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女勇士》和《中國佬》在文體特征和主題思想上的近似性使對這兩個文本的對照閱讀充滿意義和富有成效。擬從司徒亞特·霍爾的文化批評理論中關于離散族裔身份建構的“差異理論”入手,分析這兩個文本中所共有的身份建構主題,以期對美國早期華人移民的生存狀況及文化應對策略有更多的了解,并對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全球化形勢下新的文化認同問題提供一些借鑒。
關鍵詞:《女勇士》;《中國佬》;離散身份;建構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30-0167-03
美籍華裔作家湯亭亭的處女作《女勇士》著重記錄了敘述者母親一方的女眷們的故事,《中國佬》卻是追尋父系的歷史。作者曾宣布說,這兩本書掏空了她的家史和故事。
現有的對《女勇士》的主題研究大多從少數族裔女性這一雙重邊緣地位的發聲和反抗這一視角進行透視,分析大概集中于三類,一種揭示了其中的文化沖突與融合,一種分析了文本中的女性意識,還有一種探討了其中的身份問題。而對《中國佬》的主題研究主要集中于其中的“歷史再現”主題。
本論文將利用霍爾的“差異理論”作為闡釋框架,對《女勇士》和《中國佬》進行比照閱讀,進一步探尋文本中的共同主題。兩個文本的相似性使其比照閱讀可行,在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文化全球化如滾滾浪潮襲來之際,探索多元文化雜交中的族裔身份建構問題也有利于拓寬我們的視野。
一、理論概述
司徒亞特·霍爾(Stuart Hall)是當代文化研究之父,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家、媒體文化理論家、批評家、思想家、英國社會學教授、英國研究院(Fellow of the British Academy)院士、“伯明翰學派”(Birmingham School)的奠基人。
霍爾基于對英國社會中少數族裔的認同危機和文化危機而進行探討新民族性的建構。他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逐步形成關于少數族裔文化認同的“差異理論”,雖然這一犀利的文化理論思想已經受到歐洲和美國等文化研究界的高度重視,但是目前國內學者還尚未充分關注到這一點[1]。
霍爾解釋身份的概念是強調身份的建構。身份建構的過程是多種因素決定的充滿矛盾的過程,它是處于變化中的。比如全球化(自由的和被迫的移民浪潮)會歷史性的影響個人身份。當我們詢問身份時,不僅問我們是誰,而更重要的是問我們從哪里來;身份是在歷史、文化、社會等任何話語內部得以建構;身份在權利爭斗中形成;身份來自于一致,同時還來自于差異。霍爾指出身份建構貫穿于差異的自始至終,而不是在差異之外。身份也只有在與之不同的對應者和與他者的關系中建構出來,通過找到與他者相比所缺乏的成分而定義自身。是一種反身性的自我建構。
在《文化身份與離散》(1994)一文中,霍爾論及黑人在19世紀中后期的環加勒比海大遷徙,認為新的文化身份只能產生于文化認同與文化差異的互動過程中。前者指的是尋找共同歷史經歷和共享文化符碼,以便為離散群體提供某種能使他們動蕩不安的現狀變得相對穩定的參照架構。而這些連續性的因素正是反抗殖民壓迫的精神與道德源泉。后者則暗示,離散文化身份是在歷史變遷、文化形構與權力更迭過程中不斷與外界適應又不斷被改造的結果。霍爾確信,只有通過文化的斷裂和差異性,人們才能深切體會到殖民化的惡果。換言之,“離散”的含義只能通過承認并接受多樣化和混雜化才能得到充分體現[2]。“離散”一詞在現當代文學創作與文學研究中的用法,源于歷史上猶太人被巴比倫人、羅馬人趕出猶大國(Judea,即今天的巴勒斯坦地區)的記述,它強調喪失家園后四海為家,在遷徙過程中創造新生感知和另類文化身份的社會與心路歷程。“這一術語被用來松散地描述一個分散的知識形式或思想的傳播與親密互動”。“文化本身的全球化發展和形式的多樣化已被描述為一個‘離散族裔的故事’”[3]。
美國華裔作為一個離散族裔,在評論家的視野里越來越發現了其中的異質性。對于美國華裔的文化身份而言,他們不同個體、不同代際之間同時具有連續性和斷裂性的特征。張沖在其對美國華裔文學的研究中指出,“事實上,即使是同一個散居族裔,由于在特定所在國的經濟政治社會地位的不同,或者由于形成或加入散居族裔的歷史年代的先后,各自對自己的祖國和文化淵源的態度和關聯也呈現出十分不同的情況。”[4]美國華裔的文化認同有諸多歷史,但它們經歷了轉變,不是固定在某個過去的歷史,而是訴諸歷史、文化和權利不斷交織的過程中。
