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可持續性”發展的廣義政治條件。當前的體制確保了當前的經濟形勢,以及當前的消費與投資比例,但這能維持多久?
《財經》記者 馬國川
多年來,雅諾什科爾奈(Janos Kornai)辦公室的墻上都掛著一幅當年為自己著作《短缺經濟學》設計的封面:一個人裸體站在鏡子前。
這個寓意“皇帝新裝”的封面,折射出科爾奈的人生選擇:寧愿做說出真相的“小男孩”。作為生活在前社會主義國家匈牙利的經濟學家,計劃經濟國家的樣板,為科爾奈提供了難得的研究對象。
他在20世紀80年代初,對社會主義國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提出了重要的改革理論,中國改革也受益其中。國際經濟學界評價說:如果不是前蘇聯和東歐國家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解體,多次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提名的科爾奈,早就走進斯德哥爾摩的頒獎現場了。
作為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布達佩斯高級研究所終身研究員、世界經濟學會會長,科爾奈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思想界重要的啟蒙者之一,他的《短缺經濟學》等著作在中國影響深遠,在吳敬璉看來是“步入改革之門的中國經濟學家案頭必備的參考書”。
中國也是科爾奈格外看重的國度,他參加了1985年在中國舉行的“宏觀經濟管理國際研討會”,即著名的“巴山輪會議”。其后他多次來華,與吳敬璉、錢穎一、許成鋼、樊綱等中國學者相交、相知,對中國改革提出了坦誠而謹慎的建議,為政界和學界所重視。
面對今年1月本刊記者發出的采訪提綱,82歲的科爾奈再次將思考目光投向萬里之外的中國。其后兩個月,他以慣有的嚴謹反復修改問答,盡可能準確地闡述自己的見解。
科爾奈把蘇東劇變后出現的新國家稱為“巨大的實驗室”,在柏林墻倒塌二十年后,他建議中國“仔細地考察這個巨大的實驗室內正在發生的一切,從他們的錯誤中汲取教訓,并好好利用他們的成功經驗”。
“根本沒有‘中國模式’”
《財經》:您曾經說過,轉軌過程中的制度改革由很多部分組成。實際上,有的部分成本低,有的部分成本高。中國改革的選擇從成本低的部分入手,所以比較順利。中國所選擇的漸進式改革路徑是否可以說是成功的?是否存在一個“中國模式”?
科爾奈:這個問題很復雜,很難回答。我必須分割為幾個小問題,我還要努力澄清一些含混的概念。
根據經濟學家通常的理解,“模式”是一種理論性構架,描摹現實經濟中的一些特定關系。你用的這個詞顯然是另一個意思,指的是一系列歷史事件所組成的一個真實過程,而這一過程足以成為其他國家模仿的方式或范例。
但是,中國是獨一無二的,根本無法模仿!中國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它的文化傳統也與別國截然不同。所以根據我的理解,根本沒有“中國模式”這東西。
不如來分析一下近幾十年來中國發展過程的主要特征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然后再嘗試著判定一下,這些特征是有利的還是有害的。如果是有利的,它們是不是惟有在中國才能出現,其他國家能不能同樣出現這些特征。
在你的問題里還有兩個詞,也需要解釋并給予清晰的界定。
一個模糊不清的表述是“順利”?!绊樌钡囊馑际欠袷钦f,中國的經濟產量在毛澤東之后持續增長,至多只有時快時慢之分,而從未有過絕對的下降?這是中國發展所具備的一個令人著迷的特征,給全世界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就構成了鮮明對比。前蘇聯和東歐國家在1989年-1990年的政治變動后進行了經濟轉型,但這伴隨著嚴重的經濟衰退。此期的一些年份,經濟產量甚至沒有達到轉變之前的水平。
至于那些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在過去一兩年里經歷了嚴重、痛苦的衰退,迄今還無法斷定這些國家的經濟是否已重新開始增長。與這些國家相比,中國的表現確實令人刮目相看。
“成本低”又是什么意思呢?低價格是誰支付?如果美歐的消費者購買了比較廉價的中國產品,他們當然就享受了“低成本”。但中國的產品為何能以低價在富國的市場上銷售?
這有幾方面因素。一個是匯率,但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也許最重要的因素是中國工人的低薪酬。勞工成本不僅包含雇傭者給予受雇者的金錢,還包括與工資有關、與工資成比例的稅和社會支出,包括養老金和醫療支出。北美和歐洲勞工成本升高的一個原因是,它們向勞工提供廣泛的社會福利,這損害了許多與中國產品競爭的產業競爭力。
我們面臨的并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一些基本的倫理問題。中國經濟以閃電般的速度增長,原因之一卻是,在中國GDP的構成中,投資所占比例過高,消費所占比例較低。當前一代正在為未來一代做出巨大犧牲。以這樣的方式來解決不同代際之間的利益分配問題,解決當前與未來之間的資源劃分問題是可行的,歷史上也有人采用過,但其他路徑也是可行的。
以幾百年為單位,來思考世界經濟史的進程,就能清晰地看到美國、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澳大利亞等國走過的道路。它們的經濟增長從未像今天的中國那么快,但它們都達到了所能達到的頂峰。在它們的發展過程中,消費與經濟產量是同步增長的。
“低成本”是當今中國話語里廣泛出現的一個表達,但此語也許會轉移人們的視線,使人們忽視中國面臨的那些真正關鍵性的戰略困境。
《財經》:正像您所言,中國經濟以閃電般速度增長,那應該怎樣看待這種增長?中國經濟高速增長背后的主要推動力是什么?是否可以持續?
