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自創刊伊始,即糾結于文化、思想和道德上的新與舊,并一面倒地棄舊揚新。1919年《新青年》七卷一號上的《調和論與舊道德》(陳獨秀)就是把題目上的舊道德當做批判對象。還是在1916年,《新青年》即有《吾人最后之覺悟》,這便是“倫理的覺悟”。三年過去,陳獨秀覺悟的是什么呢:“現在人類社會種種不幸的現象,大半因為道德不進步”,社會種種罪惡“哪一樣不是私有制度之下的舊道德造成的”。因而“拋棄私有制度之下的……舊道德,開發那公有、互助、富于同情心、利他心的新道德”,便定格為《新青年》最后的覺悟。這其中蘇俄的影響彌漫可見。
幾乎就任一對象而言,新舊大體并存,它是一個自然順序。但陳認為新的既出,舊的即當淘汰。一個社會之所以會新舊并存,“乃是因為人類社會中惰性較深的劣等分子,不能和優級分子同時革新進化的緣故。”因此,“惰性也是人類本能上一種惡德,……新舊雜糅調和緩進的現象,正是這種惡德這種障礙造成的。”該文沒有具指鼓吹舊道德和調和論的是誰,但了解上世紀前20年歷史的人知道,是指《新青年》以前的梁任公時代。梁氏就是一個不拒新學亦不斥舊學的文化調和論者。
當然,《新青年》是看不起梁任公的,還是在那篇關于最后覺悟的文章中,陳這樣評價:“甲午以還,新舊之所爭論,康梁之所提倡,……當世所說為新奇者,其實至為膚淺。”那么,我們就不妨看看被陳視為膚淺的梁任公,是如何談論舊道德和調和論的吧。
1902年,梁任公作《新民說》,雖和《新青年》都標舉其新,但質地不一。后者對舊全盤否棄,但任公不然:“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本有”就包含《新青年》務欲盡除的舊道德。
《新民說》談道德有兩篇,一是“論公德”,一是“論私德”。如果公德篇含有一定危險(這世界沒有公德,只有私德,后者外推于公共對象即公德),任公不久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其私德所論,不僅糾偏,其所褒揚,恰恰就是傳統中的舊道德。任公聲稱:“欲鑄國民,必以培養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他更弘揚儒家私德者三:一正本,二慎獨,三謹小。認為:“今日所侍以維持吾社會于一線者何在乎,亦曰吾祖宗遺傳固有之舊道德而已。”
梁任公的新民,除了汲取西洋新學,另外一條途徑非但不棄舊,反而要推陳出新。如此新舊結合,才能形成一種健康完整的人格。這正是后來《新青年》反對的調和論。但梁指出,“世界上萬事之現象,不外兩大主義,一曰保守,二曰進取。”人們在運用時往往會偏取,于是沖突。任公的態度是“兩者并存而相調和”,并認為“善調和者,斯為偉大國民,盎格魯撒克遜人種是也”。
然而,梁任公的時代是20世紀前十年,后十年即為《新青年》時代。后一時代是對前一時代的否定,無論在政治哲學、倫理哲學還是文化哲學上,都有一個新舊問題。《新青年》不但顛覆梁任公,而且全盤否定舊文化,乃至舊道德。儒家倫理就是《新青年》一再批判的對象,它把三綱五常一股腦安在孔子身上。然而,在知識學上,三綱本自法家,孔儒才是五常。三綱固可批,五常豈能棄。常者,恒也。父子兄弟朋友等五倫如果“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那么,作為五常的仁義禮智信便“共三光而永光”。倫理無分新舊,即使強分,道德還是舊的好。
至于《新青年》提倡的“互助、富于同情心”等,原本就是古老的舊道德。但新文化連同三綱帶五常,囫圇猛批,結果倒下去的不是三綱而是五常。如果我們今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有五常可言,也不會是連基本誠信都沒有的一派亂象。《新青年》打倒了它所認為私有制產生的舊道德(其語言是“徹底消滅”),提倡蘇俄以公有制為名頭的新道德(其語言為“徹底發達”)。兩個徹底,便徹底把由它啟動的歷史帶入萬劫不復。
梁任公等人是傳統文化的“最后一代士紳”,《新青年》等人則是中國“第一代知識分子”。觀其大體,兩者庶幾不能比。如果我們一邊讀“飲冰室”,一邊讀《新青年》,便可以知道什么叫“瓦釜雷鳴”。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