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侵權補充責任

摘要2009年底出臺的《侵權責任法》以法律的形式進一步確立和擴展了侵權補充責任，但侵權補充責任的概念、范疇和原理素有爭議，遠未系統化。補充責任并不是不真正連帶責任，而是與不真正連帶責任處于同一位階的一種獨立的侵權責任形態，是牽連性責任。補充責任的核心是補充，這里的補充既包括程序意義上的補充，也包括實體意義上的補充。

中圖分類號:D920.4文獻標識碼:A

1 侵權補充責任概念和立法演變

侵權補充責任，是指多個行為人基于各自不同的發生原因而產生同一給付內容的數個責任，造成損害的直接責任人按照第一順序承擔責任，承擔補充責任的責任人在第一順序的責任人不能賠償、賠償不足或者下落不明的情況下承擔責任，且可以向第一順序的責任人請求追償的侵權責任形態。

侵權補充責任是適用于侵權法領域的補充責任。早在新中國第一次民法典起草過程中，就已經提出了在侵權法領域使用補充性質責任的思想。如在1957對《債的通則(第二次稿)》第73條的討論中，有學者主張:“建筑物、動物和其他物造成損害，責任應首先由直接負責的人負，在他不能負或有困難時才找所有人。”這種試圖對危險物致害不真正連帶責任的順位改造可以說是最早的補充責任雛形。①當時的立法者對于最終責任人不明或者不具有賠償能力的情形，已經考慮到了受害人求償不能的風險問題，并試圖對此問題作出先后順序安排。但作為特殊責任類型的補充責任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并未獲得過真正重視，未在法律上得以體現。

然而，我國司法實踐中，大量存在著加害人無賠償能力的案件，需強化對受害人求償不能的保護，對違反法定或約定義務的侵權行為與直接侵害他人民事權益的侵權行為做出輕重不同的價值判斷。因此，在最高院的司法解釋中，關于侵權補充責任的思想早已有所體現。最早明確規定補充責任的司法解釋是1997年公布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存單糾紛案件的若干規定》，該規定第八條中規定，“接受存單質押的人在審查存單的真實性上有重大過失的，開具存單的金融機構僅對所造成的損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在2003年《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中(以下簡稱“解釋”)，侵權補充責任的規則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該《解釋》第六條中規定，“從事住宿、餐飲、娛樂等經營活動或者其他社會活動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未盡合理限度范圍內的安全保障義務致使他人遭受人身損害，賠償權利人請求其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因第三人侵權導致損害結果發生的，由實施侵權行為的第三人承擔賠償責任。安全保障義務人有過錯的，應當在其能夠防止或者制止損害的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該《解釋》第七條又規定，“對未成年人依法負有教育、管理、保護義務的學校、幼兒園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未盡職責范圍內的相關義務致使未成年人遭受人身損害，或者未成年人致他人人身損害的，應當承擔與其過錯相應的賠償責任。第三人侵權致未成年人遭受人身損害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學校、幼兒園等教育機構有過錯的，應當承擔相應的補充賠償責任。《解釋》中有關補充責任的規定，按照“受害人——補充責任人——直接責任人”的順序進行了利益排序，實際上是參考保證合同的先訴抗辯權和追償請求權的構造安排，為尋求直接責任人和補充責任人之間的利益平衡而進行的設計。②

2009年《侵權責任法》以法律的形式進一步確立和擴展了侵權補充責任，其第三十四規定第二款:“勞務派遣期間，被派遣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接受勞務派遣的用工單位承擔侵權責任;勞務派遣單位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第三十七條第二款規定:“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管理人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第四十條第二款規定:“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未盡到管理職責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

可見，我國立法上已經廣泛承認了補充責任這種責任形態，補充責任是特殊民事責任的一種表現形式，是在不影響權利人的權利保護前提下為了理順主次責任之間的關系通過立法改造而發展起來的一種責任形式。然而，盡管侵權補充責任已日益受到重視，但我國關于侵權補充責任的立法尚處于起步階段，有關侵權補充責任的規定，皆是針對某種特定事項作出的具體規定，未延伸至一切需要并可能運用補充責任解決的事項或領域。補充責任的理論化、制度化和體系化，仍是十分復雜而艱巨的法學課題。

2 侵權補充責任的性質

侵權補充責任雖然已被立法所采納并在實踐中大量應用，但其概念、范疇和原理還遠未系統化，甚至對于侵權補充責任的性質，尚存重大分歧。

主流觀點認為補充責任的理論基礎是不真正連帶債務學說。“補充責任來源于大陸法系的不真正連帶債務學說，是由判例學說發展而來的民法理論，并為各國司法實踐所采用，并建立起了相應的法律制度”。③該說認為，補充責任屬于不真正連帶責任中的一種，是指多數行為人就基于不同發生原因而產生的同一給付內容的數個責任，各個負擔全部履行義務，并因行為人之一的履行行為而使全體行為人的責任均歸于消滅的侵權責任形態。

照此觀點不難推出，補充責任是不真正連帶責任的下位概念，而不真正連帶責任、連帶責任、替代責任、按份責任共同構成了侵權責任形態。事實上，把不真正連帶責任學說視為補充責任的理論基礎值得商榷，既然認定侵權補充責任屬于不真正連帶責任，不妨直接稱之為不真正連帶責任，又為何另謂之補充責任?此外，筆者還要追問:在理論上已屬具體責任形態的不真正連帶責任下面再造一個補充責任，其法理依據與意義何在?不屬于補充責任的不真正連帶責任又叫什么責任?補充責任如何與之區別?