霍爾的思想沖擊了我們對民族和民族認同的傳統理解,在全球化時代中將民族特性的建構與他們離散經驗的表現放置在一起,形成了我們對變動不居文化認同的新的理解層面。利用這一理論視角來解讀美國華裔文學作品,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文學敘事中離散族群對自身民族特性的追尋、對母國和家園的文化認同進行的艱難決絕的探索。
二、文化斷裂,身份懸置
對于加勒比黑人來說,在定位和重新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時,至少要考慮三種“在場”關系:“即非洲的在場”,“歐洲的在場”和“美洲的在場”。“非洲的在場是被壓抑的在場”,是“久已失去了的聲音”,但事實上它又無處不在地隱藏于加勒比海的文化生活中。而相對于非洲的在場來說,歐洲的在場是顯性的,是“關于排除、強行和侵占的”,正是它的出場造成了“權力與抵抗、拒絕與承認之間的對話”,但是加勒比黑人在抵抗歐洲在場的同時,已不可避免地將其中的部分因素納入到了自己新的文化身份中。而“美洲的在場”,也就是“新世界”的在場,“這是許多文化支流交匯的樞紐”,對這一在場的指認“為我們構成了一個轉換的敘事”。在這里,一切差異性和多樣性相互碰撞、雜交,并重新闡述其意義[5]。
類似的,湯亭亭筆下的美國華裔在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時也要面對三種在場及其相互關系,一是美國主流社會以WASP(White Anglo Saxon Puritan)為主的在場,二是中國的在場,三是唐人街的在場。
在《女勇士》中,作為中國移民的后代,美國出生的女兒只能從家中媽媽講的故事、其他華人的故事,還有關于中國的電影去了解這個她從未到過,更沒有生活過的地方,可是所得到的印象是那么不一致,她不禁困惑地發問:“作為華裔美國人,當你們希望了解在你們身上還有哪些中國特征時,你們怎樣把童年、貧困、愚蠢、一個家庭、用故事教育你們成長的母親等等特殊性與中國的事物區分開來?什么是中國傳統?什么是電影故事?”[6]4
在《中國佬》的第一章《中國來的父親》中,作者在開頭“關于發現”這一部分中引用了清朝李汝珍《鏡花緣》中的林之洋被抓到女兒國的故事。但是故事的主人公成了唐敖,并且認定女兒國就在北美。在湯亭亭重寫的神話中,唐敖為了尋找金山,飄洋過海來到女兒國,當即被放哨的女子抓住了。通過改寫,這一神話與湯亭亭父輩的移民經驗拉近了,因為她的父親以及家族里所有的男人都是為了尋找金山才來到美國,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這個神話故事通過改寫也具有某種隱喻意義。在湯亭亭故事的結尾,她寫到“有些學者說女兒國出現在武后執政時期(公元694—705年);也有人說在這之前,即公元441年就已有了女兒國,不過地點在北美。”[7]5湯亭亭將女兒國十分確定地定在北美,是想使這個神話與自己所要表現的中國人移居美國這一經驗聯系起來。在接下來的“關于父親”的一節中,湯亭亭又寫道:“我與弟弟、妹妹站在門口,等著下班回家的父親;終于我們看見一個男子轉過街角,急匆匆地走來。是父親!我們圍住了他,抓住他的手。可是他卻大笑起來,‘我不是你們的爸爸。’我們仔細看了看,這人確實不是爸爸。”[7]6華裔美國孩子認不出自己的中國父親,由此可見父親的身份在作者心目中已經模糊,喪失了其最根本的特點,連自己的孩子也認不出了。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身份到底由什么來決定,他們是否具有確定的文化身份?這是作者通過父親向我們提出的問題。而父親模糊的文化身份為我們做了回答,這與唐敖的處境極為相似。
三、身份的拷問和建構
面對現實社會的尷尬處境,兩個文本的敘述者追尋著先輩的足跡并不斷追問“我從哪里來?”可是《女勇士》中的母親稱自己的孩子為“鬼子”,因為他們“出生在洋鬼子們中間,受洋鬼子的教育,”也有洋鬼子氣[6]167。她還告誡自己的孩子,“有些秘密是萬萬不可當著洋鬼子的面說的,那些與移民有關的秘密一旦說出來,就會被送回中國。”[6]166而《中國佬》中的父親則“寡言少語,沉默不語,沒有故事。沒有過去。沒有中國”[7]14,女兒只能通過想象重建父親過去的語言狀態。
