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文質,教育學者,詩人。“生命化教育”的倡導者與實踐者,“1+1”新父母行動的發起人。著有《生命化教育的責任與夢想》《教育是慢的藝術——張文質教育講演錄》《教育的十字路口》等多部著作。
什么是小學教育的基礎性?我們怎么理解這個基礎性?對一所小學來說,這跟學校的價值追求有什么關系?這個問題,或者也可以表述為:小學教育的辦學方向到底在哪里?
其實,基礎教育新課程給我們帶來了很多新的價值觀、新的理念、新的名詞。但是,其中哪些屬于小學教育?比如說把小學教師和中學教師放在一起,差別是什么?或者說,當在新課程理念下,我們表達同樣的一種價值追求的時候,中學教育和小學教育的落腳點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跟肖川先生曾合寫過《基礎教育課程改革的關鍵詞》一書,這里面的關鍵詞是針對所有的基礎教育的,沒有中學教育與小學教育之分。比如說,在小學教育里面,錢理群先生認為,小學教師特別需要美。他把美放在第一位,把小學教師的素養與美聯系在一起。所謂的美,包括美感、美好的形象、美好的追求、美好的辭藻、美好的服飾。他回憶自己的老師時,最難忘的就是自己的老師非常之美。在記憶里面,我們是可以感受到這一切的。一個嬰兒,他從出生就可以感受到他的母親。伴隨著他童年的這種生命感受力的發展,實際上也是美感的培養,或者說是美的感知能力的成長。
小學教育是真正的“生命”教育,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素養是要在小學時用心加以培植的。人的一生所有的素質都需要在這個時候播種、培養,過了這個時候就會像莊稼誤了節氣,但是現在的學校卻時常搞亂了這種順序。比如我們在小學就開始進行信念教育,如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但是到了大學的時候,卻又開始倒過來對學生進行行為規范的教育,如不能隨地吐痰,不能亂扔垃圾等。有一次我在一所大學,還看到墻上貼著一條奇怪的標語:不要相互喂飯。原來,男女情侶坐在一起,相互給對方喂飯,是大學里面有時會出現的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場面。我們的教育里面,這種順序錯亂產生的原因在哪里?恰恰就在于:我們對于小學的特性缺乏正確的理解,或者說缺乏一個最根本的把握,教育錯過了它的“節氣”。
為什么就人的生命而言,要強調小學教育的基礎性?因為所謂的基礎性,也就是文化的印記。在小學階段,甚至更早之前在幼兒階段,包括在0~3歲家庭教育階段,在這樣的一個階段里面個體所受的影響,都具有一種像動物行為學家所說的“印刻現象”。這個時候打下的烙印,是個體的一生最難以磨滅的,也是對個體的一生影響最為深刻的——人不斷地從這里出發,同時又不斷地從遠處回到這里來汲取生命的力量。所以當人遇到各種危險、遇到各種痛苦、受到各種挫折的時候,最常想的便是回到童年汲取力量、回到母親的溫暖中汲取力量。
在我看來,在童年這個階段,一個人如果受到好的教育,受到溫暖的啟迪和精心的呵護,能夠生活在較少憂愁、較少緊張、較少焦慮與恐懼之中,他一生的生命都能夠更為舒展一些,更加富有柔韌的張力,也會更有一種促進他去面對各種問題、各種困難、各種復雜境遇的能力。法國的一位哲學家埃德加·莫蘭說了一個觀點:恰恰是在簡單里面能夠產生復雜,而不是在復雜中變為簡單。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呢?其實就是說,你童年的成長越為平坦,你越具備了生活在復雜環境中的能力;你童年的生活越為極端、越為特殊,你在復雜的環境里面越難告訴自己要有勇氣、有能力去對待它。其實這句話還可以這樣理解:只有一個在童年有過美好生活的人,遇到困難和挫折的時候,他才會想到這個困難是暫時的,美好是永恒的,挫折是短暫的,平坦是恒久的。但是如果一個人在童年的時候所遇到的都是各種非常艱難的環境,都是各種挫折、打擊與羞辱,就會把再遇到的挫折看成具有某種永恒性,他就很難直面它,甚至很難真正征服它并超脫它。
