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張愛玲《小團圓》的絕望姿態(tài)

摘要張愛玲的《小團圓》，如果用顏色來形容，則應是短暫喜悅的銀紫色與長久絕望的青灰色。本文通過挖掘《小團圓》中張愛玲的化身盛九莉所體現出的一種不理塵世的漠然心理，縱觀《小團圓》主人公盛九莉親情、愛情和友情的遭遇，來分析張愛玲在《小團圓》中表現出的絕望心理的產生，以及她是如何以這種心理應對不可回避的生活種種。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中國的戲曲、曲藝等文藝作品中，有一種結局是一家人經過悲歡離合后重新團聚，往往還伴有皇帝滿門封贈，這種結局，被稱為“大團圓”。在張愛玲這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中，所描寫的盛九莉與親人的最終疏離，與邵之雍愛情的崩潰，實在難稱之為“大團圓”。而這種一切鉛華洗盡，歷經大災大難后的平和，恐怕也只能算是一種“小團圓”了。在一“大”一“小”的強烈比照中，且不論這部小說究竟有多少是真實又有多少是杜撰，我們看到的是張愛玲刀割一般清晰的絕望。這種絕望，最初恐怕來自于自己的家族，“來去無蹤的母親、冷酷無情的父親、居心叵測的姨太太”，①這些無疑造成了盛九莉一生扭曲冷漠無助的心理。后來邵之雍的出現，讓九莉以為自己看到了新的希望，“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②可是塵埃中的花終究會枯萎，邵之雍不可能視一心崇拜著自己的九莉為唯一，這也再次把九莉推入更深的谷底。在經營這份無望的愛情的同時，與比比，與荀樺，與馮燕山等人的相處，更是讓九莉感到人與人相處的不如意，一點一滴瑣屑的煩惱嚙噬她的心。她試圖愛過這個世界，可是她愛不起來，她的遭遇讓她不再懷抱希望，于是她也以決絕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世界。如此看來，讓自己變得絕望，反而是盛九莉所學會的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罷。

許多人讀《小團圓》，都會反感于其中紛繁復雜交代不清的家族關系，過于直白裸露的情感描寫，以及拖沓混亂的行文結構，這也成為了許多人批評《小團圓》的切入點。可是設身處地地想，正是因為是在寫自己的故事，又是滿腔說不出道不盡的辛酸，張愛玲才會像寫日記那樣絮絮叨叨，毫無章法可言，才會寫得如此仔細深入。《小團圓》延續(xù)了張愛玲一貫冷艷蒼涼的文風，她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雹鄱v觀整部小說，她所想紀念的應該不止有愛情，還包括來往于她生命中的各種各樣的感情。她以絕望的姿態(tài)將這些感情封印了這么些年，現在又以絕望的姿態(tài)將它們抒寫釋放，所以張愛玲寫自己寫得如此冷靜，波瀾不驚，如同旁觀。美國作家納塔莉·戈德堡曾寫道，把某樣事物記述下來的那一刻，你就獲得解放，因為你已不再與你的內心爭斗;你已接受它們，與它們?yōu)榘椤２恢劳砟甑膹垚哿幔欠褚彩潜е@樣的心態(tài)寫下《小團圓》，以此和自己走過的大半輩子做個了結?？删褪沁@樣絮絮叨叨坦露直白的描寫，讀來卻更加讓人心疼，就像她所寫的如“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切膚一般體會著她的絕望。

