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

馬上就要從另一個城市趕過來約會雪珍的這個人，是一個專拍人像的攝影師。當然攝影師還有另一個身份，是一個小雪珍十一歲的男人。

剛剛立春，但天氣還是很冷的，不時地飄著雪花，似有似無，忽大忽小，好像天上有兩個人或是許多個人正在興致盎然地玩著捉迷藏。

雪珍端正地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戴上花鏡，然后開始發短信，如今只要是使用手機的人，似乎沒有不會發送短信的。但雪珍最近才會使用，她是為了這個男人，才嘗試著使用短信的。因此雪珍按鍵比較慢，同時還要斟酌字句，所以好半天，才寫完短信，然后再仔細看一遍，這才心滿意足地發走。短信的內容倒是簡單，讓攝影師路上小心，天上下雪了。其實，雪珍發完短信，自己都覺得有些多余，天上飄著雪花，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他是搞藝術的，對外界事物非常敏感，平時就連陰晴圓缺，還有路上女孩子手腕上、脖子上、腳踝上的一些小零碎，他都能掃一眼看清，難道還看不見漫天的雪花嗎。盡管雪珍是這樣想的，但那個短信要是不發的話，相信一定會把她折磨死的。雪珍發現，想念一個人，就是沒話找話，而且找一堆的廢話，除此之外，就是總要為他做點什么，然后看著他高興的樣子。

男人沒有及時回復短信。屋子里鴉雀無聲。

最初的笑容在雪珍的臉上開始一點點的淡去，她的臉色，就像窗外憂郁的雪花。她忽然煩躁地站起來，在屋里不安的轉悠著，那樣子就像是丟了什么東西。后來，握在手里的手機“嘟嘟”響了兩聲，男人的短信終于回復了。但是雪珍對男人回復的短信看不明白，急忙戴上花鏡，急促地按著按鍵，打通了電話。男人接了。雪珍語氣格外擔心，問：“問題，你說的是什么問題?’可能對方說了一句特別搞笑的話，雪珍立刻快樂的笑起來，笑得像個中學生：“你說堵車不就成了，怎么偏要說成遇到問題，‘問題’這兩個字，可是把我嚇壞了。”不知道對方又說了什么，雪珍燦爛地笑了起來：“好的，林，我等你。”

雪珍放下手機，馬上進到廚房里，她掀起砂鍋的蓋子，噴香的湯味兒比剛才更濃了，而且立刻從廚房竄到客廳，又竄到臥室里，濃烈的雞湯香味兒，好像把屋子的墻壁重新粉刷了一樣，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煥然一新。雪珍突然想，原來味道也是有顏色的呀。這樣的想法一閃念，她特別的激動，覺得自己現在的每一種想法，都充滿著藝術的氣息。她想，這肯定是和他相關的。在和他相識之前，雪珍覺得自己是一個單調乏味的暮氣的老女人，天天埋在故紙堆里，跟千年前的人和事打交道，她幾乎喪盡了對生活的任何興趣，她好像正在奔赴一個陡峭的生命的懸崖……就在懸崖邊上，是他拉住了她，并且把她溫暖地擁抱在了懷抱里。從那以后，她覺得月亮不再是一個攪擾她睡眠的鬧鐘，而是一塊香甜溫潤的奶酪。

雪珍又將砂鍋下面的火苗調小了一些，于是香味不再強硬，但卻更加敦厚堅實了，繼續彌漫著。

雪珍又坐回到沙發上。她開始想像著他在路上的樣子。每次他來，雪珍就什么都做不下去了，只能坐在沙發上，等待著他的到來。他在路上有多長時間，她就會想他多長時間，直到他踏進這間屋子。但她似乎更加珍惜等待的這段時間，她在等待的這段時間，每一分鐘、每一秒都讓她充滿了美妙的感覺，好像讓她回到了少女時代。