所以,在童年打下堅實的生命基礎非常重要。這樣的生命基礎就是個體一生的基礎。這種一生的基礎非常有助于個體去面對各種復雜的問題、各種艱難的處境、各種有差異的生活。所以在我看來,人的生命基礎,以童年為核心的這樣一個文化印記,直接就會對教師的工作產生一種影響。
如果我當小學校長,選擇教師時會把教師的精神健康放在第一位,還要把教師的相貌、教師的形象也放在重要位置。而如果在大學里,有一位教授非常偏執,非常容易煩躁,甚至非常陳腐,雖然也很可怕,但因為他所面對的大學生、碩士生、博士生已經有自己對生活的理解,有抵御各種危害或者各種思想侵犯的基本能力,可以把這位教授所造成的負面影響降低不少。小學教育首先就是要端正人生觀,要走正道,要把培養正常人、普通人作為核心的目標。這些人身上有人的最基本的情感——喜怒哀樂;有人的最基本的表現方式,這一切能夠自然地、健康地表現出來。就像在奧運會上,一些外國運動員獲得第三名,就開心得不得了,到處送飛吻。而中國的很多運動員,即使獲得亞軍,還會哭喪著臉。這顯然是有悖奧運精神的。其實這也是我們的文化的一種反映。不過,現在我們的文化也開始變得更寬容一些了。像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杜麗第一天首金沒有拿到,但在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她臉上也帶著微笑。反過來,1988年,中國體操隊兵敗漢城奧運會的時候,李寧多次從體操器械上掉下來,當他站起來時,面帶微笑。李寧那個時候被國人罵死了,說是比成這個樣子了他居然還敢笑!文化進步是很緩慢的。你看,對笑的認可我們就花了20多年。20多年來,我們還沒有真正走到一個人可以更自然、更健康地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地步。
所以,在基礎教育里面,你如果不把人的這樣一種正常的情感、人的正常的表現方式作為一個核心的概念、核心的價值觀加以培養的話,這個教育是有問題的,也很難讓人真正認識到生命的價值。
這二三十年中國基礎教育最大的麻煩,仍然在于缺少對具體的個人的關注,我們應把這看做是教育的一個大問題。我聽過課的一所國內高中學校,學生數最多的一個班是120人。同行的美國著名教育家博耶爾曾經走過美國所有的州,聽過無數的課,給教師和教育行政人員作過2000多場的講座。他很感慨,因為他問過一位中學的校長:“到底30個人的班級和50個人的班級有什么區別?”那校長說:“沒什么區別。”博耶爾告訴我們:“我不知道他當校長是怎么當的。”因為在博耶爾看來,當班級的學生數超過30個人的時候,教師的注意力就從對個體的關注轉為對班級的控制。確實如此!一個小班化的環境,10多個學生,最多20多個學生,教師可以注意到每個學生。但是,在大班化環境里面,個體的受忽視就成了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這也可以看成是教育災難。而且,我們真的把這個教育災難,放到它應有的位置去認識了嗎?可能我們缺少這樣的認識。我們的教育是一種淘汰式的教育,總是要有一部分人被淘汰,總是要有一部分人成為犧牲品,總是要有一部分人成為“差生”。這個“差生”也是教育的宿命。其實在“差生”背后,是教育的不幸,也是社會所要關注的最核心的問題。
大家知道芬蘭的基礎教育做得很好。芬蘭教育理念里面,有一個觀念特別感動人心,認為“在芬蘭這樣的小國家,哪怕是一個人教育的失敗,它所造成的社會成本,我們都負擔不起”。同時在芬蘭還有一個觀點:“寧愿放慢一部分優秀學生的學業進度,也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有困難的學生身上。”因為學習有困難的學生是最需要教師幫助的,而那些優秀學生,即使沒有得到教師更多的關注,他們自己也能夠學習。這就把教育的重心放在避免學生的分化,避免一部分學生早早就成為學業的失敗者,避免一部分學生在日常的學習生活中因為學業成績而成為被羞辱的對象。這恰恰是任何一位想有所作為的校長都要思考的問題:到底我能夠給學生什么?尤其是對于那些學業上有困難的學生,我到底能夠給他們什么?其實可以作個歸納,在小學教師的素養里面,也許最需要的是一種仁慈。對每一個人的仁慈,對來自于邊緣家庭、社會底層、學業有困難、品行不端,或者智力發展相對滯后的學生,教師能不能有更多一點的仁慈?