科爾奈:我已經部分回答了這個問題。中國的儲蓄與投資占經濟總量的比例在世界各國歷史上絕無僅有。這么高的比例在多大程度上是自愿的,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強迫儲蓄,我們難以判定,甚至可以說無法判定。
看看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歷史吧。在過去的100年里,這些國家的GDP年平均增速比中國現在的增速低得多。但就在這100年里,瑞典的社會民主派不斷地贏得議會選舉,不斷地為工人爭取更高的工資、更安全的工作環境、更好的醫療條件以及足以保障體面晚年生活的養老金體系,并且獲得了成功。
再看美國。這個國家的創業精神極其旺盛,過去60年至80年時間里世界性的偉大創新與科技進步大多是由美國企業家創造的。在以法治作為國家的基礎方面,在發展不同的方式來讓不同的政治勢力競爭方面,在擬訂《憲法》方面,美國也走在世界的前列。
印度人口僅次于中國,像中國一樣,它在不久前也是一個貧窮的、停滯不前的國家。但在那些阻礙發展的官僚性障礙被消除之后,在政府允許自由企業家式的資本主義成長之后,印度的發展速度大大加快,取得了令人贊嘆的成就。而且,印度的議會民主政體屹立不倒。
“可持續性”的意思可以分為狹義和廣義。就算從狹義的、純粹經濟學的角度來說,這個標準也意味著經濟增長可能受到一些限制,例如大城市變得更加擁擠,工業與機械化交通的快速發展造成的環境破壞等。
更重要的是,我們要考慮到廣義的政治條件。當前的體制確保了當前的宏觀經濟形勢,以及當前的消費與投資比例,但這能維持多久?
必須提醒讀者特別注意,我并不建議中國遵循什么“斯堪的納維亞模式”“北美模式”或“印度模式”,就像我并不建議瑞典、美國或印度遵循什么“中國模式”一樣。
我們無法通過簡單的成本收益分析計算出一種數學上最優的發展路徑。事實上,快樂與痛苦、獲取與犧牲都可能以許多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社會階層、地區及不同代人之間分配。
并不只是物質上的福利能這樣分配,與個人自由相關的快樂、因自由權利受限而產生的痛苦,都可以進行這樣的分配。我無意提供一種能解決所有潛在分配問題的藥方,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我們所面臨的選擇困境。
增長不會自動帶入制度改革
《財經》:您關于“可持續性”的狹義、廣義概念很重要,在廣義的政治條件概念下,也涉及到在經濟體制轉型中如何正確區分市場的功能和政府的功能,如何解決市場化不足和市場化過度并存的問題,這也是中國面臨的難題。結合匈牙利的實踐,您有什么建議?
科爾奈:你問到了匈牙利的經驗教訓,但事實上匈牙利人對此并沒有共識。你問到的問題是全世界都在討論的課題,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面臨的最根本的問題之一。
在那些政府擁有極端主宰地位的地方,人們已經進行了不斷的努力來弱化政府的角色。但是,近來擊中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這場金融與經濟危機也警醒了他們,使他們認識到,有時更有效的政府監管也是必需的。
中國發展最具吸引力、最具示范意義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的試驗性。任何重大的改變通常都是先以地方性的創見出現,之后會得到較高層領導人的關注和支持,如果覺得它們真的行之有效,才會向全國推廣。
政府官員進行的經濟調節和市場調節應該取什么比例,這并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在銀行、教育、醫療、安全等不同的領域,合理的比例也各自不同。通常而言,在一些領域政府必須發揮主要作用,另一些領域則須由市場主導。
最重要的一點是,當我們在政府和市場之間進行分工時,必須清醒、精明地設定相關的比例和形式。市場不是一部永不出錯的神奇機器,但它也不是一個密不可穿的叢林、弱肉強食的殺戮場。政府不是一部由清廉無私的公務員操作、運轉起來纖毫不差、永遠客觀公正的機器,但它也并不是一部完全受貪權的腐敗官員掌控的機器。
市場和政府這兩種機制都遠不夠完美,甚至即使這二者的作用結合起來,也不一定能消除各自的缺陷。事實上也許是相反的情況:這兩種機制的結合也許反而會破壞它們獨自運轉時可能具有的一些優點。
我們不需要空洞的口號,例如“我們需要更強大的政府來遏制市場的種種放縱”“官僚干預滾到一邊去——市場能解決一切問題”之類。我們應該針對具體問題進行負責任的、冷靜的、不帶偏見的分析,并精心地計算在這些領域里,政府影響應該達到的規模與限度。
《財經》:有人認為,中國的經濟增長非常迅速,會自動帶入制度改革。制度改革會不會隨經濟增長出現?