雪珍是去年在一個酒會上認識的“林”。林，是這個男人的姓，還是名，或是名字中的其中一個字，我們不得而知。反正雪珍這樣叫，我們也就這樣叫他“林”吧。

應該好好的說一下林。

林是一個充滿了魅力的藝術男人。他留著長長的頭發，總是穿一件很隨意的藍色棉布襯衫，和一條發白的牛仔褲，春、秋、冬，基本上都是那雙半高腰的棕色皮靴。他不修邊幅，身上總是散發著淡淡的煙草的香味兒。雪珍一直感到奇怪，他是不抽煙的，可是身上為什么會有煙草味兒。過去她是聞不得煙味兒的，可是自從認識林，自從被他擁抱進懷里，她好像覺得煙草的氣味兒也是蠻好的一種味道。但她只是奇怪，不抽煙的他，身上為何會有這種味道呢。她一直想問他，可是每次見面，她又會忘掉，忘得一干二凈。她知道，是高興、是興奮讓她忘掉一切疑慮的。只要見到他，她感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疑問就全都消失了，眼睛里和心里就只有他了。他，就是她生活的一切。

林，的確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就像他拍攝的那些令人震撼的作品。雪珍見過他的作品，那一幅幅人像，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老人還是孩子，都是那樣獨特別致，似乎不是鏡頭制造出來的，而是他用刻刀一下、一下雕刻出來的。當然，他拍得最多的還是女人，年輕的女人。雪珍也見過那些年輕女人的照片，不是他給的，是她在街上的報刊亭上買的，因為他拍的那些女人的照片，經常出現在雜志的封面上，或是專業的攝影雜志上。他“雕刻”出來的那些明媚漂亮的女人，在她們的臉上乃至肢體動作上，都蘊含著豐富的故事，甚至在她們的背后，好像隱藏著一條幽靜的通道，一直通向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或是芳香的花園，或是幽靜的森林，或是凄涼的草地，或是無盡的天空。雪珍能夠看出來照片背后那么多的豐富的內容，這讓他特別興奮。每當看到總是平靜淡然的他，忽然因為自己的某句話或是某句觀點興奮或是驚訝，或是有其他的情緒的變化，那一刻雪珍都會特別的高興，她覺得這就是共同語言，這就是他對她的一種欣賞。已經五十歲的她，還能讓一個比她小了那么多的一個男人情緒不斷地變化，難道她高興一些還不應該嗎?

兩年前，當雪珍在那個匯聚了各界精英的酒會上見到林時，離婚已經十年的雪珍，竟然有了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在獨居十年的時間里，她已經埋葬了對男人的所有想法，她就像一個世外高人一樣獨息高枝，可是林的走近，仿佛就像一個堅固的高樓，只是輕輕一推，就轟然倒塌了。她渾身上下被冰塊凍住的身體，似乎在被一團火慢慢地炙烤，在一點點的融化，并且促使她從高空來到了地面上。當時，雪珍猜測這個男人，不是搞攝影的就是畫畫兒的。經人介紹，雪珍和身材高大的林，面對面的站在了一起，愉快地說起了話。林果然是搞攝影的。他們聊得很投機很高興，酒會結束時，雪珍主動要走了林的手機號碼。當然，她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碼主動給了林。

雪珍居住在省城。林則在另一座城，離省城的長途汽車距離是三個小時。雪珍起初以為林有自己的車，但是沒有。他也不會開車。他如此的生存狀況，讓雪珍頗為疑惑，總覺得他不應該是這樣的狀況，應該更好一些。她不好過多詢問他的情況，譬如婚姻還有愛情的情況，盡管雪珍特別想知道。林也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他從來不說有關自己的情況。后來，雪珍就想，知道那么詳細又有什么用呢。

