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中國的國民收入分配中,勞動報酬所占比重持續下降,是導致收入差距持續擴大的一個基本原因。
并非統計口徑問題
也有學者提出,勞動報酬的下降在很大程度上是(或完全是)統計口徑變化造成的。他們提出的一個主要理由是,2004年之前個體工商戶業主的報酬原來在統計中算為勞動者報酬,2004年經濟普查后,國家統計局調整了有關統計口徑,把其業主所得改按營業利潤計算,導致勞動者報酬比重突然下降。
另一個理由是,在統計中農業收入基本上計為勞動報酬,勞動報酬在農業增加值中比重高于其他產業;隨著農村勞動者轉入城市、農業比重下降而第二三產業比重上升等結構變化,勞動報酬占GDP比例自然會下降。有學者認為,這同樣是統計口徑問題,因為農業收入本來就不應該全部算作勞動者報酬,因此實際上原來就高估了勞動者報酬。
以上兩個論點都有其合理性。但問題在于這兩點能否證明勞動者報酬的比重實際上并沒有下降?
首先,關于個體工商戶統計口徑變化的說法,只牽涉2004年前后的數據銜接問題,并不能改變勞動者報酬在更長時期是否存在下降趨勢的問題,而且上述作者依據的是國家統計局較老的資金流量表數據。
實際上,國家統計局在2004年和2008年兩次經濟普查以后,都分別調整和更新了在此之前的資金流量表數據。
2004年普查后,大幅度下調了當年和以前年份的勞動者報酬數量,其占GDP的比重也隨之縮小。2008年普查后的調整,又部分上調了2004年-2008年的勞動者報酬數量和比重。
經過最近這次調整,以前年份的勞動者報酬數據可以分為1992年-2004年和2004年-2008年兩個階段。統計局沒有公布調整的依據和數據口徑改變的內容,但在這兩個階段內,統計口徑應該是分別可比的,但由于兩段之間的口徑差異,使2004年的勞動者報酬比重發生跳躍,上調了3.5個百分點。
而在這兩段時間中,數據都分別顯示了勞動者報酬的下降趨勢。其中,1992年-2004年勞動者報酬占GDP比重從54.6%下降到47.1%,在12年里下降7.5個百分點。2004年-2008年按新口徑,勞動者報酬從50.6%下降到47.9%,在四年中下降了2.7個百分點。
因此,剔除2004年統計口徑變化因素,資金流量表數據仍明確反映了勞動者報酬占GDP比重下降的趨勢,前后兩階段累計共下降了10.2個百分點。
其次,有學者對統計數據做了調整,把家庭經營純收入中的農林牧漁業收入全部從勞動者報酬中剔除,結果勞動者報酬比重更低了,但占GDP比重從1992年以來不僅沒有下降,反而上升了。他以此證明勞動收入比重并未下降。不過,這樣的調整在我看來是不合理的。
原因之一,在于目前在我國引起社會關注和學術界討論的“勞動者報酬”或者“勞動收入”問題,并不僅限于工薪勞動者的工資收入,而是指全體勞動者的報酬總和。應當指出,各國的國民經濟核算方法(收入法)各有差別,有些國家在勞動者報酬之外設有“混合收入”項目,也有些國家沒有這一項,但單列了家庭經營收入。
中國的資金流量表數據中并沒有做這樣的區分,而是把全部勞動者的收入都計入“勞動者報酬”(這樣做并沒有錯,但在這個意義上,資金流量表中“勞動者報酬”對應的英文詞匯不應當是“compensation of employees”。后者可譯為“工薪勞動者報酬”,它只是勞動者報酬中的一個主要分項)。
問題在于,中國仍然是一個農村人口占一半的國家,而農民的收入主要來自勞動收入。如果把7億多農村人口的農業收入剔除出勞動者報酬,再來討論勞動者報酬的比重問題,實際上就是轉換了話題。
原因之二,目前我國正處在結構變遷時期,每年有大量農村勞動者進入城市,使工薪勞動者隊伍的數量不斷擴大,同時也就伴隨著農業勞動收入相對下降,而工薪收入總量增加。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把工薪收入的總和單獨拿出來代表勞動報酬,得到勞動收入占GDP比重不降反升的結果是不奇怪的。但這恰恰犯了上述作者自己所批評的那種“誤判”,實際上是用改變統計口徑來改變計算結果,而該結果已經寓含在統計口徑的改變之中。
收入增長明顯滯后
事實上,要看全體勞動者的報酬占GDP比重是否下降并不難。
例如1990年到2008年,全國人均GDP增長到原來的14.4倍;而城鎮居民的人均工薪收入僅為原來的9.8倍,農民的人均工資性收入與家庭經營純收入之和僅為原來的6.4倍(三者均按名義值計算),后兩者都顯著低于人均GDP的增長。這顯然意味著勞動收入占GDP比重顯著下降(收入數據來自國家統計局城鄉住戶調查)。
