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隋唐是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在經歷了魏晉南北朝長達300多年的割據分裂混戰后,各民族終于走向融合,大一統局面再一次出現。而史學也經歷了一個不斷發展、自我完善,臻于成熟的階段。隋唐時期史學最重要最令人矚目的變革就是史館修史制度的設立,那么,它是怎么來的?原因何在?其設立對后世有什么深遠影響?利與弊有哪些?這些都是本文探討的問題。
關鍵詞: 唐朝 史館制度 設立原因 利與弊
一
史館制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東漢初年。當時的東觀、蘭臺即有了國家修史機構的雛形。北魏時設立修史局,北齊又更名為史館,于是,“史館之名自此有也”。隋朝繼續沿用這一套政策,唐初亦襲舊制,然而,在這之前,官方修史并未形成統一的、固定的部門組織,因此在經歷了高祖武德年間修史未成一事之后,唐太宗于“貞觀三年閏十二月,始移史館于禁中,在門下省北,宰相兼修國史,自是著作郎始罷史職”,①從而正式確立了史館制度。它標志著中國封建社會史書編纂工作的重心發生巨大轉變,即從原先私人撰寫紀傳體正史改為由政府直接掌握,國史遂成集體之作品,與以往子承父業的“家修”不同。這種設立正規史館,以及由宰相負責監修國史的形式,自此成為定制,代代相傳,終至清末,未曾斷絕,也形成了每當新朝建立照例要為前代修史的習慣。而重新劃定后的修史工作范圍,則是把前代史編纂置于秘書內省,事畢則罷;當代國史、實錄則歸史館,終唐(乃至后世)一直存在。與此相對應,史官亦分兼職和專職兩種,兼職史官主要擔當前朝史修撰,事成職停,專職史官負責本朝史,長期居位。又有起居郎、起居舍人伴天子左右記錄日常言行的起居注,由宰相記錄軍國政要的時政記,它們定期送至史館,成為史館重要的資料來源。
二
為什么要設立該項制度呢?或者說史館制度的真正確立,遲至唐初,原因何在?
首先,它是統治者將歷代盛衰成敗作為鑒戒,用以鞏固自身政權地位的手段。史館制度的建立,與帝王的高度重視分不開。盛極一時的隋朝竟國祚短促,二世而亡,其反面例子給李世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深知守成不易的大道理,因此特別注意吸取隋亡的教訓,“欲覽前王得失,為在身之龜鏡”,“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②為了加強對修史的領導管理,他將原隸于秘書省的史館獨立出來,轉置到皇帝直接控制的門下省,無疑大大提高史館的地位,使其與政權核心相結合,“所以重其職而秘其事也”。③到了玄宗朝,史館轉隸于中書省,地位得到進一步提高。所以,有唐一代,君臣以史為用,籍史論政,史學與政治的聯系十分密切。
其次,這一制度的確立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和政治大一統局面的必然要求。唐初實行與民休息、輕徭薄賦的寬簡政策,頒布均田制、租庸調制等經濟措施,有利于恢復農業生產,到了開元年間,唐帝國空前繁榮,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富強的國家。而經濟的崛起必定推動意識形態領域即史學不斷進步。政治上,隋唐結束了長期的分裂狀態,重新建立統一的大帝國。伴隨著中央集權的加強,思想方面也必須高度集中,以適應統一政權的需要,這反映了自漢朝以來統治者控制修史日益嚴密的趨勢。唐以前,由于私人撰史成風,修出來的書往往不能完全符合統治集團的標準,有些更是觸犯甚至威脅到其根本利益,因而盡早將官修合法化,杜絕私撰之風是政府必須優先考慮的事情。由朝廷壟斷典籍資源,使私家難以接近,同時加強對修史控制,真乃一舉兩得。
再次,設館修史制度本身就是史學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經過漢魏晉南北朝史學的興盛發展,史學領域擴大,史籍數量激增,種類也豐富起來,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著書者甄別取舍材料的難度,加上個人有限的精力越來越不足以支撐卷帙浩繁的編撰事業,因而設館修史,聯合眾人的力量,工程再龐雜,亦可迅速解決。
最后,科舉制度的實施和學校教育的擴大培養了一批批治史人才,為史館制度的建立提供可能,而雕版印刷術的發明有利于史學的推廣、普及和傳播,更起著推動作用。
三
接下來本文重點闡述史館制度的利與弊,它有哪些好的方面?或者說其貢獻在哪里?
