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文.女部》與中國封建社會的女性文化

眾所周知，漢字作為漢語的書寫符號系統，是由漢民族的祖先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逐漸創造并傳承下來的，它不僅承載著漢民族巨大的文化信息和語義密碼，同時也為其文化意蘊的闡釋提供了系統的依據。

實際上，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漢字與傳統文化之間的聯系。東漢時期，許慎所著的《說文解字》（以下簡稱為《說文》）①就“不但是一部解釋漢字形義關系，分析漢字結構，歸納漢字構形系統的文字書，而且也是一部記載了諸多文化現象的漢字文化書”[1]。這是由于許慎在《說文》中依據古漢字“義著于形”的特點，以“據義系聯”為總原則編排部首內漢字，在闡釋字義時，與部首字有關的文化現象就會在該部的字群中有較為集中的反映。這樣一來，“女”部作為《說文》中一個較大的部類（共收282字）便形成一個封閉的語義場，能夠充分地反映中國封建社會的女性世界以及女性觀②。

一、《說文》中“女”部字群的語義歸類

《說文》中同部首的字是依據“據義系聯”的原則盡量排列在一起的。同理，同部首內的字也可以根據這一原則以意義為單位分成若干個小類。《說文》中“女”部的282字按照“據義系聯”的原則可以分為以下5類：姓氏類、婚姻類、身份地位類、容貌體態類以及品行行為類。

姓氏類。此類字以“姓”作為統領，包括“姓”、“姜”、“姬”、“嬴”、“姚”、“娸”等12字。從文字的構形上看，上述字都有“女”部的參與，這便顯示出在古人眼中姓氏與女性之間的關系是十分密切的，這也可以從《說文》對“姓”字的解釋中看出：“姓，人所生也。古之神聚，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從女從生，生亦聲。《春秋傳》曰：‘天子因生以賜姓。’”

婚姻類。通過對《說文·女部》的統計可以發現，其中直接與封建社會婚嫁相關的字有15個，分別有：“婚”（婦家也）、“姻”（壻家也）、“媒”（謀也）、“妁”（酌也）、“嫁”（女適人也）、“娶”（取婦也）、“歸”（女嫁也）、“媾”（重婚姻也）等16字。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許多“女”部字雖然不是直接反映婚嫁的意義，但它們卻從側面間接地體現了中國封建社會婚姻和家庭的關系，因此，本文也將這部分的“女”部字歸入此類。

身份地位類。女子的地位在社會活動中也存在著高低貴賤之分，表示女子身份地位的字在《說文》中總計14個。其中尊貴的有以下7字：“后”（繼體君也）、“妿”（女師也）、“娒”（女師也）、“巫”（祝也）、“嬙”（婦官也）、“伃”（婦官也）。卑賤的也有7字：“妾”（有罪女子給事之得接于君者）、“嬖”（便嬖、愛也）、“奴”（奴、婢，皆古之辠人也）、“婢”（女之卑者也）、“倡”（樂也）、“埍”（徒隸所居也，一曰女牢）。這類表示女性的各種身份稱謂的字從不同方面展現了古代女性在家庭、社會中的不同地位。

容貌體態類。眾所周知，容貌和體態對于中國的女性來說歷來都是十分受關注的，這也體現了傳統文化中的女性審美意識是如此根深蒂固。《說文》中也不乏表現女性容貌和體態的字，共計67字。其中，褒義類所占比例最大，總計60字：有對美女稱呼的“姼”（美女也）等；既有形容外在容貌美麗的“嫷”（南楚之外謂好曰嫷）、“姝”（好也）、“好”（美也）等；也有描述某一具體部位美麗的“媌”（目里好也）、“妜”（鼻目閑貌）等；還有描繪身材體型之美的“娙”（長好也）、“嬥”（直好貌）等。貶義類有包括“姡”（面丑也）、“嬒”（女黑色也）在內的7個字。

