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安徽作家曹多勇以自己知性的眼光透視著成長于斯、生活于斯的淮河這片熱土,用自己凝重、平實的筆觸,以淮河岸邊的村落大河灣為故事背景寫作了一系列小說,給人們留下深深的思考和獨特的審美印象,引起了當今文壇的關注,產生了較大的社會反響。今天,我們不妨把他的這些系列小說姑且稱之為“淮河灣系列小說”。該系列小說在探索地域鄉土特色、人物精神風貌和深度人性等方面頗具特色,是對當今文壇的一份獨特的貢獻。
一、固定的小說背景,構建出淮河灣濃厚的鄉土特色
今日的文壇也許不乏鄉土作品的問世,但匱乏的是原生態的鄉土景觀和原生態的鄉土經驗,匱乏的是從農村土生土長出來的原生的故事以及原生的鄉土視角。這種原生態的鄉土經驗和鄉土敘述,我們曾經在五四時期的蔣光慈、臺靜農,改革開放前的趙樹理、周立波,以及當今作家賈平凹的筆下真切地領略過,但此后這種帶有鮮明的地域特色的作品,就漸成風毛麟角,到了21世紀的今天,愈顯彌足珍貴。如今這個消費時代,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利己主義比較盛行,新型實用主義已成為不少人的人生圭皋。消費時代的文藝出現了比較明顯的市場化和商業化傾向,文學也開始走上“商品生產一交換一分配一消費”的經濟學模式,演變為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關系,文學媚俗大眾化、感官享樂化、粗鄙情色化等現象比較明顯,文學作為承載和寄托人類理想信念精神家園的功能開始逐漸喪失。而生活在現代都市的人們,正被擠壓在冰冷的鋼筋混凝土構筑的都市社會中機械地忙碌著,都市人遠離了自然,更是離開了養育人類幾千年的土地,遠離自己的真正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人己被嚴重異化。于是,懷戀鄉土進而渴望親近鄉土回歸自然家園,遂成為現代都市人急切的現實精神需求。
曹多勇的以長篇小說《大河灣》、短篇小說《人羊》、《幸福花兒開》為主要代表的系列小說,我們之所以把它命名為淮河灣系列,是因為在曹多勇的小說世界里,描寫農村鄉土題材的作品越來越多,地處淮河岸邊的一個叫做“大河灣”的村落是他的這些小說始終圍繞著一個固定的背景。曹多勇淮河灣系列小說的問世,帶給我們的就是一次值得珍視的體驗,閱讀這些小說,無異于是一次行程不再匆匆的精神返鄉之旅。它不僅喚起了人們對故鄉的全部記憶,而且也是對人們關于已經沉淀塵封了的故鄉經驗的一次重塑。作者給我們不停講述的是全球化時代條件下劇烈城鄉差距背景中的大河灣的滄桑歷史變遷,大河灣已經成為作家筆下現代文明逼仄下鄉村文明日漸式微的一個縮影。作品中淮河流域的民間鄉土小人物生活的世情悲歡富含著濃郁的淮河灣鄉土特色,藝術地再現了淮河地域的民俗、民風等地域之魂,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地方風貌,呈現出濃厚的淮河風情。
淮河灣系列小說的獨特之處正在于作者力圖以鄉土本真和原初的眼光去呈現那個世界,大河灣,這一理想或日懷舊中的鄉土民風的村落在小說中的反復呈現,不僅僅為曹多勇提供了豐厚的文學寫作資源,更為重要的是,它作為一個蘊涵鄉土風格的代表引領著我們去發現那如淮河一般原初、本真的人情風貌。從鄉土敘事的意義上說,曹多勇的淮河灣系列小說是一篇篇泥土氣息撲面的作品,是地地道道的鄉土寫真,是本土經驗的最好詮釋,是真正的底層經驗和人民生活。