兩個人經常在電話里聊天，每次都是雪珍說得多，林說得少。雪珍不想談她的專業，她在大學里教書，教的是古代漢語。盡管現在“國學熱”，電視上經常有人操著怪異的聲調、像說評書一樣說孔子、老子還有大清國的諸位皇帝，而且這樣的講座書籍賣得特別好。但實際上，朋友之間的相處，誰要是滿嘴的“孝莊皇后與多爾袞”和“孔子與南子”之類的歷史迷霧，肯定也不會暢談太久。當然雪珍更不會談她的專業了，那些“之乎者也”離現在的生活太遠了。于是，雪珍和他談得更多的，還是他的專業——攝影。一般情況下，別人要是和你談你最感興趣的話題，你應該是滔滔不絕的，但是林沒有，他依然沒有太多的話。但是對雪珍的請教，他非常盡職地解釋，譬如濾鏡的作用，什么叫景深，如何構圖，什么叫攝影的心態……等等。后來有一天，雪珍說想要和他見面。林倒是沒有推辭，很是大方地說“可以呀”。

其實，在與林相識后，雪珍一直想要為林做點兒什么，但是始終找不到準確的時機。她想，只有見面，才能為他做點事。

雪珍除去寒暑假，平時課程也不多，有大把的空閑時間。而林的時間也很充裕，他在一家大型文化類的刊物當美術編輯，刊物的領導對他網開一面，讓他只管刊物的封面照片。這是一份雙月刊的雜志，也就是說一年之中，他只要提供六張照片，他的工作就結束了，剩下的時間，沒人管他，他自己完全可以支配。所以雪珍認為，他們之間的相約，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兩個人都是能夠把握時間的人，至于三個小時的距離，那更不是一個問題。雪珍想，她不好直言給他報銷車票，那樣的話，等于把他看小了。但她想好了，只要他來，她不會讓他空手而歸的，她會讓他愉快的滿載而走。

與一個小自己十一歲的英俊男人交往，讓一個中年老女人充滿了兩種情感。一種是放大了的母愛，一種是更加放大的少女之心。

雪珍還記得他們再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是他們酒會相識四個月之后的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從那次見面開始，他們走上了兩年的情人之路。

已經說過了林的大致情況，下面應該說一說雪珍和林的第一次做愛。

他們是在春天里做愛的。當時林在來的路上，打電話告訴她，路上一點問題都沒有(林總是習慣使用“問題”這兩個字，剛開始雪珍聽著別扭，后來也就習慣了)，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這是林惟一的一次在路上給她打電話，后來就再也沒有過。當時雪珍激動得渾身亂顫，她似乎覺得應該有事情發生。于是，莫名其妙地洗了澡，還噴了一點兒朋友從國外帶來的香奈兒香水。

后來，林走進了屋子。她站在他的面前，兩個人就那么很自然地擁抱住了。她后來記不起來，是她主動的，還是他主動的，反正兩個人很快就到了床上。雪珍非常迅捷地鉆進了被服下面，她之所以如此迅速，是為了不讓林看見她的裸體。剛才在浴室洗澡時，她慘不忍睹自己的身體——比較突出的部位，全都是向下垂掛的，比如乳房，比如臀部。尤其是乳房，像是布袋子一樣，懶散地垂著，看上去里面空空如也。但是雪珍沒有想到，林似乎對她的“布袋子”格外垂青，一手一個將“布袋子”提了起來，把臉夾在“布袋子”之間，隨后拼命的吮吸，腦袋像是撥浪鼓一樣，左一口、右一口，嘴巴里不斷地發出“咂咂”的響聲。十年沒有男人碰觸的雪珍，像是天塌地陷了一樣，她顫抖著身子，伸出顫抖的雙手，把林緊緊的抱住，仿佛抱住了失散了多年的孩子，緊接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委屈、動情、激動、感慨、悵然，總之五味雜陳。到后來，她感到有點懼怕林了，林好像跟她的情緒差不多，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又好像憤怒已久，他像一頭莽撞的奔牛一樣，在她沉默許久的身體里東撞西竄……最后直到他累了，再也跑不動了，才無聲地停了下來。雪珍全身的骨頭，似乎全都分了家，無力地癱在床上。

