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絲繩上的希臘

希臘問題令歐盟集體反思，而對于希臘自己，徹底的結構改革方是治標又治本的長遠之道

《財經》記者 錢亦楠 發自布魯塞爾

對于歐元區國家來說，希臘現在不僅是個“考試作弊”的差等生，還是個令人頭疼的燙手山芋;而對于希臘來說，不管歐元區兄弟們態度如何，都已同自己綁在同一條船上。這樣復雜微妙的關系，注定了雙方圍繞希臘債務問題的博弈一波三折。

這場博弈已進入了更為復雜的階段。經過漫長的游說，歐元區國家終于有所行動。3月15日，為期兩天的歐元區財長會議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召開。經過五個小時的激烈討論后，歐元區16國財長就救助希臘解決債務危機一事達成協議。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次會議除了排除為希臘債務提供擔保的可能性外，并沒有透露協議的具體內容。比如可能的貸款的規模、以何種形式、由哪些國家出資，以及利率和期限等細節。于是，一個懸念隨之產生——會議達成的共識究竟將轉化為實際救援行動，還是一場安撫市場的煙幕彈?

救或不救，仍是個問題

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3月18日表示，將提出一套以歐元區國家提供雙邊貸款為基礎的救助希臘方案，方案附帶嚴格的條件，并符合歐盟條約有關救助成員國的“不救助”條款。

但隨即，德國與這套“巴氏方案”唱起了反調——德國總理默克爾在接受德國電臺采訪時表示，是否援助希臘不應成為歐盟峰會的主題，因為希臘目前還沒有違約的危險，而實行援助計劃則可能削弱歐元的力量。她告誡市場不要抱有“錯誤的期待”，指望其他歐元區國家會為希臘“救火”。

在這種分歧的困擾之下，歐元22日再度下挫。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事后向《財經》記者表示，3月15日歐元區財長會議作出的決定事后在歐盟內部引起了爭議。當時，歐元區國家達成的共識并不是承諾類似IMF所能提供的援助，而是當歐元處于危險境地時，才會提供幫助。“即使是這一點，也沒有獲取所有成員國的支持。”

面對歐盟的“慢動作”，希臘也越來越表現出不耐煩。該國總理帕潘德里歐3月18日向歐盟表示，如果歐盟首腦會議仍未有定論的話，希臘將不得不轉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

盡管希臘在整個3月出售了近50億歐元的國債，但眼下有220億歐元的債務將于4月和5月到期，這意味著希臘政府必須成功發行大量新債。雖然市場認購希臘債券的情緒仍然很高，但問題在于，希臘要為這些新發行的債務支付高額的風險溢價。根據3月23日的數據，希臘十年期國債收益率已經升至6.3%，超過德國利率325個基點。只有歐盟盡快出臺具體的救助方案，才能平息市場擔憂和投機行為、降低希臘的融資成本。否則，希臘政府實施緊縮措施帶來的效益可能會被極高的債務溢價吞噬。

歐洲經濟智庫Bruegel主任讓皮薩尼-費里(Jean Pisani-Ferry)告訴《財經》記者，希臘目前仍寄望于歐洲。在反美情緒強烈的希臘人眼中，IMF的背后是華盛頓，因此他們更青睞于歐盟兄弟們的幫助。不過在現實的情況下，希臘也并非“鐵板一塊”。“所有的選擇都是可能的。如果希臘在某一時刻還無法從歐洲人身上看到希望，將毫無疑問地轉向IMF。”

對于歐元區國家而言，把皮球踢給IMF并非毫無代價。如果讓IMF來解決希臘債務危機，無異于承認歐元區的無能。“這就好比加州出現了危機，美國政府會容許IMF來直接救助嗎?讓IMF來救助希臘，對歐元區聲譽和歐元地位將是一個打擊。”歐洲政策中心(EPC)執行主任漢斯馬汀(Hans Martens)向《財經》記者表示。

然而，從另一角度看，德國的遲疑也有它的道理。這個問題更類似一場有關“道德危機”的討論。

《馬斯特里赫特條約》(下稱《馬約》)規定，禁止歐洲中央銀行和成員國中央銀行向成員國或共同體的公共部門機構，提供透支或者類似透支的貸款;禁止歐洲中央銀行和成員國中央銀行直接向這些機構購買債券。德國憲法法院在20年前就已裁定，只有在這一準則被納入的條件下，德國才接受《馬約》。而現在，德國人最擔心的一幕發生了——自己勒緊褲帶省下來的錢可能被拿去援助一個經營不善、開支無度、甚至為了加入歐元區在數據上弄虛作假的國家。何況，一旦開始援助，意味著希臘不用為其多年不負責任的財政政策承擔后果，而這將在歐元區設下一個不良的先例。