一是對唐以前的歷史作了一次系統全面的總結,編修了《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晉書》、《南史》、《北史》等八部紀傳體正史(占二十四史三分之一),這是其最偉大的貢獻。這八本正史,大多材料豐富,人物眾多,體例完備,內容翔實,評價客觀公允,更打破民族偏見,平等對待,不辨華夷,難得可貴,代表當時史學領域的最高成就,在中國史學史上具有重要價值。除此之外,還編修了本朝大量起居注、實錄和國史,以及各種方志、類書,等等,并確立了紀傳體正史在經史子集中史部之首的地位,意義十分重大。
二是為了詳盡地搜集資料,還制定了《諸司應送史館事例》,規定從地方到中央各級有關部門都要按期向史館報送詳細材料,廣泛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天文、災害、音樂、法令、外交、喪葬、官員任免等項目,從而建立起一套體系完整、來源多樣、渠道廣闊、信息可靠的史料搜集制度;同時,史官被賦予擁有自由訪求的權力,即根據規定的錄報項目內所無法容納的特殊事情,“可經由史官慧眼觀察採擇,使史館的史料征集工作不易流于刻板僵化,足以為當代史的修撰奠定堅實基礎”。④
三是通過抬高史官地位,提供優厚待遇,并將成績與職位官銜的升遷直接掛鉤,從而吸引、延攬相當多的人才進入史館服務,提高他們的撰史熱情和積極性,保證成書質量。劉知幾曾在史館工作過,他說:“……館宇華麗,酒饌豐厚,得廁其流者,實一時之美事。”⑤初唐薛元超說:“吾不才富貴過分,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⑥士人憑借出任史官或修史,既可在政治上更上層樓,又可提高其門第聲望,實在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
四是史館將各地的人才聚在一起,既合眾家之長,群策群力,又可發揮集體智慧結晶,使編修者各盡其能,分工合作,效率之高,前所未有。如多達130卷的《晉書》,僅用2年多的時間就修完了,充分顯示了集體撰史成書快捷的優越性。如宋人鄭樵論道:“古者修書,出于一人之手,成于一家之學,班、馬之徒是也。至唐始用眾手,《晉》、《隋》二書是矣。然亦隨其學術所長者而授之,未嘗奪人之能,而強人之所不及。”⑦在反復的學術交流中,史官們的知識結構得到進一步完善,實踐能力得到極大鍛煉,從而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五是政府的高度重視,國家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支持修史工作,本身也激發了人民群眾對讀史的興趣,引起知識分子對史學的普遍關注和廣泛參與,有利于營造良好的學史氛圍,發展文化教育事業,為宋代以后“文人型社會”的形成做好了充足準備。史館制度的建立即是這個轉折(重武輕文→重文輕武)的關鍵所在。
六是史館制度的建立還促成了史學領域的不斷更新、改革。唐代是中國史學發展史上承前啟后的時代,它在系統總結漢、魏晉、南北朝史學成就的基礎上,又開創了新的局面,涌現出許多新的研究方法和撰寫形式。像前面提到的實錄、時政記就是二例;還有后來的會要、會典、各種政典體史書(如杜佑《通典》)、史評專著(如劉知幾《史通》)、大型類書(如虞世南《北堂書鈔》)等,它們的出現,或多或少與史館制度的建立間接相關,亦可視作對史館制度存在的回應和進一步補充。
七是史館制度的建立既是統治者“鑒前代成敗,以為元龜”⑧的明證,又是對其言行的一種約束和監督。由于日常生活的一舉一動、平時作出的重大決定、御前頒發的詔令等都會被記錄在案,皇帝不得不有所收斂,不愿因胡作妄為而在歷史上遺留下千古罵名。這樣,設館修史,以史為鑒,君主們一般都能做到克制自己的欲望,慎言微行,勵精圖治,由此鞏固了李氏政權,締造了初唐政治清明,“君臣協力,上下同心”的“治世”局面。
四
然而,史館制度遠非完美無缺,它也有著這樣那樣不可避免的弊端。