為了更準確地驗證上述判斷,下面對有爭議的收入項目分別進行重新定義,在此基礎上計算勞動者報酬的變動趨勢。由于資金流量表中沒有對收入來源進行細分,這些計算只能根據國家統計局的城鄉住戶收支調查數據進行。這里對勞動者報酬做了如下改變:
城鎮勞動者報酬包括工薪收入,加上住戶的經營凈收入的一部分。這是因為經營者(包括個體工商戶的業主)可能不領取工資,他們的經營凈收入中除了利潤以外,還包括一部分經營者的個人勞動報酬。
農村勞動者報酬包括農村住戶的工資性收入,再加上家庭經營純收入的一部分(其余部分是土地和資本的回報)。因為沒有更詳細的基礎數據,這一計算中對城鄉經營收入中的勞動者報酬部分分別設置了不同權重,以檢驗不同情況對勞動者報酬變動趨勢的影響。但不管取哪一種權重,各年份的計算口徑是一致的,因此排除了因數據口徑變化而導致勞動者報酬比重跨年度變動的因素。
表第(1)-(4)列中,農村家庭經營純收入中勞動者報酬權重,分別按40%、50%、60%、70%計算,而城鎮住戶經營收入中勞動者報酬的權重固定按20%計算;(5)-(6)列中農村家庭經營純收入中勞動者報酬權重固定按60%計算,而城鎮住戶經營收入中勞動者報酬的權重分別按10%和30%計算。
可以看到,在表中所有六種情況下,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重在1990年-2008年呈明顯下降趨勢,只是降幅大小有所不同而已。以情況(3)為例(農村家庭經營的60%和城鎮住戶經營收入的20%作為勞動者報酬),從1990年占GDP的38.9%下降到2008年的30%,降幅8.9個百分點。
同資金流量表數據相比,這里計算的勞動者報酬占GDP的比重明顯更低。不排除國家統計局的城鄉住戶調查數據低估了勞動者報酬,或者資金流量表數據高估了勞動者報酬的可能性。
盡管兩種統計數據明顯不一致,但這些可能的問題是跨年度存在的,它們影響的主要是勞動者報酬的數量和比重,而不是其變動趨勢。而兩種數據共同顯示了勞動者報酬占GDP比重明顯下降的趨勢,說明該下降趨勢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
亟須制度變革突破
勞動收入比重下降原因何在?這是一個可以另外討論的問題,這里僅舉出幾個基本事實。
第一,過去30年,中國經歷了農村勞動力向城市大量轉移的過程。在此期間,勞動力市場上總的形勢是供大于求,這壓制了工資水平上升,使工資增長遠遠落后于人均GDP的增長。實際上這種現象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已經由劉易斯的二元經濟模型做出了明確闡述。這種情況也使得勞動收入和非勞動收入間的差距急劇擴大。
第二,上述矛盾本來可以通過制度建設來緩解,但由于勞資間的協商和談判機制沒有建立,工會沒有起到充分保護工人利益的作用,各級政府又常常在勞資糾紛中喪失中立立場而較多偏向于保護資方利益,使得勞動收入和非勞動收入之間分配傾斜的現象持續存在。社會保障和轉移支付制度的不健全或缺失進一步加重了問題的嚴重性。
盡管社保體系近幾年改善力度很大,但如果以全部城鎮就業人員為基數計算,2009年城鎮基本養老保險、基本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和工傷保險覆蓋率只達到57%、53%、41%和48%(據2010年《中國統計年鑒》數據計算)。未被覆蓋的人群,基本是收入較低、工作較不穩定的低收入階層和農民工,他們恰恰是更需要得到社會保障的人群。
第三,由于缺乏對壟斷收益、資源收益的制度約束和稅收調節機制,調節高低收入的稅制存在不合理的地方,稅收征管機制不健全,以及公共資源和公共資金的使用缺乏監督、政府管理透明度低,導致了收入分配中大量反市場行為、腐敗行為和逆向再分配現象。這加大了政府成本和企業成本,實際上對各類正當要素收入,包括對普通勞動者的收入形成了直接或間接的侵害。
以上情況說明,要解決勞動報酬比重下降、收入分配失衡的問題,迫切需要健全社會保障制度、勞資協商談判制度,迫切需要完善法制、推進政府管理體制和財稅體制等方面的改革。
作者為中國改革基金會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