這第一次的做愛，對雪珍來說，猶如再生一樣。兩個人在大睡了一覺之后，精神抖索的起來。就像是一層窗戶紙被捅破了，從此兩個人沒有了任何的秘密。當然，這是雪珍的想法。

事后，雪珍忽然想起來一個細節，她埋怨自己心太急了，以至于沒有讓他洗澡就上了床。十年來，她對氣味有了特別的敏感，她的屋子里沒有進來過任何一個雄性的東西，更別說一個男人。她原本以為這“第一次”將會是非常清晰的一個漫長的過程，可是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快速，而且還是她自己加裝了快速器。

雪珍又想到了林身上的氣味兒。她搞不清楚，不抽煙的林，身上為什么會有一股淡淡的煙草的味道。不是特別難聞，好像還有一點兒香味兒。她發現這第一次做愛，留給她深刻印象的，不是他的奔牛一樣的奔跑，倒是那股若即若離的煙草的香味兒。

雞湯的香氣越來越強烈，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安靜生活的欲望。

這時，門鈴響了，正在漫天思緒的雪珍一下子從沙發上蹦起來，幾步沖到門前，是林來了，果然是他來了，他就站在門前，背著一個大背包，滿臉的風塵，在暮色中，顯得有些疲憊和憔悴。雪珍心疼的把林抱在懷里，林撫摸著雪珍的頭發，隨后兩個人摟抱著進了屋。

接下來的過程，與兩年來每一次見面時一樣，林洗澡、吃飯喝湯，然后上床做愛，再然后林酣睡不已，最后精神倍增的起來，兩個人依偎在寬大的沙發上，開始喝茶或是喝咖啡、天南海北聊天。這樣的過程，好像復制了一樣。兩年來沒有任何的變化。

再接下來的程序，就是雪珍要給他禮物了。雪珍在兩年前曾在心里說過，他每一次來，她都會讓他愉快而走。盡管這句話是雪珍在心里說給自己的，從來沒有當面講給過他，但她還是嚴格遵守的。

兩年前，雪珍送給他的第一個禮物，是一臺EOSlDs Mark型號的佳能照相機，五萬多塊錢。她當時看見攝影師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然后雙手把相機抱在胸前，盡管他在竭力控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但還是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來，猶如一個演員看見一件好行頭。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林每次來，雪珍都要履行自己的諾言。她送給過他各種各樣的照相機的鏡頭，什么佳能、尼康還有適馬，還有各種濾鏡和閃光燈，就在這種贈送中，雪珍已是一個相機“發燒友”了，她對相機已經有了很多的了解。譬如攝影師們心中有一個終極選擇，那就是“Linhof牌”照相機，選擇這種相機，也就是意味著器材選擇和置換的終結。還有在位于慕尼黑的林好夫，全世界成千上萬的攝影師，正在使用著新的或者他們早先擁有的林好夫照相機，成千上萬的收藏家也一直在展柜中積藏著林好夫的“老”照相機，林好夫的歷史可以上溯一百多年。這些關于攝影的事情，過去雪珍是不知道的，但是現在她如數家珍，這一切全是因為林的緣故。

今天，雪珍送給林的是一個佳能牌三腳架。很貴，三千多塊錢。黑色的，非常漂亮，就像是一個黑公主一樣，驕傲地站在那里。

林把相機與三腳架聯接好，忽然對雪珍說，他今天晚上想要給她拍照片。這是他們相識兩年來林第一次主動這樣講，雪珍異常激動。她對林的那些攝影作品如醉如癡，她一直想讓林給她拍照，但她沒有說過，林也從來不提，所以今天他突然提出來，雪珍怎會不激動呢。因為，她就要成為他鏡頭下的人物了。