1 對親情的絕望

盛九莉從小被過繼給大伯家，叫自己的親生父母為二叔二嬸。她的父親，也就是乃德，在被她的母親蕊秋逼著戒掉嗎啡針后，與蕊秋離婚。不甘心的乃德，“另找房子”，“癡心指望再碰見蕊秋”，④在這一點上，九莉是同情她的父親的。應該說，在整部《小團圓》中，張愛玲并沒有明白地表現出盛九莉對乃德的恨，更多的是同情和憐憫。這種近乎事不關己的同情，來源于對父親及其背后整個家族的失望。乃德抽大煙，娶姨太太，不肯送九林上學，在盛九莉眼中乃德“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了他自己的便利”，⑤他對于自己的兒女并沒有給出一般父親那樣無私的關愛和正確的指導，他甚至和姨太太聯(lián)手把發(fā)著高燒的九莉鎖進柴房，張愛玲在《私語》中曾經發(fā)泄出自己對這段遭遇的痛恨，“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倍凇缎F圓》中，這些逼近真實的敘述張愛玲也都一筆帶過，因為已經無愛了，當所有的感情都被榨干時，恨也就變得多余了。這樣一個錯綜復雜的大家族，在張愛玲的筆下每日也不過是圍繞著金錢、利益、亂倫、明爭暗斗展開的。在這樣的一個家，張愛玲“什么都看不起，鴉片，教她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屬于一個家庭的其樂融融的氛圍被“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⑥所代替，最終反映在盛九莉的身上，就是對自己的家族行尸走肉一般的感情，以一種不屑的絕望姿態(tài)冷觀著一群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的興衰。

當盛九莉從這樣的家中逃出，與自己的母親蕊秋和姑姑住在一起時，她也并沒有體會到任何家的溫暖。不得不說，蕊秋對九莉那種似親非親、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有著深層的文化癥結。一方面，蕊秋受到了較徹底的新文化熏陶，是一個典型地追求個性解放的新女性，像這樣一個女性，自然不會受相夫教子、拖家?guī)Э诘倪B累，總想著如何擺脫這種干擾;另一方面，這種干擾來自于與生俱來的血緣關系，不是追求獨立就能擺脫的了的。何況還是處在這樣一個封建大家族中，這種親情的烙印自然就成為了蕊秋走上獨立道路最大的障礙，所以想盡一切辦法地逃離，然而家庭就像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她們，所以對九莉怎么也看不上眼，甚至視為“怪物”。在這種獨立精神下，蕊秋也是一個極度享樂主義自我主義的母親。她看重金錢，在給九莉的開支上極其吝嗇，九莉“怕問蕊秋拿公共汽車錢，寧可走半個城”，⑦可是她卻拿走了九莉的獎學金，在賭桌上堵得一點也不剩;她先后擁有眾多男友并與之發(fā)生關系，對九莉卻不加關心，甚至說出“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⑧的話。九莉身為一個普通的女兒，也渴望蕊秋能像普通的母親那樣給自己一點世俗的母愛。少女九莉想取悅母親，只能把考試第一拿獎學金當做禮物獻給她。她如此看重自己所能給蕊秋的這一點驕傲，以至于三十歲時仍然做著關于考試的噩夢。九莉給蕊秋畫像，高高在上的女神，連眼睫毛都會光芒萬丈。九莉對自己一切的不滿意都源于這個像神一樣的母親帶給自己的自卑。⑨

另一個對九莉影響深遠的人，應該就是她的三姑楚娣了。楚娣柏拉圖愛情似的愛著自己的緒哥哥，與蕊秋保持著曖昧的關系，并且和蕊秋一明一暗地愛上一個人。這樣一種混亂的感情，恐怕于楚娣本人也早已對真正的感情無望了，她曾對于一塊賣不掉而派不上用處的披霞評價“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⑩她所認識到的自己存在的意義大概就如這塊披霞，說起來是很珍貴的，但放在哪里都不合適，沒有反而更好。這樣一種生命態(tài)度，如何帶給九莉與親人相處的溫暖和喜悅。并且楚娣是一個“多一個人都覺得別扭的人”，這更加增添了九莉與母親三姑一起生活的排擠感和陌生感。

在這樣四處碰壁的親情氛圍中，九莉的絕望感就像沙漏一樣一點一滴積淀起來。以至于后來似乎無論出了什么事，她只要一個人過一陣子就好了。這種來自童年深處的一種絕望感孤獨感，也構成了盛九莉面對各種悲歡離合的一種近乎無情的定力，正如她自己所說，“她在北方的童年，像有種巫魘封住了的，沒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歲月， 也許心理上都受影響?！?/p>

