院,中午有個女人因霍亂死了,她和房東去看,可到了下午,女人的丈夫也因霍亂死了。“我總認為霍亂是日寇細菌所致。”一些有著強烈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史志工作者,都持有和支持這一觀點。
早在日本戰敗后不久,曾任日軍第十二軍軍醫部部長的川島清在蘇聯在押期間,就供述了1943年在華北搞細菌戰的事實。1954年5月至12月,日軍(大部為四十四大隊戰俘)戰俘在押期間,有感于我國政府的人道主義待遇,很多日俘良心發現,以謝罪的口吻供述了他們在“十八秋”細菌戰中的罪行,其中有盤踞在館陶縣南館陶鎮的四十四大隊二中隊隊長福田武志、小隊長巖田和夫、一等兵大石熊二郎到離鎮5公里的社里卜村南決堤;四十四大隊三中隊隊長蓬尾又一率部將館陶縣尖冢鎮東南北堤決開;四十四大隊隊長廣瀨利善主率60人將臨清縣河西小焦莊大堤決開等事實。
1993年,山東戰爭史作家、臨沂市政協文史處崔維志同志,在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發現了“十八秋”細菌戰的線索,然后通過不懈努力,終于在中央檔案館查到當年日本細菌戰戰犯的口供、筆供材料,徹底查清了這一特大慘案,寫成了《魯西細菌戰大揭秘》一書,“侵華日軍細菌戰中國受害訴訟原告團”團長王選女士為該書作了序。
歷史,不僅是一種記憶,更是一種警示。侵華日軍實施的“十八秋”細菌戰,以及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累累惡行,罄竹難書。作為后人,也只有牢記歷史,才能更好地開拓未來,走好偉大的復興之路,避免讓歷史的慘劇重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