首先,政府設史館開創了大規模干預修史活動的先河,使得所撰之書帶有濃厚的正統主義色彩和鮮明的官方政治傾向,大多數從維護封建統治階級利益出發,不惜重墨贅述現狀的合理性,這就嚴重束縛了史家個人見解之發揮。那些真正在史學上有才能的杰出人物,是很難在史館撰修工作中完全施展自己抱負的。當作為世襲、家學的史學不復存在,記史轉為由宰相監督,史家便成為官僚隊伍的一分子,不再擁有自由。“正確史料的形成在唐代已經失去了保障,史學成為權力者擺布的對象”,⑨不是沒有道理的。
其次,由于修史為統治者控制,一些帝王總想千方百計檢查是否有關于其不好言行的記錄,以威逼史官做手腳來掩飾己非,這時,能否堅持“不虛美,不隱惡”的“直筆”原則就很難說了。負責記起居注的官職起自六朝時期,是古史官的遺存,不受天子約束,因此,至唐代仍保持自由記事的獨立地位。按規定,天子是不能看起居注的。唐太宗常欲觀之,“朱子奢曰:‘恐開后世史官之禍。史官全身畏死,悠悠千載,尚有聞乎!’”⑩所以拒絕了他的要求。然而,文宗時,“帝嘗與宰相議事,適見鄭朗執筆螭頭下,謂曰:‘向所論事亦記之乎?朕將觀之。’朗引朱子奢事對曰:‘史不隱善諱惡,人主或飾非護失,見之則史官無以自免,即不敢直筆。……’帝曰:‘……朕恐平日之言不合治體,庶一見得以改之耳。’朗乃上之。”{11}這就開了個惡例,有了第一次,必有下一次,貪得無厭。“后帝又欲觀魏謩起居注,謩曰:‘陛下但為善事,勿畏臣不書。’帝曰:‘我嘗取觀之。’謩曰:‘……陛下若一見之,自此執筆者須有回避,后世何以示信乎?’乃止。”{12}可見,唐代史官絕大部分還是忠于職守的,但潛藏的危機已經開始露出苗頭。宋代以后,起居注得讓天子過目,最終失去了意義。故范祖禹說道:“人君任臣以職,而宰相不與史事,則善惡庶乎其可信也。”{13}
最后,就史館制度本身而言,也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劉知幾曾“三為史臣,再入東觀”,{14}對史館工作之甘苦頗多實際感受。景龍二年(公元708年),劉知幾以監修者多,甚為國史之弊,于是求罷史職,以表示對“朝廷厚用其才,竟不薄加其禮”{15}的抗議。在“吾道不行”、“美志不遂”的情況下,“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志”。{16}他在《史通·忤時》中極力批判史館制度的缺陷,談到它有“五不可”:其一,“古之國史,皆出自一家”,因而“咸能立言不朽,藏諸名山”。今者“……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閣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而汗青無日”。{17}人多不一定力量大、效率高,倘若人浮于事,只怕是空坐板凳,浪費時間。其二,古人作史,是非進退可自己主張,但史館人多手雜,意見不一,各家觀點難以協調,故“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18}其三,兩漢修史,“載事為博”,而近古史官不見郡國計書,視聽不廣,“史官編錄,唯自詢采”,以至于材料闕略,脫離實際,抵牾甚多,“雖使尼父再出,猶且成其管窺”。{19}其四,由于政府對編纂史書控制愈嚴,又派宰相負責監督,即便人才如云,作者考慮到諸多忌諱限制,且怕“取嫉權門”,“見仇貴族”,{20}為防眾人耳目,一般不敢直筆入撰,這就使得史書的真實性大打折扣,出現美化統治者形象,粉飾其陰暗面的地方。如《文帝紀》記文帝代周,三讓而受,一點不見逼奪之跡;煬帝弒君奪位,也不明確記載。加之,許多身居宰輔高位的人,并非真才實學,而且圓滑世故,庸碌昏聵,因而依仗權勢,頤指氣使,給修史工作帶來不少負面影響。其五,既設監局,“宜明立科條,審定區域”,制定各項規章制度,劃分好職權范圍,但“今監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無遵奉”,因而“爭學茍且,務相推避,坐變炎涼,徒延歲月”。{21}缺乏指導,分工不明,責任不專,臨寫時敷衍了事,這些都不利于修史的良性發展,因而中唐以后,史館成就并不突出,以至于終唐一代,八修國史,竟未能修成。相反,有志之士,紛轉他途,私家著述屢結碩果,功過官修,私學領域名家輩出,而且這些著作多有獨斷之見,成一家之言,質量較高。這是史館制度演變下來的必然結果。隨著史學改革的呼聲成為一股浪潮,“經世史學”的提倡,史館制度不可避免受到挑戰和沖擊。