在讓皮薩尼-費里看來，德國人混淆了慷慨解囊(giving)和發放貸款(lending)的概念。盡管每個國家應為其財政狀況負責，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可以有條件地發放貸款。“就好比IMF，雖然它也給低收入國家提供無息貸款，但傳統的規則是，IMF的貸款都應得到償還，并帶有利息，IMF也因此贏利。貸款只是意味著，當市場存疑及利率升高之時，你用有條件的貸款來激起市場的反應。”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金融室副主任張明認為，歐元區國家援助希臘最可能通過這樣兩種方式:一是大國先出錢，利率不會高于目前的市場利率，具有一定的商業性;第二種可能則是這些國家的央行或一些政府部門的基金直接以一定的方式購買希臘國債，但這一批國債擁有優先償還權。當然，這兩種方式都需要希臘政府在鞏固財政上作出承諾。

但是，誰能保證獲得援助的希臘不會違約?漢斯馬汀道:“我們可不能派遣軍隊直接逮捕希臘的決策者。這里就有對希臘政府能否遵守游戲規則的信任問題，但這種信任并不存在。”

或許對于更多人來說，質疑的不單是希臘政府的能力，更多的憂慮在于希臘問題的遠景。希臘財長帕帕康斯坦丁努曾說，應對危機所付出的努力堪比“改變泰坦尼克號航道”般艱辛，而這艘巨輪隨時都有撞上冰山的可能。

下一個阿根廷?

由于此前的兩套方案被指責為太過偏重降低逃稅率以及向富人征重稅，而非削減開支，希臘政府于3月初公布了第三個財政縮減方案。相比之下，這套方案更為嚴厲:進一步把增值稅稅率從19%提高到21%;提高燃油、酒類和香煙的增值稅稅率;凍結養老金;削減30%公共部門的圣誕節、復活節以及夏季補貼。最后一項措施相當于削減希臘70萬公共部門員工一個月的工資。

瑞銀集團歐洲區首席經濟學家史蒂芬迪歐(Stephane Deo)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希臘政府2月公布的緊縮計劃不能令人信服，但3月初的新方案顯得很有說服力，其年內將財政赤字從GDP的12%下調至8.7%的預期不僅能實現，甚至可能降至更低。如果第二季度希臘在融資方面能再獲得一定幫助的話，其債務市場也基本可以穩定。

《財經》記者走訪的歐洲智庫學者也持類似觀點，普遍認為希臘在短期內出現違約的可能性不大。歐洲政策研究中心(CEPS)研究部主管戴尼爾格洛斯(Daniel Gros)向《財經》記者表示，“希臘在短期內暫時沒有違約的風險。希臘今年需籌資540億歐元，這一數目相比該國總額高達3000億歐元的債務，尚不到20%。”

但從中長期看，形勢并不樂觀。首要的風險來自強大的社會阻力。在工會強大的希臘，自政府推出各項緊縮政策以來，希臘公務員和私營企業員工已多次舉行全國性大罷工。如果說，在短期內政府還能將過失推給上一屆政府，危急之下民眾也比較容易凝聚共識，共同承擔改革的陣痛，那么，長期縮減開支政策的可持續性就變得不那么確定了。“希臘政府需要在未來做出更多縮減財政的努力，但它是否有足夠的執行力，我并不肯定。”史蒂芬迪歐直言。

“這就好比走在馬路上，隨時可能遭遇意外，”讓皮薩尼-費里向《財經》記者表示，“比如，政府的財政緊縮計劃無法施行;又或者，希臘的經濟增長低于預期。之前的經驗告訴我們，即使一些原本要拿來立法的草案，也可能因大街上的示威付諸東流。”

此外，削減財政赤字的后果往往是陷入這樣一個惡性循環:裁減公共部門導致內需下降，經濟進一步下滑，從而影響到政府的稅收，使削減赤字變得更為困難。而對于希臘，這個螺旋將更加明顯。戴尼爾格洛斯在其發表的《南歐及愛爾蘭調整的困境》報告中就指出，由于希臘12%的儲蓄率遠低于其他歐盟國家，其削減財政對于經濟增長影響的乘數效應更大。

據他測算，希臘在2009年至2011年的年平均增長率僅為1.5%。希臘央行則在3月22日的一份報告中稱，在2009年該國經濟進入十多年來的首次衰退之后，2010年希臘經濟將萎縮2%。“這也意味著，歐盟2月出臺的匯合計劃(convergence programme)中認為的希臘在整個調整期經濟保持增長的設想不現實。”戴尼爾格洛斯說。

當經濟增長出現問題時，希臘十年期債券高企的收益率就好比一顆定時炸彈。一個可供比較的情況是，在過去的幾年中，希臘的增長率平均超過7%，國債利率也僅為3.5%至4%。但即使在這樣的好時光中，財政的可持續性仍是個令人堪憂的話題。

不少人將希臘當下的困境與阿根廷危機做比。許多人對世紀之初的那場危機記憶猶新。墨西哥比索危機后，阿根廷經濟恢復強勁，連續三年平均增長率超過6%。財政赤字被控制在3%以下，經常賬戶赤字即使有擴大的趨勢，也被控制在3%至4%之間。但1998年起，阿根廷陷入危機，大量的外資紛紛撤離，原先在外來充裕資金掩蓋下的公共開支龐大、稅收體系不健全、企業競爭力差等問題逐步暴露，阿根廷不可遏止地陷入了被市場推高的風險溢價、削減財政支出以及日益衰退的經濟三者的螺旋中。盡管IMF連續對阿根廷推行了三個計劃，但仍無力回天，最終阿根廷于2000年出現了違約。