2 對愛情的絕望

讀《小團圓》會發(fā)現，一開始總是有林林總總的各種關系和反反復復的紛紜，一直到后來邵之雍的出現，故事才漸漸明朗起來，也可以說，邵之雍的出現，是盛九莉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就好像喚醒了沉睡中的九莉，真的讓她的心底開出了一朵花。

寫邵之雍的那一段，一切都是淡淡的，該來則來，該去則去，倒真像是一個旁觀者在敘述與己無關的感情。借著盛九莉的口氣說有個人“雜志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這樣，邵之雍便順理成章的出現了?！八肋h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fā)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里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棱?！比绱司募氈碌拿鑼?，若不是打從心底里喜歡著仰慕著這個人，是不會有這般情趣和耐心來欣賞并刻畫下來的。可以看出，盛九莉崇拜著邵之雍，她收集他的煙蒂，不在乎他的漢奸名分，為了留住他，假裝不在乎他的不忠。這種近乎瘋狂的迷戀，注定要燒毀盛九莉千瘡百孔的心。

這樣的一種迷戀，聰敏如張愛玲，是用怎樣一種力量來支撐著自己。她的生活圈子幾乎與世隔絕，何況還有那樣一個只能供自己仰視的母親，孤僻的內心應該是充滿深深的自卑的。而這個時候邵之雍出現了，他以文識人，欣賞的不得了，“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贊美她才華是旁人不及的高。女人都喜歡聽悅耳的話，有什么比懂得更動人的呢?如此看來，我倒懷疑盛九莉迷戀的不是邵之雍，而是迷戀邵之雍對自己的迷戀。盛九莉是這樣一個才華出眾本該有幸福美滿的生活的女子，卻因著自己的家庭和自己與生俱來的心氣兒，得不到一份平凡的被寵溺的感覺。自始至終，她愛上的不過是愛情本身，到了該愛也希望被愛的時候了，又有這樣知音一個人出現，倘若換了另一個男人，或許又會是另一段較為美好的傳奇。這就像絕境中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她計較不了那么多，就是因為這份懂得，讓盛九莉重獲對自己的肯定。

但是邵之雍畢竟不甘心只成為九莉一人的。他骨子里是這樣一個處處留情的人，以盛九莉的聰敏，不會不知道自己的下場。她只是不甘心，沉浸在被從絕望中拯救出的片刻安寧而不肯早早地承認這一點，不肯讓自己明明白白地接受這一點。所以從一開始，她就害怕未來。她甚至于天真地想，只要外面的戰(zhàn)爭打下去，她和邵之雍就能在一起。她也因此完全自我了一把，不在乎戰(zhàn)爭給百姓給國家?guī)淼目嚯y，只希望能和這個男人長相廝守。可是小康的出現打破了她的幻想。當她為邵之雍的安危憂心忡忡時，換來的卻是邵之雍與小康在一起的幸福畫面。九莉這樣一個豁達的女子怎會不懂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卻說著“愛一個人便要接受他的全部”，哪怕是他的各式荒誕情事。九莉在之雍最初開始隱約試探地講到小康姑娘時就該離開他，這樣至少記憶里的愛情還有百分之九十的可歌可泣。但盛九莉似乎是帶著報復性的絕望，消耗著彼此的熱忱，冷眼等著看對方最丑惡的嘴臉暴露。最終的九莉，仿佛脫胎換骨，對于視愛情如收集的之雍，更是看透似了地鄙夷。

所以她最后只能幽幽地說:我已經不再喜歡你了。然而我也不會再喜歡別人了。她再次以這種被逼的方式維護自己的自尊，而“被動地維護自己的自尊是張愛玲一生的性格特點。她只是習慣了被拋棄，真正的決絕早就在她的心里生根發(fā)芽?！钡酱耍爬虻慕^望到達深處。就算是后來遇到馮燕山，也拯救不了這段枯死的愛情，再回首，愛情已經成為了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概念，遺失在一條蜿蜒曲折的，叫做不甘的路上。而燕山和雪艷秋在一起，也不過是讓她“心里像火燒了一樣”，“但是燕山的是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