與其說雪珍迷戀林，不如說是迷戀林鏡頭下的作品，，迷戀林鏡頭中的那些幸福美麗的女人。林幾乎能把一個女人最好的部位極限放大，而把不佳的部位減小到最小的程度，甚至完全遮蓋，完全看不出來。林是一個對藝術極挑剔的人，譬如他至今只用膠片拍攝，從來不用數碼相機。林認為使用數碼相機拍攝，那是對藝術的褻瀆。至今雪珍唯獨沒有送過膠卷，有一次她買了，但是被林給拒絕了。林認真的對她說，膠卷必須自己買，因為一個真正的攝影者，膠卷就是他的眼睛，每一張膠片都有攝影者的藝術感覺蘊藏在里面，所以膠卷必須要自己買。雪珍感動林對藝術的追求，也對他的藝術個性特別推崇。她覺得自己花的十萬多塊錢給他買各種攝影器材，真的沒有白花，值得。

這天晚上，是完全屬于雪珍的。這也是兩年來，著名人像攝影師林第一次為她一個人擺下盛筵，要為她隆重地拍照。林把相機重新調好，又把折疊的避光板打開、支好，最后調好各種燈光，坐在三腳架前，開始等待雪珍上場。

雪珍又重新補妝，然后開始換衣服。每照一張，她就回屋換一身衣服，她興致勃勃，激動不已，幾乎把柜子里所有的春夏秋冬的衣服都翻了個底朝天。她在林的指導下，擺上各種姿態，有的像少女一樣回眸一笑，有的像追溯人生一樣向遠方凝視，有的像女孩子第一次約會一樣滿臉羞澀，有的像回憶幸福一樣閉著眼睛……林一張接一張的拍，幾乎拍下了雪珍一生的“春夏秋冬”。林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直到最后拍得雪珍都有些累了，她才主動喊停，林一直沒有厭煩，只是聽從雪珍的安排，似乎才遺憾地停下來。

雪珍異常的興奮，今天她更加真切的享受到了與林的愛，還有與林在一起時的美妙時光。是的，正是因為身邊有了林，她才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過去她的身體都是下垂的，臀部、乳房還有皮膚，都像融化的糖稀一樣，非常危險地不斷地向下垂落，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緊繃繃的，像鉆天楊一樣，向上再向上，甚至覺得走路都有了彈性，好多人見到她，都會異口同聲的說“雪珍可是越來越年輕了”，雪珍高興，覺得生活真的是有了陽光，有了明媚，有了鮮花和美好。而這一切，都是年輕的林所給予她的。

這個晚上，是五十歲的雪珍近十年來甚至是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個晚上，她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興奮。拍照結束后，上了床，她竟然又想“做”，像少女一樣提出來，林沒有一絲的嘲笑，摟住她，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上，非常痛快地配合她，而且相當賣力。雪珍像是長了翅膀，仿佛飛起來一樣，激動得竟然流下眼淚。

林太累了，后來就酣然入睡。但是同樣疲憊的雪珍，竟然毫無睡意，她大睜著雙眼，望著林，望著屋里，望著白紗簾之外的黑夜。

夜很深了。后來刮起了風。林沒有醒，睡得特別的香甜。這時，雪珍聽見樓下的窗戶好像被刮開了，“啪啪”的響，于是她小心地起來，來到樓下。果然窗子被風吹開了，雪并沒有下起來，但是風卻很大。要是平時，她會害怕的，不敢下樓，但是今天她不怕，因為有林在。