品性行為類。如容貌、體態一樣，女子的品性和德行在中國封建時代中也具有較高的關注度，這一義類下的字是“女”部當中最多的。褒義類的字總計51個，其中有表現女子嫻靜、溫順的“婳”（靜好也）、“婉”（順也）、“如”（從隨也）等；有贊揚貞潔專一的“妌”（貞靜也）、“嫥”（壹也）、“娹”（有守也）等；有表現謹慎小心的“孎”（謹也）、“嫈”（小心態也）、“嫇”（嬰嫇也）等；也有贊頌女子輔佐夫君的“姰”（男女併也）、“姷”（耦也）、“嫴”（保任也）等；還有形容靈巧聰慧的“姸”（技也）、“婾”（巧黠也）等。

同時，我們發現品性行為類當中也不乏貶義的“女”部字，共有57字。其中有表示不順從、不恭敬的“嫚”（侮易也）、“婼”（不順也）、“婞”（很也）；有表示淫亂私通的“婬”（私逸也）、“奸”（犯婬也）、“姦”（私也）；有描述不良心態的“妎”（妒也）、“妒”（婦妒夫也）、“嫳”（易使怒也）等；有形容諂媚、多言的“奻”（訟也）、“姍”（誹也）等；還有貶低女子軟弱無能的“嬾”（懈怠也）、“嬬”（rú，弱也）、“嬯”（tái，遲鈍也）等。

二、《說文》“女”部字群中所蘊含的女性文化

作為語言記錄工具的文字自然不可能離開文化而獨立存在，漢字作為漢語的書寫符號系統是由漢民族的祖先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逐漸創造并傳承下來的，其中承載著漢民族巨大的文化信息。因此，認真地去審視和研究漢字則必然能夠從中獲得對民族文化和思想觀念的深刻認識。作為《說文》當中一個較大部類的“女”部字群，便從各個方面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反映中國封建社會女性文化的巨型畫卷。

（一）婚姻類及品性行為類顯示出中國封建社會女性所處的“次性”地位

婚姻本是牽涉到男女雙方的事情，然而從字的構形上看，卻只見“女”部而不見“男”部，這其中必然存在著“婚姻”與中國封建社會女性之間的某種關系，而這種關系也必然會折射出中國封建社會女性的處境和地位：

婦，《說文》：“服也。”《段注》：“亦以疊韻為訓，婦，主服事人者也，《大戴禮·奔命》曰：‘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兒長其義理者也。故謂之婦人’。婦人，伏于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2]許慎和段玉裁都通過因聲求義方法推求出“婦”與“伏”、“服”相關，含有服從、屈從的意義。

由此可知，古代女子在婚姻中是以男方家庭為中心的，女子一旦嫁人也就意味著她們將其一生托付給了男子，惟一要做好的事情就是“服從”。那么，這背后則蘊含著一個深刻的文化內涵，即不論是在家庭中還是在社會中，女性則一直處于“次性”的地位，而女性沒有行使自己主張的任何權利，成了一個“服從”和“順從”的標志。女性這種卑微的地位在《說文·女部》的品性行為類中同樣也有所體現，如妟，《說文》：“安也。”《段注》：“女系日下，陰統乎陽也，婦從則夫安。”[2]委，《說文》：“委，隨也。”《段注》：“《辵部》曰：‘隨，從也。’”[2]婼，《說文》：“不順也。從女，若聲。《春秋傳》曰：‘叔孫婼。’”上述這些字都充分表明了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地位的卑微和低下，雖然前兩例都是褒義字，并且贊揚了中國古代女性“順從”之德，但“順從”的對象卻是男性，且“順從”的標準也都是處于社會和家庭中心地位的男性所制定出來的。后一例的貶義字對沒有遵守“順從”之德的女性進行了貶斥和批判，這也從反面論證了女性在封建時期其地位是卑微的、低下的。

（二）容貌體態類與品性行為類隱含著中國封建社會規范女性的功利目的

容貌體態類的50個褒義字，或描述女性的形貌，或贊美女性的體態。其中，既有概括式地對女性的整體描寫，如好、媛、姼……也有具體細致的刻畫，即對女性身體不同部位或某一方面的漂亮或好看之處作出的要求，如講求“色好”的媄、“長好”的娙、“目里好”的媌等等，而最為突出的還是強調女性的“柔弱”之美。雖然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這種“柔弱”之美卻是中國封建社會中女子為了取悅男子而不懈追求的目標，因此，才會有“偷穿宮樣穩，并立雙趺困”中的難堪和“楚王好蜂腰，宮中多餓死”中的悲劇時時發生[3~4]。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從這背后挖掘出另一個中國封建社會的女性文化內涵，即女性對“柔弱”之美的病態追求實際上反映的是男性的功利目的和封建禮制的無理要求。