3 對“友人”的絕望

《小團圓》中來來往往數十人，可是算得上盛九莉的朋友的，恐怕也就只有比比了。對比比，盛九莉說“比比是精明慣了的，餓死事小，買上當了事大?！本退闶菍ψ约旱拿苡?，她依舊采用了這么犀利的語言去評判。因為比比是不懂九莉的，當九莉倒在艙位上大哭起來時，比比回到艙房里，也不過是沒做聲，整理行李。而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見之雍，她當然還是有說有笑的滿敷衍。他覺得她非常嫵媚?！币贿吺亲约旱暮糜?，一邊是自己深愛的人，可是九莉卻還是心存著芥蒂。也許對于盛九莉而言，荒蕪的內心早就不再期許有什么樣的朋友能來懂得自己了。

九林是盛九莉的弟弟，可是在九莉眼中，絲毫看不出姐弟間的惺惺相惜，這種感情不僅僅因為九莉形式上地過繼給他人，而是她似乎更多地把九林看成是自己同輩友人，甚至是競爭對手——“張干使我很早的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九莉的確是超越了自己的弟弟。九林除了一張姣好的臉讓九莉羨慕外，也是一無是處了。而他在乃德的高壓下，竟自覺的形成了懦弱順從的性格。后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張愛玲“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這樣的眼淚，怕不是哭九林，更多的是是哭自己的吧。因為畢竟是有著血脈關系的，卻彼此無法懂得相惜。

九莉在香港上學時留給她印象最深的老師應該就是安竹斯了。他知道九莉申請過獎學金沒拿到，請九莉容許他給她一個小獎學金。時逢日軍侵襲，她內心卻有著暗喜，因為不用考試。當聽到老師死了并證實是安竹斯的消息時，她寫道:這時候她突然抬起頭來，在心里對樓上(指上帝)說“你待我太好了。其實停止考試就行了，不用把老師也殺掉”。九莉的絕望似乎已經貫穿在她生活的角角落落。她接受著外界帶給她的種種打擊，又以一種隨時戰(zhàn)斗不肯讓自己受半點傷害的姿勢回應著世界。

正如張愛玲自己所說，“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逼鋵?，張愛玲的姿態(tài)并不是世人所想象的那么高，高到冷眼看世界，她也絕不是那么低，靠出賣自己的私生活賺取私利。她依然如同學生時代的樣子，不愿意理會塵世，安靜地淡然地處在自己的位置，承受自己的一切喜悅和憂傷?！八x擇了異國漂泊、流離數十年，閉門謝客，離群索居(而在上海時她是那樣地喜歡熱鬧嘈雜，喜歡聽市聲) ，離散是過著習以為常的秩序之外的生活，它是游牧的、邊緣的，心靈向外界關閉，向自我、家園、歷史敞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币苍S，她只是希望以這樣一種絕望的姿態(tài)，在已近暮年之時，做一個收藏回憶碎片的人，咂摸著那些已經逝去的心情。就算如此艱難的書寫，也很難有誰能真正讀懂此中感慨。她把希望寄予后人寄予讀者，又或許對于這個世界，她根本也就不再抱著什么希望，算是對自己“曾經滄海”的一次交代，完成一個作家的使命罷了。

注釋

①張伯存.論張愛玲小說《小團圓》及其晚年的文學書寫.棗莊學院學報.2009.8，26(4).

②胡蘭成.今生今世

③宋以朗.前言.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7

④⑤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82

⑥張愛玲.私語. 張愛玲集·流言[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13

⑦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16

⑧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30

⑨張愛玲.造人. 張愛玲集·流言[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03

⑩張愛玲.姑姑語錄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93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43

邵迎建. 傳奇文學與流言人生[M]. 北京:三聯(lián)書店， 1998:67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282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57

張愛玲. 小團圓[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60

張愛玲.私語.張愛玲集·流言[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109

張愛玲. 忘不了的畫[A]. 張愛玲集·流言[M]. 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9:142

張伯存.離散中追尋生命蹤跡的自我書寫——論張愛玲小說《小團圓》及其晚年的文學書寫.棗莊學院學報.2009.8，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