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蘇軾與納蘭性德生活年代相距甚遠,詩詞風格也迥然不同,但是在悼亡詞史上兩者有著緊密的聯系。蘇軾是用詞寫悼亡的首創,而納蘭性德則是他忠實的傳人,在繼承中又有所發展。兩者同寫悼亡詞,但是創作風格有很大的不同。本文通過對他們悼亡詞作的分析,進一步闡釋造成兩者創作風格迥異的原因。
關鍵詞: 蘇軾 納蘭性德 悼亡詞 創作風格
在中國幾千年的文化長河中,詞的發展一直備受矚目。詞從唐代興起,經歷了宋代的興盛,一直流傳到了今天。古代文人多以描寫春恨秋思、兒女情長為詞的題材,其表現空間略顯狹窄,但正是在這些有限的題材空間中人類的情感得以發揮到了極致。然而,在愛情題材的詞作中,有一類詞往往讓人讀后不得不為之感慨萬千、黯然銷魂,這便是悼亡詞。古往今來,悼亡詞作不計其數,但是堪稱絕唱的恐怕只有宋代的蘇軾和清代的納蘭性德的詞了。蘇軾用一曲《江城子》將悼亡詞推向了頂峰,此后也只有清代的納蘭性德所創作的悼亡詞才可以與其相提并論。一宋一清,同樣是寫悼亡,但是風格卻不盡相同,那么究竟有何不同之處,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下面通過對兩者悼亡詞作的分析來進一步闡述他們創作風格的不同,以及風格迥異的原因。
一
納蘭性德(1654—1685),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太傅明珠長子。他可以說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人物,首先,作為滿族人卻非常癡迷漢族文化;其次,身為權相明珠之子、康熙帝一等侍衛,可謂是享盡人間榮華富貴,仕途通達,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但是他卻過得一點也不快樂,加上多愁善感的性格,這位滿洲第一詞人在31歲這個風華正茂的年齡就早早離開了人世。雖然是英年早逝,但是后人給予他的評價仍非常高。原因何在?難道因為他是權相納蘭明珠之子,還是由于他曾經是皇帝寵愛重用的臣子?通通不是,他的成名歸功于他一生所留下的三百多首詞。
納蘭性德的詞問世以來,一直受到詞壇的重視,許多文壇名家都給予了中肯的評價。王國維云:“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習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1]P5況周頤云:“納蘭容若為國初第一詞人。……其所為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2]P128在他的詞作中,有描寫愛情的、友誼的,有抒發仕宦之路的苦悶的,還有對清王朝逐漸沒落的擔憂,但在眾多題材中最有成就,也最令人感動的還是他的悼亡詞。悼亡詞并非納蘭性德一人所獨創,在他之前已有很多文人寫過悼亡的詩詞。據記載,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里就有悼亡題材的詩歌,《詩經·邶風·綠衣》寫一男子目睹故妻的遺物而悲痛萬分。后來自從西晉文人潘岳寫下了三首悼念亡妻的悼亡詩以后,悼亡就成了作者悼念亡妻的專用詞。
納蘭性德曾娶兩廣總督、兵部尚書盧興祖之女為妻,婚后夫妻恩愛,舉案齊眉。“無奈塵緣容易絕”,三年后,盧氏與世長辭,給容若留下亙古的悲傷,因此他寫下了大量悼念盧氏的詞作,那么為何他的悼亡詞會如此感人肺腑呢?我們先來看他的《青衫濕遍·悼亡》這首詞: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共銀缸。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這是納蘭性德在盧氏去世半個月后作的第一首悼亡詞,此詞字字含悲,句句泣淚。詞的上闋,作者回憶妻子去世前帶病在燈下做女紅的情景,禁不住淚流滿面。又想到膽小的妻子平日里連空房都不敢獨守,而如今,卻只有梨花之影相伴,便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緒,表示愿為妻子的魂魄指明回家的道路。詞的下闋,通過對玉鉤斜路、蔓草、長眠和椒漿等有關墓地喪禮方面的敘述,真切地體現出對妻子去世的深切悼念之情。最令人潸然淚下的還應數“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一句,“想到”妻子到了九泉之下還在為丈夫擔憂、操心,規勸丈夫應多珍重自己。這是多么深厚誠摯的夫妻之情啊。然而逝者已矣,生者何如?“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納蘭詞哀感凄厲、凄婉欲絕的風格在這首悼亡詞中可見一斑,往往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情景和最普通的事物,只要是融入了詞人思念亡妻的真摯情感,便讓人感到無限凄涼,不由得為之肝腸寸斷。
