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與某年的郭文景《狂人日記》和《夜宴》相比,剛剛落幕的北京國際音樂節,在臨近尾聲時連續上演的三部飽含中國元素的歌劇,都絕非“小”制作,而且俱為“新鮮出爐”,風味各有不同。
第一部是布魯塞爾皇家莫奈劇院新版亨德爾的《賽魅麗》。它以驚艷之姿亮相,無論是舞臺創意和視覺效果,都令人耳目一新,更不必說它擁有的歌手好得幾近奢侈。最高的敬意當然毫不吝嗇地獻給將《賽魅麗》演唱得活靈活現的韓國女高音徐藝俐。欣賞她的歌喉需要一點耐心與安靜,但正是她夸張但不離譜的放松而妙趣橫生的表演,才使得自始至終填滿舞臺的中國寺廟的斜頂與廊柱完全融于劇情,那些怪模怪樣的比丘或比丘尼也不再顯得隔膜。到了最后一幕,再看這棟來自安徽某地明朝年間的頂梁框架,簡直要高呼此乃“神來之筆”了。
我還要把敬意獻給指揮皮爾斯·馬克西姆和中國愛樂樂團。我首先感到興奮的是中國的樂團在為他們職業生涯中第一部巴洛克歌劇伴奏時所表現出來的素質和修養,年輕樂手們的才華和領悟力越到最后越是表現得淋漓盡致,真的讓人感覺到對某些限度的突破。當然,成就這樣一部亨德爾的名為清唱劇實為歌劇的制作,合唱隊的水平至關重要。英國之聲合唱團不僅在聲音上維持了和全劇相匹配的高水準,而且在表演上也十分“搏出位”。
在令人開懷而輕松的亨德爾之后,觀賞周龍作曲的《白蛇傳》則顯得有點累,這“累”不是源于對傳統故事的顛覆,也并非不習慣導演理念和舞臺實景與心理預期的錯位。周龍的音樂還是用力過猛,包含的元素太多太雜,幾乎令人耳不暇接。周龍寫得累,我們聽了更累。這種歌劇寫法不僅屬于資源浪費,也給演唱者和觀戲者帶來負擔。頗感意外的是,周龍第一次做歌劇,居然就攤上一個非常好的劇本,不僅主題情懷充沛新穎,更難得戲劇結構平衡精當,而且劇詞寫得意境迷離,可以說完全達到民間傳說“歌劇化”的升華高度。
《白蛇傳》是北京國際音樂節和美國波士頓歌劇院共同委約的英文歌劇,但我仍愿意把它當做“中國歌劇”。當聽到一句中國人簡單的詢問語被用英語唱出時,不禁啞然失笑。我越發強烈地感受到不管是中國歌劇還是其他不以英語為母語的民族歌劇,以為用英語演唱就可以國際化、世界化,是犯了方向性錯誤。
當歌劇的黃金年代已在意大利歌劇、法國歌劇和德國歌劇之外誕生了匈牙利、捷克、俄羅斯、波蘭、西班牙等成功的民族主義歌劇時,英國以布里頓、蒂佩特、沃爾頓為代表的英語歌劇也在普賽爾和亨德爾之后再次崛起。中國歌劇創作便沒有必要通過走英語之路而實現其國際化,它即使以西方舞臺為表演重心,也只能用中文演唱,只有這樣才能建立真正的中國歌劇風格。
說到用中文演唱中國歌劇,便到了“清算”作為國際音樂節閉幕式的歌劇《詠·別》劇本的時刻。首先,我向葉小綱無可替代的音樂靈性和色彩絢麗、技術精湛的管弦樂配器致以敬禮。如果這部剛剛“首演”的歌劇還有繼續往前走的價值,我建議像瓦格納歌劇經常被冠以“無詞的×劇”那樣,直接就做一個音樂會版的“無詞的《詠·別》”。歌劇首先是戲劇,其次是“歌”。“歌”是什么?“歌”是“詩”。可是我們看看《詠·別》有哪怕是一點點的詩意嗎?它有戲劇的尺度嗎?有戲劇創作的邏輯性嗎?有起碼說得過去的戲劇結構嗎?
巧合的是,《詠·別》也和《白蛇傳》一樣分“春夏秋冬”四幕。在《白蛇傳》是與四季輪回、起承轉合的中國敘事傳統契合,而在《詠·別》則是取巧不成反添亂。本來因一部新戲的創作與排演而引發三角戀情的敘事內核具有一定張力,可以放在一個短促的時空內完成,卻硬是拖拖拉拉地歷經四季風雨,還跨到來年冬天。
該劇主題思想十分混亂,全劇無一可愛人物,失去崇高價值的犧牲根本無意義。至于故事梗概與具體操作層面的巨大距離以及劇本中的硬傷、劇詞的失轍少韻,無疑是對中國文字的嘲弄,對詩的敵視,對歌劇的褻瀆。在如此底線之上的諸如京劇知識的匱乏、人物性格的蒼白、角色人群整體境界的萎靡倒不算什么缺陷了。
作者為音樂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