雪珍把窗戶關好，沒想到在回身時，把支在地上的三腳架給碰倒了，她嚇壞了，因為林給她照完后，沒有卸下相機。雪珍嚇壞了，趕緊把相機從三腳架上擰下來。完了，相機已經摔得散了架，她打開燈，想看看到底摔壞了沒有，可是當她再次拿起相機時，她一下子愣住了，原來相機里沒有膠卷!她趴在地上，找遍了犄角旮旯，也沒有找到膠卷，也就是說整個一晚上，林是在給她空拍!她換了那么多的衣服，擺了那么多的表情……雪珍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忽然感覺天旋地轉……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雪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問護士，她是怎么到這里來的。護士告訴她，是一個男人把她送來的。她問那個男人現在哪里。護士說，就在門外。她請求護士，把門外的男人叫進來。護士出去了，回來說，不在。

雪珍吃驚地看著護士。

雪珍決心去找林。

自從她昏厥、林把她送到醫院后，她再也沒見過林。已經一個月了，林好像失蹤了，他的手機也停機了。雪珍想要找林，不為別的，她只想問他一句話，為什么相機不放膠卷給她拍照，是忘了，是……還是其他原因。她只想問清楚。她不在乎那十多萬元像是時間一樣流失的錢財，她只是要搞明白這個問題。雪珍發現自己現在也是經常使用“問題”這個字眼了，甚至使用得更加固執。

雪珍坐上長途車，去了林居住的那座城。長途車很大、很長、很高，帶空調，座椅也很舒適。汽車駛上了高速路，沒有一點顛簸，就像在水上滑行一樣，仿佛進入到了夢鄉之中。她望著車窗外，樹木、小房子、還有綠地，不斷地向后面掠去，似乎在拼命逃跑一樣，那種感覺就像無影無蹤的林。雪珍想像著林在這兩年的時間里，就是坐在這輛車上，平均兩個月去看望她一次，他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孤獨地望著窗外，他和她是否也是一樣的心境嗎?雪珍坐在汽車上遐想，初始的憤怒隨著時間的延長，在一點點的消退，最后當她下車時，惱怒已經消退了大半。

她先是去了林供職的那家雜志社。得到答復是，林是不坐班的，所以不知道他啥時能來，要想找林，還是打他的手機吧。雪珍走出雜志社，站在大門口，給林打電話，還是停機。她不知道林住在哪里。站在這座小城的大街上，她這才知道，如今要是沒有了手機聯絡，找一個人竟是如此困難，她怎么就沒有想到，當時到他家來一趟呢。雪珍眺望著熙攘的大街，瞬間她有過諸多的辦法，比如到林的雜志社揭發他，或是到公安局報警。但是冷靜下來之后，她不想那樣做，她不想把他怎么樣，只想見到他，問他一句話：為什么相機不放膠卷就給她拍照?

雪珍在大街上走著，后來她就看到了電線桿子上貼著的名目繁多的小廣告。過去這樣的小廣告，她連看都不會看的，甚至都不會在她眼睛里停留片刻。可是現在她不僅認真地看了，竟然還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機，撥打了廣告上的電話。那是一個奇特的廣告——慶祝“三八婦女節”一百周年，“手拉手互助組”竭誠為您服務。在這一行黑體大字的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保衛老大，消滅小三。

雪珍撥通了這個令她想笑又好奇的廣告電話。是一個女人接聽，她愣怔了一下，說了自己的要求。電話里的女人告訴她，這件事真是找對人了，“手拉手”肯定能幫她解決的。雪珍說，你們不要想著現在給我一個賬號，先給你們打進什么保證金之類的，我必須要見你們，當面談，之后再說錢的事情。雪珍還講了她家不在這里，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等待，需要馬上回去。對方倒是理解她的心情，于是訂好了時間，在一家咖啡館見面。對方在掛電話前，溫柔地囑咐雪珍，做人要有做人的基本準則，不要有其他不道德的想法，否則對您不利。雪珍知道這是對方在警告她，怕她是記者或是其他身份的人。于是雪珍笑了笑說，你們放心吧，我既然已經被人欺騙了，所以不想再欺騙別人。電話里的女人好像深深地理解雪珍，再一次告訴她，就像她們“手拉手互助組”所做的廣告一樣，一定要為她伸張正義，維護她的合法權益。