納蘭性德為了悼念亡妻盧氏寫下了大量的詞作,如《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南鄉子》等都是這方面的代表作,詞中如泣如訴、哀思欲絕的描寫,真不愧為“古之傷心人”手筆,以天下之語寫天下之情,乃是納蘭本色也。
二
在眾多悼亡的作品中最讓我感動和難以忘懷的當數蘇軾的悼亡詞了。我們知道蘇東坡是一代豪放派詞人,他生性豁達樂觀,寫下了不少表達自己愿為國效勞、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的作品,然而就是這樣一位開創了豪放詞派的詞人卻可以將悼亡詞寫得浪漫凄美,實在讓人感慨不已。他用“江城子”詞牌既能寫出“新天下耳目”的豪放詞《密州出獵》,又能寫出蜚聲文壇的婉約詞《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而這首詞正是他最出色的一首悼亡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全詞感情深摯,充滿著一種凄婉哀傷的調子。上闋寫死別之痛和相思之苦。借“十年生死兩茫茫”句,抒發長久郁結于心的深長的悲嘆,首句即從心底迸發而出,為全詞定下了主調,凄哀至極。歲月的流逝,生活的變遷都沒有改變詞人對亡妻的思念,十年的時間,詞人日夜牽掛著亡妻,從未忘記,無奈卻勝似相隔,不能相見。“不思量,自難忘”,哀思萬縷,盤結于心,解不開,亦拂不去,深沉綿邈。“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亡妻之墳在眉州,與詞人所在的密州遙隔千里。千里之外,沒有自己相伴身邊,想到她一人獨臥泉下,該是何等的孤寂凄清。“無處話凄涼”一句,寫自己因仕途坎坷、潦倒失意,因而產生滿懷悲情愁緒,只是無法向千里之外長眠地下的愛妻訴說。“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即使能夠相見,看見“我”這般風塵滿面、兩鬢斑白的衰頹模樣,妻子也一定認不出來了。“塵滿面,鬢如霜”,寥寥數字,即刻畫出一位被生活折磨、受痛苦熬煎、風塵滿面、兩鬢如霜的詩人形象,使其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緊接著,詞的下闋由現實轉向夢境,具體寫詞人幽夢還鄉的情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在這里,“忽”字突出了夢的快,它猶如好風一陣,送君回家鄉故里,入舊時愛巢:那是一個寧靜的清晨,早起的朝陽映照著纖塵不染的庭院。詞人一眼看到小軒窗邊的那位佳人,她正倚窗梳妝,猶如正要迎接遠來的故人,女為悅己者容,多么熟悉親切的家常情景。驀然,兩眼對視,一時無限感動涌上詞人心頭,千言萬語化作無盡的相思淚。“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三句總束全詞,是感情發展的高潮。“短松岡”,是說種著矮小松樹的山岡,承上片“千里孤墳”,指亡妻的墳墓。夢中情景,何等真切,醒來卻一切化為烏有,便又重陷入生死相隔、渺茫不見的深沉的悲哀。遙隔千里,松岡之下,亡人長眠地底,冷月清光灑滿大地,這是一種怎樣孤寂凄哀的情景。身處此情此景之中的亡妻自然是悲痛難言,而念及此情此景的詩人亦不免肝腸寸斷。全詞凄婉哀傷,出語悲苦,真可說是一字一淚。
和納蘭性德一樣,蘇軾與其妻王弗的感情深厚,二人不僅是生活上的伴侶,而且是詩文創作上的知音。無奈天意弄人,王弗婚后不久病卒于開封。蘇軾悲痛萬分,寫下不少悼念亡妻的詩詞,而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正是王氏去世十年后,蘇軾在密州做太守夢見她時所寫下的絕唱。
三
東坡與容若生活的年代一宋一清,相隔甚遠,且創作風格迥異。若按照“豪放、婉約”二分法,東坡屬豪放詞派,容若則應屬婉約詞派,二者南轅北轍,他們所創作的悼亡詞也理應有所不同。那么又有怎樣的不同之處呢?主要有兩點。
第一,思想感悟上的不同。蘇軾一生宦海浮沉,幾次被貶,顛簸流離、漂泊不定的生活讓他身心疲憊。在經歷了一系列磨難和考驗后,他對人生有了更深的思考,因此在他的悼亡詞中便融入了人世滄桑感,悼亡之中出現了詞人對于自身遭遇的自悼自悲之感,例如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他便結合自己十年來仕途起落的感慨,訴說了對亡妻的悼念,同時也是一種自悼,雖然活在世上,但是活得非常辛苦艱難,更加深了對妻子的懷念之情。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蘇軾的悼亡有一種融入生活、平淡樸實的美。而納蘭性德從小出身名門貴族,地位顯赫,這為他今后的仕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以他并沒有像蘇軾那樣經歷過仕途的波折,但是家世的富貴、仕途的平坦卻成為他難以擺脫的枷鎖,使他倍感壓抑,并自認為“不是人間富貴花”(《采桑子·塞上詠雪花》),現實的優渥與納蘭一直追尋寧靜自由的精神家園恰好相反。愛妻盧氏的過世無疑給納蘭以沉重的打擊,使他倍感世事無常,激發了他的厭世之感。在他的詞作中也處處流露出一種幻滅的悲哀,如《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中無不體現出詞人對人間無味,人世無常,乃至關于個體生命意義的思考。與蘇軾不同,納蘭由于出身高貴,缺乏一定的社會經驗和磨礪,缺乏對生活的真切體驗,所以在受到重大打擊時他找不到人生的出路與精神的寄托,只能借助于詞來排解心中的苦悶和悲傷,他的悼亡詞就有一種華貴的悲哀。