若侵權補充責任是不真正連帶責任的種概念，那么種概念應當具備屬概念的所有特征，然而侵權補充責任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大相徑庭:(1)不真正連帶責任通行“最近”原則，受害人可以向“最近”的責任人請求賠償，而不論其是否終局責任人，而補充責任就不存在“最近”原則的適用問題，各個侵權行為人承擔的侵權責任，只有先后順序之別;(2)適用不真正連帶責任時，受害人對于各責任人可以任意選擇而不必遵循順序的規則，而補充責任兩個請求權的關系是有順序要求的，對直接加害人的請求權是第一順序，對補充責任人的請求權是第二順序，若第一順序的請求權已經實現，則第二順序的請求權消滅，若第一順序的請求權沒有實現或者沒有完全實現，則權利人可以行使第二順序的請求權來實現權利;(3)不真正連帶責任中，各債務人均負全部履行義務，而補充責任中只有主債務人需負全部履行義務，補充責任人則需根據具體情況決定承擔全部責任還是部分責任。

把補充責任視為不真正連帶債務的觀點已受到了學界的質疑，如張新寶教授認為“補充責任是與不真正連帶責任相對應的一種責任”，④言外之意，補充責任并非不真正連帶責任。筆者認為，補充責任無法用不真正連帶債務學說加以闡釋，補充責任是與不真正連帶責任處于同一位階的，針對同一權利主體和同一損害的具有主次關系或主次之分的一種獨立的責任形態，是附條件的賠償責任，是牽連性責任。

3 侵權補充責任的制度價值

從民事立法技術角度觀察，侵權補充責任指向的責任承擔問題并非要一定要依賴補充責任才能得到解決。在補充責任被我國立法確認之前，相關責任的承擔大多是通過適用獨立責任的方法解決的，少量則通過追究相關當事人共同責任包括連帶責任的方法解決。其實，補充責任指向的具體責任都是可以獨立存在的責任，補充責任只不過是立法對其進行改造后的表現形態。最典型的例證是《解釋》第六條、第七條規定的兩種補充責任，在《解釋》出臺前是被作為一般過錯責任看待和處理的，并非規定補充責任后有關當事人才承擔責任。

侵權補充責任是一種游離于共同責任與單一責任之間的牽連性責任。所謂牽連性責任，是指與其他特定責任存在一定牽連關系的責任。侵權補充責任在解決責任承擔問題的同時，還兼顧解決了責任人之間的具體責任承擔問題，包括責任大小與承擔辦法等，使得侵權責任制度更加公平公正。不同法律調整手段與方法在解決牽連性糾紛上是有優劣之分的。侵權補充責任不同于共同責任，共同責任雖然有利于受害人的權益保護，但用共同責任的方法解決牽連性糾紛，不但不能協調不同責任人之間的利益關系，責任確定也往往會非重則輕，還可能形成共同責任的濫用。利用單一責任分別追究則容易形成不適當和不公平的雙重責任。發展補充責任，目的在于優化責任。補充責任的優化特性，是通過低位效力安排和責任虛化處置獲得的。事實證明，補充責任是解決某些特殊民事糾紛的最佳方法之一，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服僅依賴單一責任或共同責任特別是連帶責任解決牽連性責任問題的局限和弊端。

4 對“補充”的理解

補充責任的核心是補充，這里的補充既包括程序意義上的補充，也包括實體意義上的補充。⑤程序意義上的補充是指順位的補充，即直接責任人承擔的賠償責任是第一順序的責任，補充責任人承擔的賠償責任是第二順序的責任，補充責任中順序的規定賦予了補充責任人一種先訴抗辯權，若賠償權利人單獨起訴補充責任人，則補充責任人即可要求原告證明直接責任人無法確定或者要求追加直接責任人為共同被告的權利，這便于保護補充責任人的利益不受惡意侵害。

實體意義上的補充是指補充責任的賠償數額是補充性的，其賠償數額的大小取決于直接責任人承擔的數額的大小以及補充責任人的過錯程度，若侵權補充責任人的過錯程度足以涵蓋受害人的全部損失，而直接責任人無力承擔任何責任，則侵權補充責任人應當承擔全部損失，即負無限補充責任;若侵權補充責任人的過錯程度不足以涵蓋受害人的全部損失，則不管直接責任人有無能力承擔全部或者部分責任，侵權補充責任人只就與自己過錯相當的范圍內承擔責任，至于受害人能否獲得全部賠償與之無關，即負有限補充責任。最高院侵權責任法研究小組編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也采納了上述觀點:“即使在第三人無力賠償的情形下，學校等教育機構承擔責任的范圍也要與其過失程度相適應。”⑥換言之，補充責任人的補充是有限度的，其邊界是:“其能夠防止或者制止損害的范圍內”。

注釋

①何勤華，李秀清，陳頤編.新中國民法典草案總覽(上冊).法律出版社，2003:226.

②張新寶，唐青林.共同侵權責任十論——以責任承擔為中心重塑共同侵權理論.載黃松有主編.民事審判指導與參考(總第18集).法律出版社，2004.

③楊立新.論侵權責任的補充責任.法律適用，2003(6).

④張新寶，唐青林.共同侵權責任十論——以責任承擔為中心重塑共同侵權理論.黃松有.民事審判指導與參考(總第18集).法律出版社，2004.

⑤楊連專.論侵權補充責任中的幾個問題.法學雜志，2009(6).

⑥奚曉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0:2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