人是社會化的動物,話語的表達或壓抑源發于文化,并在社會結構、觀念、意識形態之中得以再塑造。霍爾看待身份的方法是建構自身使我們能夠被言說的過程。在他一篇題為《地方和全球:全球化和民族性》的論文中,霍爾提出了“身份總是一種通過否定的視角,被建構出來的表征體系,在身份被建構之前,總要穿越他者的注目”和“身份總是通過差異被建構出來”的重要論斷[8]。美國的官方歷史剝奪了一個真實的華裔歷史話語存在權利,將它壓制于“無聲”狀態。面對歷史的“空白之頁”,湯亭亭從童年時代聽到的故事中、從移民先輩抒發情懷的詩歌中,從歷史零星的記錄中,從一些中國人的故事中,發揮創造性的想象,以多樣化的敘事重新建構了一部包括華人移民貢獻的美國史。
《女勇士》和《中國佬》中的敘述者分別是母親、父親的代言人,她采用一種“講故事”的形式連接起整個敘事,她不僅講述她的家庭在美國的落地扎根過程,講述華裔先驅的創業奮斗史、當代華裔在美國的生活,也轉述各種流傳在世的中西文學故事。這正是她面對身份困惑所采用的協商策略,把自己的生活和祖先建立起聯系。她認為除非先輩們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發生交叉”,不然先輩們不能給她“提供任何長輩式的幫助的”[6]7。
“講故事”是一個族群傳遞其歷史、文化、價值觀念的重要方法,移民的后代卻對這些觀念有著復雜的情感。他們生在星條旗下,從小到大浸染著西方的文明,心靈深處打下了美國的文化烙印,但又是炎黃子孫,血管里流淌的是中國人的血,吮吸著古老東方文化的乳汁長大。這兩種不同文化的沖擊與碰撞,帶來的是困惑,哭喊與掙扎。他們對中國文化存有敬畏,又保持著對古老文化的疏離,甚至誤讀。而由于歷史的原因,美國社會對華人存有偏見,實行種族歧視,華人移民的子女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過程是很艱辛的。
于是帶著對想象中“家園”的記憶,女兒借助自己的想象,并結合她當下的美國生活,重新講述父親、母親的故事,這樣女兒的尋父/母之旅就具有了高度的象征意義,它不僅使講述者走出沉默,而且也標志著父女母女之間的文化傳承。她的講述行為既是在連續性和斷裂性之間進行的協商,又是在相似性和差異性之間進行的協商。而反映到具體的寫作中,故事的講述者運用的是并置和挪用的兩種策略。并置的策略如前文論述到的敘述者把自己與先輩的生活建立起聯系,發生交叉。
另一策略則是文化挪用。《女勇士》和《中國佬》中都有大量的中國文化符碼,作者對中國民間傳說、神話、歷史文獻、文學經典故事、各類民俗以及奇聞逸事等進行挪用,從木蘭從軍、岳母刺字、文姬弄琴到屈原賦歌,不一而足。湯亭亭對中國故事的改寫因為缺乏準確性曾經遭到指責。但是她認為僅僅紀錄那些神話傳說,充其量不過是敬重祖先,而她“讓古老的中國神話活起來的辦法就是用新的美國方式講述”[9]。對古老故事的重新講述是為了讓它們適合新的語境。“她不是用神圣和固定的眼光看待傳統和華裔種群的本質屬性,而是把他們看成一種流變,一種在語言—權力關系中不斷結構、解構、生長的過程。”[10]湯亭亭的改寫無可厚非,作為人類集體無意識的神話故事總是在歷史長河中被改寫,而縱觀華裔歷史,對這些故事的改寫也是必然。美國華裔學者黃秀玲(San-LingC.Won)也認為變化正是移民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文化不是移民們可以隨身攜帶的行李;它不是靜止不動,而是隨著環境變化而改變的。”[11]在華裔文學里,移植的神話故事就成為文化交鋒,觀念匯合的結果。也正如華裔文學研究學者林英敏(AmyLing)所指出的:“《中國佬》與《女勇士》一樣,其中的言說、語言以及故事是歷史、屬性和自我的載體。”[12]
結論
經濟全球化作為一種席卷全球的浪潮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和影響。無論是作為一種過程還是一種現實,經濟全球化正以不可逆轉的態勢存在和發展著。全球化決不僅僅只是一種單純的經濟現象,它廣泛地滲透在政治、經濟、文化、意識形態等各個領域。
霍爾理論中對文化身份具有的流變性的強調使我們了解到:文化身份從來不固定在過去,必定在歷史、文化和權力之間持續變化,也好比離散的身份一樣,后現代社會里,任何身份都要通過差異和轉換不斷地生產和再生產而得到更新。在今天經濟全球化帶動的文化全球化時代,第一和第三世界國家文化的流動和生產是不平衡的,更多的信息連同意識形態從第一世界流向第三世界,極少數是反向流動。文化被表征的過程十分復雜,跨越國界的文化符碼更加難以解碼。