在戴尼爾格洛斯看來，目前希臘的問題比當年的阿根廷更嚴重。以2008年為例，希臘外債占GDP的比重已高達147%，遠高于阿根廷在1999年，即違約前兩年52%的水平。“很快，希臘會發現，它正處于與當年的阿根廷同樣的境地。”

漢斯馬汀則向《財經》記者表示，緊縮財政是擺脫危機的措施之一，但并非持久發展之道。希臘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應盡快進入結構改革的軌道。他向記者列出了長長的任務單:必須發展更有效的公共部門、更現代化的私有部門;必須使用IT和信息技術手段，擁有更好的公共設施;必須發展具有競爭優勢的產業;必須增加出口。

“此外，希臘還應盡可能地利用其有利的地理條件發展太陽能，以減少對外部能源的依賴。但這需要長期的投資。”漢斯馬汀說。

最后的救贖

希臘債務危機留給歐盟的一大教訓，是危機處理機制的缺失。用讓皮薩尼-費里的話來說:“即使你給所有的房屋都裝上了自動滅火噴水裝置，你仍不應該解散消防隊。”

與援助希臘的細節方案遲遲未出相對應，一個類似IMF的“歐洲貨幣基金組織”(EMF)正在布魯塞爾受到熱議。而這個基金最過人之處，正是其扮演了消防隊的作用。

歐洲政策研究中心(CEPS)的戴尼爾格洛斯正是EMF的發起人之一。根據他所勾勒出的草圖，EMF的資金來源主要是違反了歐盟財政紀律的國家繳款。比如，希臘2009年財政赤字為GDP的12.7%，債務率為120%，分別高出《馬約》規定的3%和60%的部分，將被提取1%納入該基金。而未來該國從EMF提取的金額最多不超過自己的繳納額。

“有可能在一兩年內，希臘危機看似解決了，沒有任何問題。而另一種可能是，希臘變成了另一個阿根廷。那樣的話，歐盟面臨的選擇就是，要么你不停地往里面砸錢，要么你說‘不救’。但如果你說不的話，就必須為后果做好充分的準備。”戴尼爾格洛斯說。

按照這個構想，格洛斯所說的最糟糕的情況，也就是希臘令歐盟無法遵循約定的貸款條件，或發生違約，歐盟決定要“清理門戶”的那一天。為避免“道德危機”的重演，EMF設立了一個“破產機制”，即一國若發生債務違約，EMF可以打折購買投資者手中的國債，并有權支配違約國政府未來的任何一筆收入。當然，成員國可以選擇退出歐元區。

在他看來，似乎惟有這樣的嚴格要求方可讓市場規則繼續運行，希臘也會真正作出調整。“就以雷曼兄弟為例，美國政府的錯誤不在于讓雷曼兄弟破產，而在于沒有為之做好足夠準備。正因為如此，才會出現之后狼狽救助AIG等機構的情況。”

也就是說，倘若希臘最終發生了違約，其面臨的結果可能是實際上退出了歐元區。一個可供參考的模板便是黑山共和國。黑山不屬于歐元區，其銀行也不和歐元區掛鉤，卻使用歐元作為貨幣。“這樣的結果對于希臘來說，將會是個災難，經濟將至少下滑30%。但對于歐元區國家來說，如果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只會受到有限的影響。”戴尼爾格洛斯告訴《財經》記者。

倘若這一模式被采納，對于希臘而言，這將是最后的救贖。但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金融研究室副主任張明看來，這個機制是一些經常賬戶長期處于盈余的國家的一廂情愿，會令外圍國家感到失望。“本身擴大財政赤字就是因為經濟有困難，而給我的援助是我先繳這個錢，且我所獲得的份額還不高于我給你的錢。況且，希臘如果退出歐元區，為何不回歸本幣?既然退出，就要讓自己獲得全部的宏觀調控工具。”

但無論如何，在外部世界眼中，歐元區的弱點早已在希臘債務危機的漸變中暴露無疑。即使在統一的貨幣聯盟這柄保護傘下，也并非所有成員國的債務都足夠安全，這一點無疑將減緩資本向歐元區流入。倘若在未來向下調整的漫長道路中，希臘折戟沉沙，無奈退出歐元區，這樣的結局無論希臘和歐盟都不愿看到。對于希臘，是場陣痛;對于歐盟，則是十年之路上的一記重挫。

正如漢斯馬汀總結的那樣:“希臘的GDP僅占歐元區GDP總量3%，從經濟角度考慮它并不重要。但希臘債務危機為何如此重要?因為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一個歐元區國家陷入嚴重危機，對此處理方式將為日后奠下基石。”■

本刊實習記者張寒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