在他的筆下,出現了黝黑的淮河船工、調皮的淮河男娃、遠走他鄉拾破爛的打工者、樂于鄰家短長的王蘭花以及地方游戲“下六洲”、集體鋤莊稼……這些淮河岸邊的原始景觀以及底層人民的生活圖景,為我們展示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一種充滿原始生命力的淮河文化。在外人眼里,不免是新鮮而陌生的,而在作者的筆下,卻保留了它的原汁原味的自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曹多勇小說作品的意義值得充分尊重。它是地道的鄉土視角,流淌的是純正的濃郁鄉情。本土語言以及原生的敘事,都是底層生活的忠實的還原。這取決于作者多年底層生活經驗的積累,“大河灣生,大河灣長,說大河灣話,寫大河灣文章”就是作者的寫作立場。也正是這種民間立場,使作者真正把握了當代中國鄉土的更原初更本真的生活,給小說帶來了鮮明的地域色彩。
二、記錄民間小人物的世情悲歡,勾勒出淮河農家兒女整體的精神輪廓
在曹多勇的淮河灣系列小說中,我們難以找到光環照人的偉人形象,也難以找到慷慨就義的英雄人物,我們所能看到的是那些艱難生存在淮河岸邊的民間小人物。作者通過生動而準確筆觸,為我們刻畫的是帶著淮河岸邊濃郁的泥土氣息的一個個卑微而又鮮活的小人物。伴隨著這些小人物的活動,通過對當前狹隘、邊緣、平靜、落后的鄉村生活的描繪,曹多勇編織出一幅落后、愚昧、不安、壓抑的淮河灣鄉土風情畫,同時對這種偏居一隅的閉塞與緩慢的節奏提出質疑和拷問。作者把自己敏感細膩的體驗指向大河灣這個獨立的世界,記載著民間底層生活。當一篇篇小說勾勒的故事在你眼前出現,一個更單純更真實的大河灣呈現在我們的眼前,一直平淡、落后、循環往復地生活在淮河地域的農家兒女的整體精神輪廓也就真實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也許正是因為這份平淡和周而復始的生活沉淀下來的東西才有了其存在和延續的永恒意義。
描寫表現農村人性之惡是淮河灣系列小說的一個重要話題。在其淮河灣系列小說中,曹多勇以還原世俗生活粗鄙的本來面目為手段,展示了現實生活的復雜性與諷刺意味。他捕捉了代表理性主體最基本要求的獸性層面,勾勒了人性底層最真實的一面。在《人羊》、《惡游戲》、《一鍬砍死你》等一系列作品中,我們能夠看到作者似乎在從不同的側面來探索人性之惡。就拿《人羊》為例,作品中,作者通過對一個淮河船工無法靠打魚維持生計只好靠岸定居大河灣的住戶倍受村民凌辱,忍氣吞聲,直至以訓羊(把善良的羊馴化成具有兇狠的狼,把村民的狼性馴化為聽話的羊)來告誡和懲罰村民的這樣一個以惡抗惡的故事。在《幸福花兒開》中,作者以性為中心環節,淋漓盡致地鋪展了王蘭花與陶秀爭奪相好尋求自己的幸福所采取的一系列事件。在上述作品中,曹多勇通過寫農村的物質的生存、自然的生存進而表現農村的精神的生存、文化的生存,深刻發掘農民精神品性的,揭示大河灣人“欺軟怕硬,仗勢欺人”的弱點與缺陷,而這種缺陷卻又恰恰是我們整個人類普遍存在的通病,這不能不讓我們去深深思考。更為可貴的是透過文本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滲透了對真實的懷疑、對生活的沉思、對虛偽的痛恨,并發出了對人性之善惡的終極追問。而這種沉思的深邃與孤寂,隱現了作者憤世的憂傷和調侃的無奈,呈現出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強烈的現代思考。