雪珍合上手機，忽然笑了起來，想到剛才對方跟她講的做人的道理，還有帶著喜劇效應的廣告詞，怎么想怎么充滿著特別的意趣，同時還夾雜著一種特別的滑稽。于是心里更有一種期盼。

傍晚時分，雪珍在事前定好的咖啡館見到了來人。是一個女人，聽聲音就是兩個小時前在電話里通話的那個女人。

女人長得很文靜，穿戴也很講究，一身淺灰色的高檔西裝套裙，半高跟鞋，看上去很有職業風采。她自我介紹姓李，叫李笑然，然后落落大方地坐在了雪珍的對面。雪珍要為她要杯咖啡，她擺手說她從來沒有花過客戶的錢，她們是有職業道德的。雪珍想要笑，但還是忍住了。李笑然先是簡單介紹了她們公司的情況。她說她們這個互助組一共有八個人，全是女人，而且全是離婚女人，所以她們對女同胞有著強烈的同情心，她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偵破“小三”案件，盡職盡責，成功率極高。雪珍整日兩點一線的生活，不是大學校園，就是在家里，聽了李笑然的話還有她的一番介紹，真是大開眼界呀，沒想到現在社會變化真快，什么組織都有、什么事都有，而且全是想像不到的。李笑然說盡管現在她們還只能是半公開活動，但業務很多，忙不過來，主要是她們成功率高，而且遵守法律，不違法亂紀，請薛女士盡可放心。剛才通電話時，雪珍存了一個心眼，沒有講自己的真實姓名，只說姓薛。

雪珍講了要調查林的情況，但是沒有講具體原因。李笑然很懂規矩，不多問一句話，只是問了林的相關情況，比如身高、長相、工作單位以及其他一些相關的資料，隨后告訴雪珍，這件事很簡單，肯定在一個月之內，“挖出”林身邊的那個“小三”。雪珍不放心，再一次強調，絕不能違法調查。李笑然讓她放心，您就是讓我們違法，我們也不會的，誰也不想進監獄。隨后，李笑然說，現在之所以找她們的人越來越多，當事人也是沒有辦法，因為要是打官司，證明有過錯方，必須得有照片、錄像和錄音的證據，而這些證據取得，只能用特別方法，試想哪個男人和小三在床上擺好姿勢，讓老大來拍呢?所以只好采取秘密跟蹤拍攝這個辦法。雪珍見李笑然說得在理，而且也很實誠，心就踏實了一些。只是這個李笑然總是“老大、小三的”叫，說得她不舒服，但也沒辦法，調查這種事情，不是老大，難道還是小三。所以雪珍也沒有糾正李笑然的叫法。

最后她們談了價錢，倒是不貴。李笑然說現在慶祝三八節一百周年，正好是在優惠期間，要是平時，價錢會多出兩倍的。最后談完，算下來整個費用還真是不多，僅有一萬元，雪珍先給她們百分之十，也就是一千元，事成之后，她們把林和“小三”的照片還有“小三”的資料一起給她，然后她再付清全款。李笑然說，您不要以為我們總是盯著錢，要是遇到有實際困難的客戶，我們還免費過呢。雪珍笑著點點頭，表示理解她們。李笑然有點得意，說，怎么樣，合理吧?雪珍說，現在講合理還早，最后再看吧。李笑然說，那好，準保讓您滿意。雪珍付完一千塊錢，起身告辭。

等雪珍坐上回省城去的長途車，才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自己怎么竟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呀?她想給李笑然打電話，告訴她這件事不做了，那一千塊錢也不要了。可是轉念一想，心又不甘。

