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走上寫作的道路,或是通俗易懂地說,是因為什么原因開始講述故事,現在遙想起來,原因是與小時候愛聽故事有關。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正是上個世紀的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時候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況,相信不用我再贅述。那個時候,真的沒有什么娛樂活動,似乎只有聽故事。如今想起來,有兩個講故事者,至今我還記憶深刻。可以講,他們是我寫作的啟蒙老師:一個叫大頭,另一個叫“四眼楊”。
大頭是我的鄰居,比我年長五歲,個子比我高出一頭。大頭鼓嘴巴鼓眼睛,四肢細瘦,頭顱碩大。大頭的奶奶是個嘴巴厲害的小腳老女人。大頭的奶奶喊叫大頭時,總要在句子末尾附上兩個字——廢物。譬如她喊“大頭,吃飯了。廢物”,或是“大頭,打醋去。廢物”。隨后發生的事,證明大頭的奶奶對孫子的評價是完全正確的:吃飯時,大頭打破了一個碗;打醋回來時,又丟了五分錢。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廢物。
大頭很“廢物”,但卻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所以至今我還是認為,會講故事的人,大多是生活中的廢物。假如我也算作一個會講故事的人,那就也把我算上吧。
有一年夏天,在我們那條胡同不遠處,要蓋一幢樓房,于是街面上忽然駛來了許多輛大卡車,耀武揚威的卸下了許多灰白色的碎石子和金黃色的細砂子,然后高傲地揚長而去。要知道那時候蓋樓房,是一件動靜很大的事情,萬眾矚目。但是轟轟烈烈過后,卻忽然寂靜無聲,沒有了后邊的程序,而且再也沒有了蓋樓的音信。一座小山一樣的碎石子,一座小山一樣的砂子堆,孤零零地堆在那里,成了我們那條街上純粹的“廢物”。但是我們那條街上的孩子們,卻是非常喜歡這兩堆廢物。晚上,廢物大頭爬上了碎石子堆的高處,開始氣宇軒昂的講故事。今天在碎石子堆上講,明天又在砂子堆上講。在那個炎熱的夏天里,廢物大頭成了故事大王。在聽講的眾多孩子當中,屬我聽講最為虔誠。我坐在大頭眼前,仰著一張小胖臉,入神兒地聽他講故事。大頭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似的落在我臉上。我為了聽到好故事,為了使大頭每天都能準時來講,自告奮勇,每天都“上貢”給大頭。大頭愛吃冰棒兒,于是我每天給他買一根冰棒兒。記得第一次,我給他買“水果”的,大頭很高興,動作非常夸張地吃完了,最后講完故事,臨走時拍拍屁股上的細沙子,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記住了,明天要買“奶油”的。
我清晰地記得,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炎熱的夏季里,我把母親給我的零花錢,全都買了冰棒兒,然后滿臉敬仰的孝敬給了“故事大王”大頭。甚至有一次,為了給大頭買冰棒兒,我還偷了母親的一毛錢。但是那個夏季,卻是我童年時代最美好的夏季。大頭的故事營養了我,我陷在他的故事中,有時想像我自己都成了故事中的一個了不起的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那時候,我就常想,我啥時候也能講故事呀?也能吃到不花錢的冰棒兒?
再說一說“四眼楊”了。他姓楊,戴眼鏡,酒糟鼻子,是我小學三年級時的語文教師。和大頭一樣,四眼楊的形象極為粗劣,五官毫無章法,同屬于粗制濫造一類。但他同樣善講故事。起初,每天語文課他都會留出十分鐘的時間,給我們念小說。他念的第一本小說,好像叫《小礦工》。后來他不再舉著小說念,常常是看兩眼,就把書放下,然后繪聲繪色的背講故事,還經常臨場發揮,有時候發揮高興了,乃至手舞足蹈,那樣子就仿佛一個說書人。到了三年級的下學期,四眼楊又不背講小說了,而是發揮他的才能,給我們“編”小說。現在想來,他給我們天南地北的“編”了很多故事。
大家都愛上語文課,準確地說,愛聽語文課上的故事。算術課沒人愛上,氣得算術老師報告了校長,四眼楊迫于壓力,以后不再講故事了。看得出,不再講故事的四眼楊,沒有了任何風度,變成了一個極為平庸的老師。