揭示農村愚昧、貧乏的精神生活也是淮河灣系列小說的重要內容。通讀曹多勇的淮河灣系列小說,我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曹多勇的故事集中描寫了淮河灣的農民在風俗習慣和一些民風民俗影響下,由于精神生活的極度貧乏而帶來的那種不安現狀又蠢蠢欲動的心理和性情。如在《幸福花兒開》中,陶秀、王蘭花、大坤、大鋸、大樹等等一系列具有濃郁鄉土特色的名字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情事,作品中對人的靈魂沖突的理解和描寫,對農民品性復雜性的揭示,撼動人心,無不折射出農村精神生活的貧乏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和苦悶。小說中里有很多有關民間風俗習慣的描寫,一個個有著原始底色和中國傳統思維的淳樸大眾就這樣展現在了讀者的面前,雖然他們的思想很是愚昧、甚至說可笑,但他們沒有城市狀態下的勢利和浮華,有的更多的是一種原始的樸素和迷茫。他們的生存環境確實是單調乏味的,人文維系不無封閉和愚昧的色彩。作者緊緊抓住鄉土之魂,通過淮河灣的風俗生活細節的綿密描寫,通過對當地老百姓生活命運的展現,一點一滴地表現,展開作品的主題,從對物質鄉土的描寫升華到精神鄉土的揭示。這些作品雖然描寫的都是鄉土日常生活、家長里短、風俗人情,但呈現出的思想藝術格局以及思想藝術分量卻顯示了一個優秀小說家對生活的高超的駕馭能力和藝術表現能力。
反映現代工業文明逼仄下的農村和農民生活艱難現狀更是淮河灣系列小說的寫作淵藪。作者作為一個從淮河岸邊走向城市中心的作家,更能深切地體味到城鄉差距的加大,體味到現代工業文明對鄉村文明逼仄下的日漸頹敗與瓦解,所以面對深刻劇變的時代,看到鄉土的瓦解、文化的消失,作家滿懷對鄉土的濃烈深厚的情感,飽蘊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正視現實人生的勇氣,不回避現代農民負擔過重和貧困的現狀。當然我們相信作家直面現實內心痛苦而復雜。他一方面要接受現實,一方面又對傳統生活與文化有著深深的眷念。因此,只能用一種挽歌式的批判情緒來進行描寫,借以表現出自己的社會責任心和文化責任心。
作為一個在淮河岸邊歷練出來的作家,曹多勇抓住了土地最根本的東西。他從每一絲炊煙中仔細撲捉著江淮大地的精神品性,從每一聲嘆息中復述著淮河兒女的苦難與沉淪,讓我們通過這些民間小人物的世情悲歡獲得了淮河農家兒女文明與舊俗陋習并存,淳樸憨厚與鄉愿愚昧夾雜,安分守己與欲望蠢動同在的整體精神輪廓。同時,曹多勇的筆端對現實狀態與傳統風俗民情交融沖突的社會以及淮河農家兒女的這種復雜精神狀態,也顯示著他直覺的困惑以及著作者理性與善意的理解和寬容,表現出作家對作為鄉土經驗的大河灣鄉土之魂的覺醒和作為存在家園的淮河文化煥發生機寄托的熱切渴望。
三、以簡御繁的作品外在形式,折射出作家高度的藝術追求
當很多先鋒小說作家們熱衷于用生澀華麗的文學語言、復雜多變的藝術結構,富于變化的表現手法以及繁復奇幻的敘述方式來加強吸引讀者眼球的時候,曹多勇卻堅持自己的創作理想,用平實樸素的語言、簡單的故事,流水線形的結構、現實主義表現手法和從容有序、揮灑自如的故事敘述,用以簡御繁形式來駕馭其富有深度的作品內容,為我們講述著鄉土事物以及平民生活,成功地完成了“大河灣”這一生活和生存場景的意向和意境交代。這一方面顯示了作者扎實的寫作功力,同時也顯現了作者高度的藝術追求。
首先,曹多勇的小說在語言敘事上獨具藝術特色,平實樸素、從容清新、鮮活形象的敘事語言使人一接觸作品就能感受到舒服和快適,給人一種撲面而來淮河農村生活氣息、一種具有時代風格的當代性,而且還有一種作者特別的冷幽默,反映出作者對淮河這篇熱土的熟稔以及復雜的情感。長期以來,不少自以為是的鄉土小說作家,過不了鄉土語言關,因為語言的滯后,他們有意無意地遮蔽了鄉土生活中許多有生命力、啟示力的東西。而曹多勇小說的語言不僅平實、精練、簡省,而且形象、諧趣,生動,作品中有很多比如“打光棍、打野食”等本土語言,富含著豐富的情感特征和深厚的審美意韻,給人一種陌生化的奇特閱讀效果,具有鮮明的創新意義。