這樣的仁慈,要變成教師的一種素養,變成教師的表達方式,變成教師在進行教育表達時,對表達采取的措辭和所要表達的思想特別謹慎的地方。比如說我的孩子上了初中后,每次參加家長會我都很緊張,因為家長會只有一個主題,就是談學業成績。段長談、校長談、班主任談、科任老師談,同時他們在談到學業成績的時候總是提到這么一個詞:這屆學生的生源怎么樣怎么樣。“生源的質量”,直譯一下,就是家長有沒有把孩子生好,這叫“生源的質量”。這是個很糟糕的詞,但是學校沒有想到:我到底能為學生做什么?而不是學生一進來我就對你作評價。所以,美國的一位教育學家,叫帕克·帕爾默,他說在這點專業認同上,教師不如醫生。教師經常感慨生源不好,但是醫生從來沒有說:“你給我送來的怎么都是病人?”因為病人就是醫生執業的根本所在。要是沒有病人,醫生喝西北風去。而對教師是同樣的道理:教師就是要面對復雜的學生、面對有差異的學生,尤其是教師的主要精力要花在那些學習有困難的學生身上。所以,在教育表達里,有時需要像法官表達一樣的謹慎——法官的表達不謹慎,很可能在判斷有罪無罪之間出差錯。
教育的錯誤表達,尤其是基礎教育階段的這種表達,會給人投下一生的陰影。所以,這種謹慎的背后,體現了一種仁慈。而這種仁慈,它是教育的正的一面,也是善良的一面。你相信這個人是可以改造的,你相信這個人現在所表現出來的狀態不是他生命中的最佳狀態。在小學階段,這是教師對待學生的最核心的一種方式。因為你真的不知道你手上這個孩子是誰,你真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未來在哪里,你也不知道這個孩子今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哪怕手上是一個愛因斯坦。愛因斯坦從小學到大學都是一個比較差的學生。他10歲的時候說話還不是很流利。他的爸爸媽媽也為他著急了,帶著他去見小學的教導主任。教導主任說了句“名言”:“不要著急。你的孩子雖然好事干不了,但壞事也干不了。”他言外之意也就是說愛因斯坦連干壞事的能力都沒有。大家應該注意到,愛因斯坦是科學家里談教育談得最多的一個人,我們也可以把他看做是一個教育家。他說:“我智力發展遲緩,至少有幾個好處。一個好處就是我保持了可貴的天真,我到二十幾歲才關注人家六七歲就關注的事情。另外一個,我學業成績比較差,父母也不著急。”最后他感嘆一句:“負擔過重,必然導致膚淺。”因為愛因斯坦的學業負擔不重,所以他可以想其他人不能想的問題,所以他的時間、他的大腦就留給了那個奇異的空間,而不是每天很功利地做題。
愛迪生有句格言大家很熟悉,對中國教育有很大的影響,叫做:“成功=99%的汗水+1%的靈感。”實際上愛迪生的這句話還有后半句,我們的教育不知道什么原因,把這個后半句給刪掉了。那后半句是:“但是,那1%的靈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99%的汗水還要重要。”我們學愛迪生學了幾十年,愛迪生最后扇了我們一個耳光。自古以來,愛迪生只有一個。不是因為別人不勤奮,而是別人缺少愛迪生的那個1%。這個1%是最為要命的。愛迪生這里強調的其實就是個人的獨特性。教師如果把個體的獨特性作為教育所要磨平的一個東西,而不把獨特性作為一個珍視的、呵護的、成全的對象的話,那教育培養出的最多是像蘇霍姆林斯基所說的“平均人”,只體現出一個平均水平。姚明現在是中國最富有的,也是最有成就、最有影響力的一個籃球運動員。有時候出現一個天才運動員,不僅僅是一個成績的問題:他一個人的努力,甚至會改變世界對中國的看法,他的社會價值是沒辦法估量的,經濟價值也是沒辦法估量的。但是,這樣的一個天才的誕生,在我看來是需要有一些要素的,最核心的要素是一種生命性的東西。姚明這個人不是隨便就生出來的,就像美國的一位體育專欄作家說的“姚明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偉大的人物”。為什么?因為他的爸爸是當時上海最高的男人,而他的媽媽也是當時上海最高的女人,他們一旦結合一定要生一個小巨人。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所以生命性理念的一個方面是對教育理念的思考。大家要思考:什么是一次性就給定的東西?個體的不一樣,有時候是外在的表現,有時候是基因的——已經注定他的特質跟別人不一樣。
