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發布訃聞,稱梁從誡先生是“梁思成之子,梁啟超之孫”,恐怕沒人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不過,梁先生生前對別人這樣介紹很反感。這倒未必是刻意低調,更有可能的是他不愿意把出身名門作為自己的一種資本或光環。另一個原因或許是,這會讓他想起“文革”期間批斗他的人給他封的“雅號”——“梁三子”(保皇黨的孫子、反動學術權威的兒子、修正主義的苗子)。
梁家三代人的愛國心、責任感和獻身精神可謂一脈相承,薪火相傳。媒體有人撰寫悼文說:“我曾親耳聽過梁先生的這句自嘲:我們一家三代都是失敗的英雄。”難以想象他這樣一個謙遜的人會以英雄自稱,但“三代人都是失敗者”這句話,我倒確實曾聽他親口說過,而且不止一次。
相比他的祖父和父母,梁先生應算是“大器晚成”。梁先生名字里有父母希望他步宋代李誡建筑研究后塵之意,但他沒有承繼父母之業成為一名建筑學家,而是選取歷史學作為自己的專攻。他在青年和中年時,無論作為文史研究教學人員還是外事翻譯、書刊編輯,都展示了出眾的才華和學識。但世人知道梁先生,多是從他年過花甲后矢志于民間環保事業開始的。
梁先生1992年開始籌建一個環保非政府組織。1994年,中國文化書院綠色文化分院創立,梁先生出任院長(民間叫法是“自然之友”會長)。這是中國第一家全國性環境非政府組織。
經常有人問梁先生,為什么在年近退休時,要選擇環保作為一項事業,來貢獻余生?他說:“答案很簡單,這是一件對我的國家、我的同胞和我家庭的未來極端重要,而目前仍被大多數中國老百姓所忽視的事情。”對他的這一人生轉型,季羨林這樣評價:“寧愿丟一個歷史學家,也要多一個‘自然之友’。”
身兼公共知識分子和非政府組織領導人雙重身份,梁先生身上呈現出看似矛盾的雙重性格。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堪稱他的真實寫照。面對日益嚴峻的環境形勢,為了無告的大自然,梁先生以一種“明知不可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毅然決然上路。
圈子里流傳著很多關于梁先生讓那些“不環保”的人下不來臺的小故事。
他應邀參加中央電視臺一個討論會,會議結束,一位主持人安排一桌豐盛晚宴。梁先生看到服務員把魚翅端上餐桌,憤然指責那位頗有聲望的主持人:“你也配主持環保節目。”
他隨全國政協代表團到山西調研。陪同的一位省級高官,在出行途中隨手把一個礦泉水瓶扔到窗外。他大叫一聲“停車”,一路小跑回去把瓶子撿了回來。
他在公園見到一個打羽毛球的小伙子,隨口吐了一灘粘痰,就喝令那人自己擦掉。那人悻悻說:“你的話是對的,但你的態度很不好。”
這個直言不諱、耿直不阿的人,為他的組織確定的發展策略,卻一直是謹慎穩健的。為了爭取政府部門對民間環保事業的支持,他努力把握好堅持原則和顧全大局之間的關系,必要時甚至不惜委曲求全。有一年,他應邀作為專家參加林業部的年度重大新聞評選活動。開會期間,他與某位官員發生意見沖突,那位官員頗有些不合待客之道的言辭。他氣得渾身發抖,但很快就控制了情緒,以非常富有建設性的姿態參與接下來的各項議程。
在舉步維艱的草創時期,在前進中遇到風風雨雨的時候,這些謹慎穩健的策略,為“自然之友”有效地拓展了生存空間,同時也讓很多相關政府部門認識到:民間組織關注并積極參與環保事業,是現代環境管理的應有之義;非政府組織不是政府的對頭,而是建設性合作伙伴和值得信賴、依靠的同盟軍。
梁先生一直倡導,公眾參與環保事業要“真心實意,身體力行”。他厭惡那些坐在沙發里唱高調的“環保主義者”。他衣著簡樸,騎自行車上下班,用廢紙做名片,家中用度更是節儉到幾乎吝嗇的程度。但就是這個“吝嗇”的人,為了支持在可可西里無人區與盜獵藏羚羊的犯罪分子殊死搏斗的野牦牛隊,一次就籌集捐贈了價值幾十萬元的錢物。
日前在梁先生遺體告別儀式上,我把一枝金黃色菊花放在他的遺體上,忽然又想起他所說的“三代人都是失敗者”。我想,他所說的“失敗”大約是指“壯志未酬”吧。其實,每一個終生挑戰自我的人,最后不都是失敗者嗎?這就像跳高運動員跳過一個高度,還要向新的高度發起沖擊,直到最后跳不過去為止。
據悉,環境保護部最近正按照“十二五”規劃建議,抓緊制定“全民參與的社會行動體系”。今天看來,梁先生所做的探索,其意義也許遠遠超出他最初創辦“自然之友”時的預想。
梁從誡所開創的事業,并未失敗,也不會失敗。在追隨者的心目中,他代表了一種堅持。
作者為“自然之友”會員,環境保護部公報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