第二,藝術風格上的不同。蘇軾一生經歷頗豐,在情感上也多有變故,與納蘭性德相比更多出一分深沉和冷靜。蘇軾的詞吸收了豪放與婉約的共同特性,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豪放雅詞”的風格,用率真、質樸的語言寫悼亡詞,描繪出夫妻間平淡真實的深厚感情。蘇軾在婉約里融入了豪放,表面柔弱但是內心堅強。相反,納蘭的婉約則是徹頭徹尾的婉約,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柔弱凄切。[3]P23同樣的喪妻之痛,蘇軾在悲痛之后能由痛至淡,慢慢地從陰影中走出,重新振作起來,敢于面對困難的挑戰,最終超脫世俗,淡然處之。可納蘭卻一直沉陷在喪妻之痛中無法自拔,加上貴族子弟特有的多愁善感的性格,任由痛苦蔓延,最終無法擺脫,“哀感頑艷”便概括了他悲感的氣質。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蘇軾的悼亡詞是豪放下的婉約,而納蘭性德則是婉約內的婉約。
四
二者的差異顯而易見,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差異呢?我認為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第一,時代背景的不同對文人的創作影響極大,蘇軾成長于北宋中葉一個有文化修養的家庭,由于家庭的教育和自己的刻苦,青少年時期就具有廣博的文化知識,他還關心時政,希望能夠建立一番豐功偉業。但是命運對他似乎十分不公,在仕途上他屢屢受挫,他曾在《自題金山畫像》詩中用“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寫出了自己一生政治的悲劇。蘇軾寫悼亡詞除了悼念亡妻之外,也有自悼之意,向亡妻訴說自己內心的苦悶,希望可以得到排遣。但是,蘇軾沒有在悼念中消亡,他的意志也沒有在悼亡中消沉,相反卻是在悼亡中尋找安慰,冷靜之后繼續在宦海中前行,去實現自己渴望建功立業的夢想。
再看納蘭,生于康乾盛世的太平年代,社會安定,經濟繁榮,而他又出身豪門,從小錦衣玉食,自身才華出眾,文武雙全,深受康熙皇帝的賞識和重用,封為御前一等侍衛。正是由于家庭環境的優渥,納蘭一生才沒有像蘇軾那樣仕途坎坷,而是一帆風順,所以他不會像蘇軾一樣從社會政治背景出發,真正地去關心人間疾苦,而只是從自身考慮,關注的是自我,體現在詞中就只能是一種雍容華貴的憂傷了。
第二,人們常說“文如其人”,作品是文人性格的反映,也就是說文人的性格差異決定著作品風格的不同。蘇軾和納蘭性德在性格上的差異當然也決定了各自作品的不同風格,蘇軾受道家和佛教思想的影響很深,這使得他的性格中有超塵脫俗、樂觀曠達的一面。盡管一生仕途坎坷,但是他仍然能夠保持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從《密州出獵》、《念奴嬌·赤壁懷古》和《赤壁賦》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出作者性格中雄渾、奔放的一面。寫悼亡詞時能由傷痛入筆,又從傷痛中得以解脫,這是何等的氣魄,反映了蘇軾“不留意于物”的豁達氣度與瀟灑的胸襟。[4]P157
與東坡相比,納蘭性德可以說是未超脫的了。他天生就有著敏銳的生活感悟能力,對于感情他過于執著,對于愛妻的去世他放不開也看不透,始終無法走出喪妻的悲痛之中,致使自己步入了死胡同。可是他的痛始終是一己之痛,無法像東坡那樣上升到社會政治,自然也無法忘記傷痛,超塵脫俗。
蘇軾是真正意義上悼亡詞的開創者,而納蘭性德是文學史上寫悼亡詞最多的文人,可以說納蘭是東坡用詞寫悼亡的忠實傳人,在繼承中又有發展,將悼亡詞的創作推向了一個高峰。他們都通過悼亡詞來抒發一種崇高的感情和人間的至情至愛。一首創,一高峰,突破了詞的題材情感界限,提高了婉約詞的格調,在悼亡詩詞的發展史上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參考文獻:
[1]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況周頤.蕙風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3]張魯明.蘇軾與納蘭性德悼亡詞比較.文學教育,2008.
[4]黃天驥.納蘭性德和他的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