五
綜上所述,盡管史館制度弊端叢生,然而我們也應看到,它畢竟在歷代修正史的過程中發揮了很大作用,其功績不容抹殺。它自始至終以其積累的海量史料,給史官們提供了一個方便利用的條件、平臺,所以唐朝修國史未成,卻為后晉修唐史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史料。它是為適應修史工作擴大化的趨勢而誕生的,既順應時代潮流,反過來又加速了史學的發展。宋朝史學得以達到高峰,無不受惠于唐。它畢竟只是那個特定時代環境下的必然產物,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進一步強化的必然要求,與漢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一致的,其宗旨都在于加強思想控制。對它的貢獻,我們要給予充分肯定;對它的過失,我們要進行反復總結,做到理性看待、辯證分析、客觀評價,不偏不倚。或利或弊,綜上所述如此。而它利大于弊抑或弊大于利卻不好說,畢竟各家有各家的看法,無非就事論事,見仁見智罷了。若從它自唐定型后,一直存在,持續至清,不因朝代興衰更迭動蕩劇變而淪亡這種穩定性來看,設立史館確實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既然官修與私修并行共同構成中國史學發展的兩大主線,二者非但沒有相互破壞、干擾,反之相互促進、補充(即相得益彰),那我們就更沒有理由全盤否定,一味認為建立史館是一個錯誤。
注釋:
①舊唐書·職官制二.轉引自宋衍申.中國史學史綱要.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第3版:95.
②[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全十六冊)·卷七十一·列傳第二十一·魏征.中華書局,1975.5,第1版:2561.
③《舊唐書》卷九八《李元纮傳》:3074-3075,轉引自唐研究(第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2,第1版:339.
④唐研究(第四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2,第1版:340.
⑤[唐]劉知幾.史通(下)·卷十一·史官建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4,第1版:318.
⑥隋唐嘉話.收入王文誥.唐代叢書.臺北新輿書局,1971:16.轉引自唐研究(第四卷):344.
⑦[宋]鄭樵.通志·藝文略.轉引自宋衍申.中國史學史綱要:111.
⑧[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全二十冊)·卷一百五·列傳第三十·褚遂良.中華書局,1975.2,第1版:4025.
⑨[日]內藤湖南.中國史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第1版:149.
⑩{11}{12}[清]趙翼.廿二史劄記·卷十九·天子不觀起居注.鳳凰出版社,2008.4,第一版:266.
{13}[宋]范祖禹.唐鑒·卷三·唐太宗·君主宰相不能過問史書編纂.中華書局,2008.9,第1版:114.
{14}劉知幾.史通(上)·卷十·自敘:290.
{15}劉知幾.史通(下)·卷二十·忤時:593.
{16}劉知幾.史通·自敘:290.
{17}劉知幾.史通·忤時:590.
{18}同上:591.
{19}同上:590.
{20}劉知幾.史通·忤時:591.
{21}同上:591-59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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