那時候我最愛上四眼楊的語文課,有時做夢都在夢見上語文課。四眼楊不在課上講了,我就課下找他,讓他給我單獨“編”故事。四眼楊是單身漢,住在學校里。星期天,我就帶上母親包好的餃子去學校找他,聽他編故事給我聽。他特別高興,講完故事吃餃子時,不住地贊嘆“韭菜餡餃子真香,不過也要換換口,明天讓你媽包點豬肉餡的好嗎”。我認真地點頭說行。從那以后,我要求母親每周都要包不同內容的餃子。母親一邊包,一邊高興地笑著說,你們老師的嘴巴可是真饞呀。有一次母親身體不好受,好像是發燒,我還是喊著包餃子,母親不給包,我大哭不已。母親氣急了,還打了我兩巴掌,但我堅持己見,并且以過年不買鞭炮、不買新衣服為代價央求母親,最后母親帶病為四眼楊包了茴香餡的餃子。
四眼楊是我少年時代最敬仰的人。他編講故事的水平,比大頭要高出一大截。一想起少年時代,我的眼前就會出現奪目的光輝,四眼楊站在一片光輝中,正在繪聲繪色地編講故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因為四眼楊,我寧愿永遠不長大。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我數學的高考成績是23分。
我以為,我永遠見不到大頭和四眼楊了。
但很多年以后,我又奇跡般地見到了大頭和四眼揚。那還是一個夏日,在一條寬闊的大街上,大頭從很遠處就認出了我。當時他騎著一輛吱吱作響的銹跡斑斑的單車,一下子就沖到我的面前,氣喘咻咻地問我還認識他嗎。我立刻叫出了他的學名。大頭有一個頗富文化意味的文雅的名字。為了不產生混亂,我就不說他的學名了,還叫他大頭吧。大頭興奮地告訴我,他現在正在做國際貿易,昨天剛從德國回來,明天還要走,去日本。
大頭問我,還記得小時候給你講故事的事嗎。我說記得。大頭臉漲得通紅,一個勁拍我肩膀,然后眼含熱淚地告訴我,等他從日本回來,要我去他的公司,他要接著給我講故事,講他叱咤風云的商戰故事。我說“行”。大頭與我莊重的握手告別,然后帶著吱吱作響的音樂,騎著那輛破車,歪斜地走了。我手搭涼棚,望著他落魄的背影,一直到他拐過街角,再也看不見了。
再次見到四眼楊,是在多年前我們天津老城里惟一的一家茶館。那時候老城里正在拆舊房,到處都是碎磚塊,那家茶館的四周已經都拆光了,只有這家破舊的茶館,依然屹立在破土堆上,像一個搖搖欲墜的不敗英雄。記得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晚上,我大腦空白地漫走在街上,偶然就走到了那家茶館前,似乎就在夢中,又像是早有的約會。我花了五塊錢,走了進去,就那么驚訝地看見了四眼楊老人正在臺上說評書,我揉著眼睛,沒錯,就是四眼楊,那一招一式都像評書大師。有許多人在聽,場內鴉雀無聲。四眼楊老人聚精會神地講,干瘦的雙臂上下飛舞,又儼然一個超凡脫俗的太極大師。他根本沒有認出我,也不可能認出我。后來評書講完了,在熱烈的狂風驟雨的掌聲中、在高低不一的喝好聲中,四眼楊老人紅光滿面地下了場,下臺時,他還朝后甩了一下細瘦的胳膊,樣子極為瀟灑和飄逸。我沒有去認他。盡管那時候四眼楊老師曾吃過我母親那么多的有著豐富內容的餃子。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如何也不能入睡,想起了許多久遠的往事,還有許多的人生思索。還有那句經典的話“我站在橋頭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看我”,是呀,講故事者,許多時候不也是在講自己嗎?是的,大頭和四眼楊,從最初給我講故事,到最后,又以他們自身的人生經歷,同樣給我成就了一段故事。
1980年,高考失敗的我,走進了國營工廠的廠房,當了一名每月能夠擁有40斤糧票的鉚工。在現在的“90后”們——譬如我的孩子——無法想像的高強度的工作中,疲憊的我想到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那些故事,想到了可愛的大頭和四眼楊。于是,自感前途無望的我,在孤獨中,也嘗試著講故事,但是我的師傅們沒有時間聽故事,他們太累了,他們要抓緊任何時間睡覺。于是,我想要編故事、寫故事。但一直不懂得怎樣編、怎樣寫。
記得,就在那年的中秋節,我從早上7點上班,干到下午4點下班,然后又接著加班,直到晚上9點。當時體重50公斤、腰肥1尺9的我,揮舞著18磅的大錘,整整干了14個小時,累得我筋疲力盡、淚流滿面。最后我坐在車間門口的臺階上,眺望著1980年的圓月,忽然明白了怎樣“編故事、寫故事”——寫我的內心、寫我的感受、寫我對未來的想像。
第二天,我就開始拿起筆,把我的生活寫在稿紙上,剪掉信封的左上角,放進了郵筒里。就這樣,我開始了所謂的寫作的日子。那一年我18歲。3年后,我在天津的《新港》雜志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
現在想來,從聽講到講述,可以說就是人生的歷程。我想,這同樣也是寫作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