于是，這一路猶豫著，長途車也就到了站。雪珍懵懂地下了車。

正好一個月的時間，一天不差，李笑然打來電話，說可以見面了，證據已經收齊了。雪珍非常驚訝她們竟有如此高的效率，同時也是出于好奇心，馬上答應下來，她會準時趕過去的。

還在那家咖啡店。李笑然還是那一身好看的西裝套裙。落座后，李笑然把書包打開，拿出一摞照片，抽出其中一張，給雪珍看了看。雪珍一驚，果然是林和一個女人在街上親昵行走的照片。李笑然說，您現在付費吧，然后我把照片給您。雪珍付給她九千元。李笑然把十張照片給她，面色平靜地說，一張一千塊錢，真是不貴呀，在法庭上，這些照片對您非常有利。雪珍接過來，正好是十張，全是林跟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的情景。另外還有一張打印紙，上面打印著“小三”的情況簡介。

李笑然非常理解客戶的心情，她站起來告辭，好讓客戶有一個安靜的心情，慢慢的自己去梳理情緒。雪珍又掏出一千塊錢給了李笑然，算作真誠的感謝。李笑然沒有推辭，接了錢，由衷的說道，大學教授，知識分子，就是通情達理呀。李笑然說完，向外走去，可是剛走幾步，又回來了，對雪珍說，您要是還想深入了解他們，我還能告訴您，林身邊的這個“小三”的軟肋，只要您出手，就能把您的男人順利奪回來，您和他兩年的愛情，就能完璧歸趙，您的精神和錢財的雙重付出，就會有一個滿意的結果。

李笑然悄然走了，雪珍這才緩過神兒來，剛才李笑然的話，足以證明“手拉手互助組”對她也是了解的。雪珍忽然無限感慨起來，而她對于林呢，則是糊里糊涂的，除了工作單位，其他的一概不知。她喘了一口大氣，慢慢地翻看手中的照片。這是林和一個女人的一次戶外拍照。地點是在一條幽靜無人的街道上，兩旁的建筑都是很有品位的。那個女人很年輕，身材頎長，風姿綽約，手上夾著一支綠色的細長香煙，有時又把香煙放在嘴邊上，女人抽煙的姿勢非常放浪，肢體動作非常誘惑人。十張照片，這個女人始終煙不離手，顯然這個魅力女人煙癮很大，她這才明白為什么林的身上總有煙草的香味。

雪珍又看了這個“香煙女人”的情況簡介：二十八歲，離異單身，有一個兩歲女孩，平面模特。

雪珍專注地看著照片，十張照片中，有七張是兩個人在行進中的親昵動作，還有三張是林在給這個女人拍照時的情景。雪珍忽然又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個女人在被拍照時，始終看著林，目不轉睛，而不是像她一樣看著鏡頭。雪珍收起照片，在那家咖啡館里獨自坐了許久。

已是黃昏時分了。雪珍又坐在了回省城的長途汽車上。她想起李笑然跟她說的話，說的關于那個香煙女子更多的情況，還有她的致命的軟肋。她禁不住拿出手機，想要給李笑然打電話，要繼續下面的合作，她想知道這個香煙女人的致命軟肋是什么，她和林的關系到底有幾年了，當然她還想知道得更多，關于那個女人的，關于林的。但是當她拿出手機，準備按鍵時，她卻又停住了，她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天已經暗了。雪珍拿出了那些照片，一張、一張的撕了，她撕得仔細、撕得粉碎，然后打開車窗，把那些碎片扔出了車窗外。隨著碎片的紛飛，她好像覺得林的面容也像那些碎片一樣，在她的眼前紛亂起來、模糊起來。

阿姨，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了?坐在雪珍身邊的一個小女孩輕聲地問她。

是、是阿姨自己……欺負了自己。雪珍擦干眼淚，轉過頭，笑著對小女孩說，阿姨光是看攝影師的鏡頭了，沒有看攝影師呀。

小女孩顯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涵義，她眨巴著眼睛，然后轉過頭，看著坐在過道旁邊座椅上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小女孩的母親，雪珍見那個小女孩的母親正在瞌睡，睡得特別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