考察湯亭亭文本所描述的移民處境及移民文化現象不僅使我們了解美國早期華人移民的生存狀況及文化應對策略,更重要的是華裔移民經驗或許能給我們今天所面臨的全球化形勢下新的文化認同問題提供某種可資借鑒的圖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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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Skenazy, Paul, and Tera Martin, eds. Conversations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Z]. Mississippi: UP of Mississippi, 199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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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Wong, San-Ling Cynthia. Reading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From Necessity to Extravagance.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 Press,1993:43.
[12]Amy Ling, Between Worlds: Women Writers of Chinese Ancestry, New York: Pergamon, 1990:145.
Chinese American’s Construction of Diaspora Identity Against Globalization
——An Analysis on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 and China Men as Example
CHEN Ye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0, China)
Abstract:The parallel of genre and content between The Woman Warrior and China Men make the comparative reading of the two texts meaningful and productive. The thesis intends to probe the common paramount theme in the two tex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fference theory which is dominating over Stuart Hall’s cultural critical thoughts when he analyzes the construction of Diaspora identity. This thematic reading can guide us to the situation of early Chinese immigrants’ predicament and their counteractive strategy, as well as shed light on the problem of a kind of new cultural identity against globalization.
Key words: The Woman Warrior;China Men;Diaspora identity;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