這樣看來,我們對《丑小鴨》的故事有個誤讀。丑小鴨的故事我們基本上解讀為一只丑小鴨經過艱辛的努力,它終于長成了一只白天鵝。在現實中,有哪只丑小鴨經過艱辛的努力變成了一只白天鵝?沒有!其實安徒生說的是這個蛋是天鵝媽媽下的,只不過它被下錯了地方,下到了鴨子堆里面去,所以它長得特別慢,在成長的過程中顯得特別丑陋。因為它比照的對象是鴨子,鴨子很小就長得很漂亮。但是你再漂亮,你還是一只鴨子;而我長得再難看,我是一只天鵝,只要有機會,我就能長成天鵝。這個故事的背后是什么意思呢?安徒生其實強調的是人的高貴,內心的高貴。人哪怕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哪怕有這樣那樣的挫折,哪怕有這樣那樣的不足,但是只要你是人,你身上的人性的力量一定能夠閃爍出來,人的高貴、人的價值一定有機會體現出來。所以,我們誤讀之后,又將其跟我們中國的教育的苦情情結聯系上:你看,只要努力,丑小鴨就可以變成白天鵝。其實不是這樣的。所以從教育來說,你能不能肯定這個人的獨特性、唯一性非常重要。但另一方面,從小學教育來看,你真的不知道這個人能不能成為愛因斯坦,能不能成為愛迪生,能不能成為白天鵝。在這里,借助一下社會學家羅爾斯的一個觀點,他寫的《正義論》里面談到社會正義的一個本質,他說需要一個“無知之幕”把人的區別先遮起來。在小學教育里面,按照這個觀點看你的教育理念中可能需要一個“無知之幕”,就是一方面抱著期待,另一方面你不能對孩子作過早的判斷。我親戚的孩子上小學,第一天回來就告訴我們:“老師說了,我們班上至少有10個笨蛋。”第一天該老師就告訴她至少有10個笨蛋。一周以后該老師又說:“我現在看出來了,不止10個。”這是很糟糕的,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反教育”。在教師的理念里面,要把這一類的判斷拋掉。
教師的判斷應該是從善的判斷,應該是相信人有各種可能性的判斷,期待人有更好的發展的判斷,理解人有具體的困難的判斷。所以在進行教育時,這種仁慈就變得很重要,并不是說教師需要多高的專業素養。在我看來,小學教育追求的不是精深,追求的是常識。今天,在我們這個時代,常識也許更需要重新啟蒙。福建師范大學的一位教授跟我說:“我是女兒上幼兒園時才學會洗手的。我原來洗手從沒有這個手指縫用另外一只手相互洗一下,我都是沖一下就行了。后來女兒看見后告訴我‘這樣洗手不對,老師說要這樣洗’,然后女兒教我洗了一遍。我終于學會了洗手。”
其實我們很多的行為方式,或者說思想的常識需要重新啟蒙,因為我們的教育是很粗糙的。美國有一位很著名的小學教師叫克拉克,他說:“如果你開門的時候,發現后面有人,你要為他把門。”我們缺少這種教育。克拉克帶著孩子坐飛機到好萊塢去領“杰出教師獎”,機票錢是他募捐的;到了好萊塢,大家一起住五星級賓館,錢也是募捐來的。因為克拉克太有名了,他在網絡上發布一下信息,很多有錢人都給他錢、給他資助。而在住五星級賓館時,克拉克給孩子的提醒是什么呢?其中有一條我印象最深刻:“當你吃東西的時候,你不要說話;當你說話的時候,你嘴巴里面不要含著食物。”我們都做到了嗎?我是前兩年才做到的。上一次我去澳大利亞,我的朋友就說:“中國人的餐桌文化最需要改造的就從這里開始,不要說話的時候滿嘴塞的都是菜。”我們童年的時候有沒有誰提醒過我們?沒有。
我們需要檢討的東西很多,包括怎么看一個小孩子。我覺得教師最好的眼神應該是充滿深情的,只需要最合適的眼神,帶著善意,帶著平和的心境注視孩子,孩子自然就感受到了老師的愛。其實孩子對于老師的第一個感知,就是對老師眼神的感知,對老師看他方式的感知。它背后是一種文化。對一所學校的改造而言,學校要建設的是一種文化,是一種自我提醒、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文化。建設這種文化,光靠一個人的能力是不夠的。一所學校為什么要成為學習型的學校?應該是每一個人都在學習,大家都在相互學習,都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給別人一些啟迪,這才是一所學校能夠散發出人性光輝的一種內在的動力。
(責 編 流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