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在長期享受“人口紅利”之后,許多人預期這一經濟增長源泉即將于2013年前后,隨著“人口撫養比”的停止下降而消失。
對此,學術界和政策研究領域存在不同意見。觀點差異之大,爭論對立程度之深,論辯感情色彩之重,頗不尋常。
表面看,這似乎延續了馬爾薩斯《人口學原理》之后經濟學界始終存在的樂觀和悲觀主義者之間的對立傳統。其實不然。
在中國,對于人口紅利是否消失的爭論雙方都屬悲觀派,而詮釋如何應對人口紅利消失問題卻是關鍵之點。
人口轉變的主要推力
眾所周知,人口紅利概念的出現和流行時間并不長。
20世紀90年代哈佛的一些經濟學家,在使用計量經濟學模型解釋日本和亞洲四小龍創造的“東亞奇跡”,以及經濟史上新大陸超過舊大陸經濟的增長表現時,把人口年齡結構作為變量來發現人口撫養比,即非勞動年齡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對經濟增長做出的貢獻。這個在常規生產要素貢獻之外的經濟增長源泉,被稱做人口紅利。
我們的研究發現:把類似的理論假設和計量方法應用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增長,總撫養比下降1個百分點導致人均GDP增長率提高0.115個百分點。1982年-2000年(這是當時所能獲得的最新數據),總撫養比下降了20.1%,推動人均GDP的年平均增長率提高2.3%,同期人均GDP年增長速度在8.6%左右,因此,其中撫養比下降的貢獻為26.8%。
首先,經濟增長過程絕非模型那樣簡單。實際上,如果以人口撫養比作為人口紅利來源的話,那么早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該指標就應該開始下降,但在不具備其他高速經濟增長條件情況下,這種人口優勢并不能得到實際利用,只有改革開放才創造了利用人口紅利的條件,即勞動力得以流動,才能實現資源的重新配置。
與此同時,豐富而廉價的勞動力資源,只有在中國融入全球經濟前提下,依靠沿海地區勞動密集型制造業的發展,才能轉化為經濟增長的額外源泉,即人口紅利。所以,若要把人口紅利在計量模型中的抽象事物形象化,最好關注和研究遍布于全國城鄉的2.3億農民工。
其次,模型使用的解釋變量人口的撫養比,來反映人口年齡結構,核心在于其變化趨勢,而非靜態的絕對數量。也就是說,勞動年齡人口不僅規模大,更重要的是其持續增長,以及在總人口中比重的不斷提高。
例如,在1980年-2005年期間,15歲-64歲年齡組人口的年平均增長率為1.8%,占總人口的比重從59.7%提高到71%。正因如此,才會造成撫養比的持續降低,并因勞動力供給豐富和儲蓄率高而形成人口紅利。如果將勞動年齡人口數量視為人口紅利,則是犯了用國家大小論英雄的錯誤。
再次,此結論本身并不涉及人口撫養比下降的原因。撫養比下降需要用人口轉變理論作為分析框架,即以現實中的人口變化趨勢加以解釋。中國在較短時間里,走過了發達國家經歷了上百年的人口轉變過程,于本世紀初就已進入低出生、低死亡和低自然增長的人口轉變新階段。
在經歷人口自然增長率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變化的同時,勞動年齡人口增長率,也按照相似的變化軌跡經過了上升和下降的過程。其上升時期就是撫養比不斷降低時期,也是收獲人口紅利的時期。
值得指出的是,人口轉變的主要推動力是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而生育政策僅僅起到相對次要的作用。
韓國、新加坡、泰國和中國臺灣都沒有實行過強制性的計劃生育政策,但這些國家和地區與中國大陸一樣,生育率從上世紀50年代大致相同的高起點上,下降到90年代以后總和生育率2.1這個更替水平以下。
爭論背后的政策歧見
學界使用“人口紅利”的概念引起廣泛爭論,主要源于前述觀點的發表,以及引用計量結果對其政策含義的引申。撇開非研究性爭議,關于人口紅利的爭論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關于“人口紅利”是否即將消失的不同判斷。我們的研究以人口撫養比作為人口紅利的代理變量,既然人口預測顯示,在2013年之后撫養比將上升,那得出“人口紅利”會消失的結論應合乎邏輯。