而封建社會對女性在“美”上的規范不只停留在單純的感性愉悅上，同時還上升到了理性的高度，即《說文》“女”部的品性行為類就有從品性和行為方面對女性予以肯定和贊揚的字眼，尤其是關注女性“順從”之德，如婉、委、娓等。這主要是由于“順從”被儒家制定為女性的道德標準的緣故，即“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孟子·滕文公下》）[5]。

“柔弱”和“順從”這兩類對于女性的審美規范數千年來綿綿相因，幾乎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因而我們可以這么認為，這些字眼凝結的與其說是一般的詞義，毋寧說它們沉淀了中國男性對理想女性經久不衰的審美期盼與追求。如果說這種期盼與追求在它初始的階段主要基于生命力的沖動，那么后世累增漸積的倫理滲透，卻明顯地隱含著一種規范女性、重塑女性的功利目的。

（三）婚姻類深藏著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觀念

雖然婚姻類“女”部字的數量在五大語義類型中并不是最多的，但在語義的分類上卻是最為細致的，不但如此，還以時間為序將女子的一生經歷極其富有故事性地串聯起來，真實地再現了中國封建社會女性的生活原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嚴重缺乏表現古代女性社會活動“女”部字。

自從人類進入到父系社會后，男子就在社會生活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因而在政治、經濟、軍事等社會活動中都只能看見他們的身影。而對于古代的女性，社會只要求她們在家庭婚姻生活中扮演好服侍的角色就可以了。因此，女性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與家庭生活有關的內容，相反社會活動內容則與她們毫無關系。為了讓女性徹底地死心，社會還從思想上向她們灌輸男尊女卑的觀念，如歷代的女教讀物在推動男尊女卑觀的社會習俗化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它們都對女子的視、行、說、做、想等都有非常具體的規定。經過長期運作以及不斷習俗化，男尊女卑的觀念就成為了中國古代女性生活中難以抗拒的力量，形成為一種社會心理。女性在這樣的氛圍及環境的熏陶下，就會在心理上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社會的暗示，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卑弱、毫無自我的弱者形象，甚至還成為這一觀點的積極傳播者和維護者，如“姆”“妿”之流，受到損害而不自知。

作為具有語言符號和文化符號雙重價值的漢字來說，一方面它表示一般的概念意義并記錄社會文化成果，另一方面它蘊含著深層的意義，并且這一意義因受到來自政治、道德、宗教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而處于不斷增值之中。本文遵循了許慎“據義系聯”的總體原則，將《說文》中282個“女”部字群進行了細致的分類，并將其歸類的結果與男部字進行對比分析從而突出其特點。在此基礎上，挖掘出了“女”部字中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簡要陳述如下：《說文》婚姻類與品性行為類的“女”部字顯示出中國封建社會女性所處的“次性”地位；《說文》容貌體態類與品性行為類的“女”部字隱含著中國封建社會規范女性的功利目的；《說文》婚姻類“女”部字深藏著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觀念。

因此可以說，匯集于《說文·女部》的字就像是中國封建社會女性世界的一面鏡子，它不僅折射出了廣泛的女性文化內涵，而且展現了封建社會在意識領域里對于女性的負面認識和評價。

【注釋】

①本文所參照的版本是中華書局1963年1月版。

②本文所收錄的“女”部字不僅包括從“女”的237字，還包括徐鉉的新附字、其他部首中以“女”作為構字部件且意義與女性相關的字、古文或異體從“女”的字以及雖然構字部件中無“女”但意義上與女性相關的字。

【參考文獻】

[1]王寧等.《說文解字》與中國古代文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

[2]（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614，621，619.

[3]王宗堂，鄒同慶.蘇軾詞編年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842.

[4]（宋）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7：257.

[5]（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2710.

（作者簡介：趙喻，暨南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