科爾奈:對許多國家的歷史進行研究就會發現,經濟發展水平與政治體制之間并沒有自動的、決定性的聯系,經濟增長率高低和政治發展水平高低之間,更沒有簡單的因果關系。
斯大林實行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是前蘇聯經濟產量增長最快的時期,但當時卻發生了令人震駭的政治壓迫。當希特勒和納粹黨上臺時,德國是最富的、發展水平最高的工業化國家之一,在那之后德國經濟增長率也迅速加快。而且回頭來看,憲政國家和議會民主制是在一些歐洲國家的早期發展起來的,當時它們的發展水平遠不如今天。
私人所有制、自由企業和市場調節的擴展,為政治改革提供了有利的環境,但這并不能自動保障政治改革的成功。
反對“對增長率的迷信”
《財經》:1985年您在中國參加“宏觀經濟管理國際研討會”時提出經濟改革的四種目標模式,主張采取有宏觀控制的市場協調。20多年過去了,中國在市場取向改革的道路上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中國改革的目標還沒有實現,市場體系的培育、企業產權的明晰、政企功能的分開、行政性壟斷的消除等各個方面,離市場經濟的目標仍然有相當大的距離,政府有形之手主導的宏觀調控卻日益加強。中國應該做哪些努力以實現改革目標?
科爾奈:從萬里之外的布達佩斯向中國提供經濟政策建議,我不敢貿然為之。我只能談談我在幾個問題上的認識。
第一,我的印象是中國的銀行部門存在一些大問題。雖然現在許多歐美銀行處境不易甚至艱難,而中國的銀行看上去十分穩健,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切都井然有序。對于貨幣政策、匯率政策、貸款結構,尤其是不良貸款的處理,中國專家應當加強分析。
第二,中國如此快速的發展必然伴隨的一個危險是,經濟體中可能出現種種失衡和潛在的“赤字”,并在未來造成大問題。40年前我寫過一本書《突進還是和諧增長》,當時也被翻譯成中文,不過恐怕早已在書店里買不到了。該書總結了前蘇聯和東歐的經驗,表示要反對“對增長率的迷信”。
前蘇聯和東歐那些負責經濟事務的政治家為了推動GDP盡可能快地增長,忽視了其他重要的發展任務,例如住房、環保、城市交通等。我在書中還用了一個比喻:就像是一個人穿了件時髦的新夾克,但下身卻是破破爛爛、僅足以蔽體的褲子,腳上連鞋都沒穿。也許這本書應該在今天的中國再版。
第三,我看到的數字顯示,中國的收入差距在明顯擴大。這不僅對經濟是不利的,而且直接違背了民眾的公平感,遲早會帶來一些嚴重的社會緊張局面。
第四,中國必須接受出口市場必將縮小這個事實。中國國內的個人消費與社會消費越是增長,中國與發達國家之間的工資成本差距就會越小。目前為止中國奉行的是一種以出口和投資為導向的經濟政策,中國現在有沒有為調整這一戰略做準備呢?
第五,要保障現代市場經濟的運行,法治政府是必不可少的。中國已經采取了重大的步驟來促進司法體系的現代化,但我認為要保護私人產權和公共產權、保障各種合同得到遵守,中國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列出的這些問題、憂慮與任務遠沒有涵蓋全部。我真誠希望中國的決策者能找到合理的方法,解決這些難題。
《財經》:中國的經濟學家認為,進一步改革的成本在上升。您認為中國改革的前景如何?東歐有哪些經驗值得中國學習?
科爾奈:我覺得最好不要試圖從東歐轉型中得出某種普適性的結論。這個地區由許多中小型國家組成,總人口還不如中國的一個省,但它們的經歷卻千差萬別!在任何一年里,都有一些國家似乎取得了巨大成就,另一些國家則問題叢生,但所有的國家總是時起時落,成功與失敗并不持久。
對于其他國家而言,從東歐國家那些不怎么成功的措施中吸取經驗教訓,才是尤為重要的。
第一,長期來看,民粹主義的做法得不償失。公眾最終會要求政府履行那些不負責任的承諾,卻把那些主張順其自然的經濟政策的人拋在一邊。
第二,將某些改革措施強加給公眾,是不會有效果的。事實證明,只有事先經過深入辯論并取得廣泛支持的改革措施,才能有持久的效果。
第三,打壓那些批評政府政策的反對派是不明智的。一些東歐國家在轉型過程中這么做過。這種政策只能帶來一時的平靜,政府遲早還是要為觀點爭鳴與言論自由創造更大的空間。
第四,民族主義的傲慢自大、對成就的自吹自擂是要不得的。只有那些明確表示愿意從別國政治經濟經驗中學習的國家,那些通過自身行動吸收這些經驗、并將其與本國環境相適應的國家,才能得到外部世界的更多同情。
在前蘇聯和東歐劇變后出現的那些新國家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五花八門的政治與經濟制度正在得到檢驗。我想建議中國朋友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仔細地考察這個巨大的實驗室內正在發生的一切,從他們的錯誤中汲取教訓,并好好利用他們的成功經驗?!?/p>
許成鋼、劉波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