一些研究者認為人口紅利不會在那時候消失,即延伸到2035年,原因是勞動年齡人口總量依然龐大,總撫養比仍將處于較低水平。
從不甚精確的角度,或者純粹從勞動年齡人口總規模看,似乎屆時的中國人口結構不算太糟。不過,既然我們所說的人口紅利有其特定含義,并且針對其具體變量估算而出,那就很難印證或附會這種判斷。
此外,人口紅利核心是勞動年齡人口或者撫養比的動態變化,如果正視2013年以后勞動年齡人口將會絕對減少,如在2015年-2035年間預計以每年0.4%的平均速度減少,其占總人口的比重也會從72%下降到64%,那斷言原來意義上的人口紅利將繼續存在,難以讓人信服。
第二,關于“人口紅利”的政策含義究竟為何。本文開頭就已指出,中國對于人口紅利的說法都屬悲觀派。原因是迄今為止絕大多數積極響應人口紅利即將消失的觀點,認為這一變化會導致中國勞動密集型產業比較優勢的喪失,進而經濟增長不再可能保持過去30年的速度。
即便是那些用人口紅利理論指導投資的公司經濟學家,雖然鼓吹當前人口年齡結構仍然有利于股市和房市投資,隱含的意思也是未來將失去這種機會窗口。至于那些認為人口紅利仍在并可以保持幾十年的觀點,正是把當前我們觀察到的人口變化看做是值得擔憂的事情。
兩個關于人口紅利判斷的政策含義值得討論。一是擔心如果承認人口紅利正在消失,則意味著目前計劃生育政策已經完成其使命,有必要進行調整。其實,人口紅利與生育政策沒有必然或緊密的因果關系。
從中國的發展趨勢看,人口老齡化和人口紅利的消失,不以是否調整生育政策為轉移的。例如,在中國人口大事記中,三個至為重要的現象,即人口撫養比開始下降(20世紀60年代中期)、總和生育率顯著降低(1970年-1980年)和正式實施一胎化政策(1980年)之間,從時間上看沒有絲毫的一致性或因果關系。
二是擔心如果承認了人口紅利消失,就意味著就業壓力開始并將繼續紓緩,人們或對就業問題掉以輕心,乃至就業在政府政策中的優先地位有所降低。
這種認識問題的邏輯,可能與中國政府爭取積極就業政策的形成背景有關,即這一高度重視就業的共識,是政府對20世紀90年代末大規模國有企業職工下崗失業嚴峻局面的急迫反映促成的。
這個邏輯聯系也是不存在的。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從來都是以勞動力短缺為特征的,但那里的政治家和經濟決策者對就業問題的重視程度,并不亞于我們的政策。
第三,關于人口紅利的商業或投資含義。盡管在公司經濟學家和投資分析師中,許多人最初并不認同我們的判斷,但是,他們卻始終不渝地使用人口紅利的概念,引申其對投資前景的啟示,也樂于及時修正自己的觀點。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畢竟更加直接地對投資客戶負責。
其實,人口學早就有一分支,叫做市場人口學或工商人口學,即借助人口學分析方法,把人口特征的變化與消費和儲蓄行為及其變化,與投資和創新機會聯系起來。應該說,這種分析的確有助于擴展投資者視野。
將人口紅利判斷引入投資分析,也存在濫用的危險。必須首先理解人口轉變對經濟發展方式的影響,才可以將相關結論轉化為在商業和投資中的決策判斷。
經濟增長不會放緩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劉易斯指出,發展中國家存在著傳統與現代部門鮮明對比的二元經濟結構,特點是以農業為代表的傳統部門存在著大量剩余勞動力,而現代部門可以不變工資獲得無窮盡的勞動力供給。
這個二元經濟發展,說穿了就是一個吸納農業剩余勞動力的過程,直到現代部門勞動力需求的增長速度,超過現行工資水平下的勞動力供給增長速度時,我們便迎來“劉易斯拐點”。
但拐點到來并不意味著勞動力供給的絕對不足,而是指只有提高工資才能保持勞動力供給得到滿足。人口轉變導致的勞動年齡人口增長率的下降,是導致勞動力供給從無限到有限轉變的最重要原因。
人口紅利的式微與劉易斯拐點的到來如影隨形。2003年-2008年中國勞動年齡人口增量以每年13.6%的速度減少,農民工實際工資每年增長率達10.2%。
理解這個原理,承認中國正在發生人口結構變化,并非學術之爭,意義在于本可以及早預見其趨勢:一是工資上漲屬必然且將逐漸加快;二是勞動關系要發生劇烈變化;三是經濟發展方式轉變迫在眉睫。
盡管本人提出關于人口紅利消失和劉易斯拐點到來,但我絕非悲觀的卡桑德拉。我關注的是:劉易斯拐點到來之后勞動力優勢會喪失嗎?人口紅利消失是否會放緩經濟增長速度?