其次,曹多勇小說的結構,不像其他作家那樣一味講求故事的復雜性,通篇塞滿結構的線索,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經常步入歧途,閱讀起來十分費勁。曹多勇的淮河灣系列小說的故事結構大都是比較簡單的線形結構,他在這些作品里并不太注重情節的曲折與激烈,而是深切地關注底層人群的生存現狀,注重對社會現象的深邃思考和對人心靈的直接袒露和撞擊。他把現實視角、人文情懷以及自己的文學感悟巧妙地交織在一起,透露出對傳統文化的道德取向和觀察生活的獨到眼光,體現了作者的人文關懷精神以及豐富而又雋永的藝術表現力。
第三,曹多勇的小說在表現手法上,雖然一直在不斷嘗試象征主義、現代主義甚至是后現代主義的一些手法,但在曹多勇的淮河灣系列小說之中,我認為作者運用最為得心應手最為成功的還是現實主義表現手法。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強調現實生活的藝術再現,注重對人物形象的典型概括,主張思想情感的隱性流露,成為其作品的總體特征。通過閱讀他的作品,我們能夠感覺到作者的那種從容有序,揮灑自如的超強故事敘述能力。在現實主義風格敘事情景下,作者特別注重敘述的技巧多元化。《人羊》中的第三人稱(孩童)視角敘事,《幸福花兒開》、《懸掛立交橋上的風景》的隱形人敘事等,表現手法的巧妙恰當熟練的運用,使作家自己的審美理想和審美發現圓滿地轉化為可感的藝術形象。
在小說想象力日趨貧乏的今天,那些刻意拔高的弘揚社會主旋律的題材更能受到社會的關注,那些沉迷于都市燈紅酒綠的貴族情感生活題材往往有著更大的誘惑力和閱讀市場,但畢竟還有人愿意將身軀俯向我們的大地和村落,去叩問鄉土的靈魂。讀罷曹多勇的小說,我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對于日常鄉土文化以及生活細節的敏感與熱情,體會到他在那些凡俗的物事、家常的情景中蘊涵的經典意味……在簡單的平敘、蒙太奇的描繪或者故事性的結構中,日常生活中的細小瑣事,人文風氣,民俗習慣,造就的貧瘠和矛盾,迷茫與狹隘,最終都以一種樸素的生動讓我們感受到以淮河灣為代表的民間小人物以及他們身上所散發的真切自由的鄉土氣息和鄉土情結。小說生動而逼真的細節是淮南本土以外作家無法編造的,它是作者鮮活記憶的奔涌,具有自己的鮮明印記。今天的文壇需要的正是這種來自原初生活經驗的故事,真正需要這種和著泥土氣息的原生態的生活和歷史。因為,這才是真實可信的生活,才更能忠實逼真地反映當下的時代,也能展現出作家的思想品格和精神追求。
總之,當今時代,不管高科技發展到何等地步,不管都市變的多么繁華,人類永遠都有解不開的鄉土情結,永遠都離不開對土地的深情依戀,永遠都需要鄉土情感撫慰的精神需求。曹多勇淮河灣系列小說生動地告訴我們,鄉土文學不會完結。過去我們把鄉土小說稱之為“農村題材”,確實存在某種觀念化、狹窄化傾向,遮蔽了不少本真的、美的、善的和詩意的東西。那么,曹多勇的淮河灣系列小說以其獨特的區域美學風格、方言色彩濃郁的文學語言,引發了當代中國文壇開始“感受土地的神力”(王安憶),在鄉土生活中尋覓精神的資源甚至源頭,已成為當今許多作家的共識。近年來,不少有追求的作家都在追求鄉土小說的創作,新的鄉土文學正在涌現,昭示著新鄉土小說巨大的藝術魅力,引領著時代文學的風騷,成為當今小說創作的主流,我們有理由相信曹多勇先生對淮河灣這份鄉土的真誠堅守,必將給極為匱乏人文關懷的消費時代的人們帶來真正的詩意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