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一直生活于城市,應該算是個地道的城里人,但讀他的小說,總感覺他是個鄉下人,我們相識已久,如今回想起來,也依然感覺不出他像個城里人。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曹多勇身上有什么土味,而是指他渾身上下散發著的那種與都市繁華絕對無緣的純真。這種純真同樣也老老實實地待在他的小說里,事實上,他的小說可一點兒也不土,不過因為純真自然粘不上洋腥罷了。多年來,曹多勇的創作一直感動著我,原因就是起于這種純真。純真來自某種天賦,不能說得之不易,至少是留住太難,因為它總得應付種種誘惑的考驗。所以,堅持是純真最為依賴的一種品質。一旦沒有了堅持,純真將不堪一擊。我們必須承認,和許多美好的事物一樣,純真亦是脆弱得可以。
今天看來,純真無疑屬于相當典型的古典品質,故此,曹多勇實際上是一個有著執著古典精神追求的作家。他讓我想起當下國內那些一直以來就以古典品味自居的名家,可同曹多勇相比,我以為他們的所謂古典根本就是一種偽古典。理由很簡單,他們的精神世界里匱缺了堅持的品質。古典之于他們不過是一種裝飾,面對古典所需的辛苦承當,他們壓根就沒有足夠的勇氣。那么,能夠盡情揮霍著現代奢華的心靈,到底該怎樣詮釋古典質樸的真諦呢?我不明白。真正的古典精神不能僅止于創作,還應指涉作家的生活。由做人推及作文,正是古典的創作之道。曹多勇的堅持其實就是這種生活與創作的統一,在相當程度上,他的創作就是他的生活。
說到這里,我想也許有必要解釋一下何謂純真?在我看來,純真便是對于原初的牽掛,是對于根的執著以及對于土地的眷戀。由此我們也便不難發現純真與記憶問的某種親密聯系,因而還有一種更加通俗的說法,叫做“不忘本”。這就可以說明曹多勇為文與為人給我的那種鄉下人印象了,的確,他出身于鄉村,是鄉土生活造就了他最初的記憶。結果,這使得此后的曹多勇始終就依循這種記憶的方向寫作了。他早期的中短篇包括第一部長篇《大河灣》,無一例外地皆是關于這一記憶的重構和想像。事實上,他再也沒有離開過他的“大河灣”。淮河流域那向來無人問津的蕓蕓眾生、花開花落,從此被這個有心人以講故事的方式流傳了下來。我不想把曹多勇的寫作命名為現實主義的,因為我們的現實主義過于注重視覺,它只熱衷于觀看;而曹多勇卻是一個忠實的傾聽者,他傾聽大河灣的呼吸,捕捉來自泥土深處的呻吟。在他的小說里,我甚至能夠清晰聽見麥子拔節的聲音。曹多勇的寫作面向的不是外在的景象,而是心靈的律動。他基于記憶的寫作在本質上乃是一種深情的回憶,這回憶蘊藉著思念亦蘊藉著感恩,它令曹多勇每每執起筆來總不能不變得謙卑。所以,透過他的寫作實踐,我看不到任何流行的野心。他的寫作更關注的是一種日常性,盡管有時他也會觸及欲望抑或人性之惡的寫作時尚,正像他在《人羊》《肚子越來越大》《樹上的鳥兒成雙對》《一锨砍死你》等文本里所表現的那樣,但他還是不及其他作家那般的放肆。因為善于傾聽,故而他格外善于理解和承擔,所有的欲望和人性之惡在他那里,最終都無法轉化成嘩眾取寵的招數以及自我欲望和人性之惡的丑陋宣泄。在他的文本里,不停回蕩的是時光寂寞的聲響與大地深沉的嘆息。只可惜,終日疲于視覺消費的人們哪里能夠聽到如此細微的動靜?可見,曹多勇的小說還間接指證著時人失聰的不幸事實。
相形之下,曹多勇無疑是可愛的,這可愛就緣于他那種高貴的單純,這可愛盡顯于其《懸掛立交橋上的風景》《你該請俺吃一頓》《城里的好光景》《幸福花兒開》之類的作品里。應該說,恰是純真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成全了他。因為純真,他在磕磕絆絆、屢敗屢戰的文學山路上有驚無險地走了下來,而他當年的那些同行者們則早已經全部撤退、另辟蹊徑了。因為純真,他常年甘心蝸居于邊緣一角,默默旁觀著喧囂的中心。我知道,他之所以選擇旁觀,其實就是為了更好地傾聽。他的這種作為使我想起了老子的大智慧:“知其白,守其黑。”
不過,看到曹多勇今天這樣喜人的創作勢頭,有時我又不免會為他感到擔心,擔心他終會有結束默默無聞境遇的那一天。到了那時,他還能堅守住這份可貴的純真嗎?此刻,我只想對他說:多勇,你現在的狀態才是最為本真的狀態。看到你莊稼地里那大片金黃、低垂的稻穗,沒有人會不承認你是大河灣最完美的農夫。你已經獲得了命運最圓滿的恩賜,成了世上最富有的人。現在你所需要的,就是珍惜,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