首先,只要工資增長有賴于勞動生產率提高的支撐,中國制造業比較優勢和競爭力就不會喪失。劉易斯拐點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突出表現,就是普通勞動者工資的上漲。最近出現的漲薪潮,其實只是2003年以來工資水平上漲趨勢的繼續。而且,工資上漲符合勞動力供求規律,既承受得了,也求之不得。
因為中國制造業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不僅始終與工資上漲相伴,而且長期以來快于工資增長。這就留出了一個空間,允許工資上漲在一定時間內可以快一些。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提高勞動者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從而大幅度提高消費,為經濟增長提供新的需求動力。
其次,制度建設不僅可以延續傳統意義上的人口紅利,還可以形成第二次人口紅利。有人在解釋“民工荒”現象時,認為是戶籍制度等制度性因素阻礙著勞動力轉移。其實,人口結構變化因素發揮了更根本性的作用,人口紅利不是宿命的,通過創造條件可以人為保持和延長。
推進戶籍制度改革,實現農民工的市民化,以及許多有利于擴大勞動力供給的制度建設,都可以深度挖掘人口紅利的潛力。
2007年按照常住人口統計的城市化率為45%,但從非農戶口的人口比重看只有33%。消除這兩者之間12個百分點的差距,使農民工不再是城市的過客,而成為永久居民,就是開發勞動力供給的制度潛力。此外,通過勞動密集型產業向中西部的轉移,形成國內雁陣模型,也是中國特有的保持競爭力的機會窗口。
中國可根據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把未來經濟增長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解決未富先老的問題。人口老齡化并不可怕,因為最富的國家往往有著最高的老齡化程度。
而我們面臨的是在較低的人均收入水平上,迎來了較高的老齡化。把中國與發展水平相近的國家比較,可以看到中國的老齡化程度是超出其他國家的。
假如中國在未來10年或者20年的時間里,加入到高收入水平的行列,與那時的高收入水平國家比較,我們的老齡化程度并不突出。所以,關鍵在于保持經濟增長速度。而發掘第一次人口紅利的措施,都是為這個任務服務的。中國需要未雨綢繆,謀劃形成第二個階段的經濟增長引擎。
筆者曾撰文討論第二次人口紅利,即利用變化了的人口結構特征,在老齡化條件下,創造新的制度環境,抵消第一次人口紅利消失產生的不利效果,從而挖掘出經濟增長的長期可持續源泉。
從先行國家的經驗看,這類努力應該包括:建立起有利于資金積累的養老保障制度,以彌補老齡化條件下居民儲蓄率的降低;加強技能培訓和深化教育,顯著提高人力資本水平,以適應產業結構升級和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需求,打破勞動力數量短缺的瓶頸;繼續發育和完善勞動力市場,形成和諧勞動關系,消除勞動力供給的制度障礙。
我們應該樹立這樣的理念:第一次人口紅利終究會枯竭,而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潛力則是無限的。
加快生產率驅動型轉變
對人口紅利的作用進行估算,絕不意味著對人口紅利的迷信。越是發達和富裕國家,越少依賴傳統意義上的人口紅利來推動經濟增長。目的在于提醒并呼吁世人:中國人口紅利消失在即,劉易斯拐點已經到來,經濟增長方式要加快向生產率驅動型轉變。
當年,克魯格曼對東亞奇跡的質疑成為一個失敗的預言,是因為他不懂得,人口紅利可以在一定時期內打破資本報酬遞減的假設,意味著新古典增長理論在解釋二元經濟發展實際時遇到了挑戰。
然而,人口紅利的消失則意味著理論的回歸:不依靠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經濟增長的持續源泉將會枯竭。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