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大量寫作山水詩并取得高度成就的以孟浩然和王維為代表, 他們又是好友,人們習慣把王孟并稱。他們又具有相同的藝術風格——“清空”[1]他們詩歌有“清”的共性,又有差異。但是,傳統詩論往往囿于簡略的斷語或形象的比喻,因此,筆者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結合二人的經歷、思想、審美觀,著重于山水詩范疇(王維的山水詩以后期為主,本文所引所論亦是他的后期創作),從前人述之較少的用語層面就二人的“清空”風格作一番辨析, 期望能就他們的同中之異闡述得更加具體清晰。
一、孟浩然與王維的思想
孟浩然(689-740),襄陽(今湖北襄樊)人。史上記述少。早年隱居家鄉鹿門山,有人說是“為出而隱”[2]。年四十,游長安,應進士不第。后來做過短期的張九齡(時為荊州長史)的幕府。孟浩然生活于武后至玄宗朝的太平盛世期間,且卒于安史之亂前,除了仕與隱的矛盾,經歷相對簡單。孟浩然的思想比較復雜,儒、釋、道三家思想對他都有明顯的影響。孟浩然與那個文化開放時代的眾多士人一樣,也熟悉釋道經典,也喜歡談玄,可是,對他一生發生決定性影響的,仍然是儒家思想。孟浩然稱自己為儒家亞圣孟子的后代,“惟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書懷貽京邑周好》)。孟浩然的名字即昭示世人,自己要繼承祖先之志,養“浩然之氣”。而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使他能把求仕與隱居較為和諧地統一起來。他是個潔身自好的人,不樂于趨承逢迎,其耿介不隨的性格和清白高尚的情操,為同時和后世所傾慕。
孟詩的總體風格是淡秀清遠。清,就是清新活潑,明凈娟秀。這是因為孟浩然厭惡人世間的污濁腐朽,從而向大自然尋求精神的補償;另一方面,齊、梁、陳等浮艷文學已經日益阻礙文學的發展,急需一種題材更廣,更貼近人性、生活的文學樣式出現,于是,孟浩然的作品就以自己的生活和性情承載著謝靈運、陶淵明親近自然的筆意,流露出一種沖淡、清遠的韻味。清的另一個含義是清真,而清真則是孟夫子心目中理想的人格,也是至美至妙的詩境。
王維(約701-761),比孟浩然小12歲,祖籍山西祁縣。王維出身于士族官僚家庭,21歲登進士第,終身于宦。王維青年時期有著強烈的進取精神,他的一些豪情詩作就是邊塞壯歌中的精品。但是,在遭遇了一系列官場事變,尤其是安史之亂后,他篤志禮佛。他在《終南別業》里說“中歲頗好道”,闡明自己更加厭煩塵俗而篤信佛理的心情。而“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是王維晚年一心向佛的寫照。王維的經歷較孟浩然要顯得跌宕一些。他生活于唐朝既是鼎盛,又是由盛轉衰的天寶年間前后,雖然他少年得志,然而幾經宦海沉浮,熟睹以李林甫、楊國忠為代表的官場腐敗,尤其是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死生演變,思想發生由仕而隱的轉折。所以,王維中年以后與孟浩然一樣,都向往隱士生活,不同的是,孟浩然是布衣,隱于山野,而王維一直為宦,屬于隱于市朝而徜徉于山水之間者。
王維思想中,儒、釋、道三家的成分也都有,而佛教對他影響最大。他生長于一個佛教氣氛濃厚的家庭,其母崔氏曾師事大照禪師普寂三十余年,其弟王縉也曾師事過大照禪師普寂,是一個虔誠的佛門弟子。由于家庭環境的影響,王維早年就信奉佛教,這從他的名與字(摩詰)即可得知。據《舊唐書·王維傳》說,王維到了晚年,完全變成一個“以禪誦為事”的佛教徒。因而,他的山水詩中也充溢著佛理、佛韻、佛趣,以至后人稱他為“詩佛”。王維后期山水詩豐富,詩風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總的看來,這個時期的詩歌意象空靈,境界清幽,呈現出一種閑淡冷寂、悠然自在的情趣。這顯然與禪學的浸潤有關。”[3]
二、孟詩“清淡” 王詩“清幽”
孟浩然一生總的傾向是隱逸,且終生布衣,所以,他寫山水詩,常是懷著清淡的心情,表現的是沖淡的境界。如《早寒江上有懷》:“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云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詩人客居異地,又值深秋氣涼,木葉凋落,鴻雁南飛,北風侵衣,江上早寒。詩人鄉思之意,憂戚之情,滲透于字里行間。全詩語言平易質樸,一無生詞,二無僻典,三無怪異的句式,四無直接的議論和強烈的抒情,平平淡淡寫來,卻能發人心思,引人入勝。當然,這些特點,在王維的山水詩中也多有顯現。孟浩然的山水詩多以清淡的筆調表現恬淡的情懷。此外,僅從用語上看,“清”字和與“清”構成的景物在他的山水詩中不僅多,而且往往蘊含著遠離官場紛擾、都市喧囂的淡雅、淡然,如“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萬山潭作》)”、“逸氣假毫翰,清風在竹林(《洗然第竹亭》)”、“百里行春返,清流逸興多(《陪盧明府泛舟回作》)”、“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落景余清輝,輕橈弄溪渚(《耶溪泛舟》)”等等。這些清景,是詩人以淡然的心胸空映萬物的意象,它能夠觸發人的清興,令人心曠神怡,它也表現出詩人向往隱居、清靜淡泊、悠閑曠達的心境,這也正是詩人在自然中獲得的一種精神滿足和心理補償。清代詩人沈德潛《唐詩別裁》中有一句常被后人引用的評價孟浩然詩歌的話——“語淡而味終不薄”,就很能說明孟浩然山水詩境清語淡卻意味醇厚的特點。
同樣,王維山水詩中“清”字用得也很多,如“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青溪》)、“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積雨輞川莊作》)、“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漪”(《柳浪》)等等。但是,王維山水詩給我們展現的清景,不僅是意境優美、清新淡遠的畫面,其中更躍動著已沖淡到忘我程度的詩人靈魂。王維希望忘掉官場的挫折、命運的坎坷、人世的煩惱,他所向往的是悠然自得,安謐恬淡的生活[4]。一心向佛后,王維的山水詩充滿一派親近自然,身與物化,隨緣任運的禪機。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詩中一切都是寂靜無為的,虛幻無常,沒有目的,亦沒有意識,既沒有生的喜悅,也沒有死的悲哀,但一切又都是不朽的,永恒的。在清幽的山水物境中充溢著詩人禪悟后清遠寧靜的心情。
顯然,王維和孟浩然的詩都有“清”的特點,詩中都描繪出了山水清新之景,都表現出了疏離官場塵囂的清淡之情, 而表現在語言上則是都有清新淺顯的特點。王維后期山水詩具有空明的境界和幽靜之美,這主要是由于王維受禪宗思想影響巨大,習慣把寧靜的自然作為凝神觀照而息心虛納的對象,進入到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的意境創造,產生萬物一體的渾然感受,使自然之美和心境之美融為一體,進入物我冥合的忘我境界,顯示出詩人心境的空明、寂靜。孟浩然的山水詩則沒有王維的那樣超凡脫俗,而是更貼近自己的生活,如“余”、“我”等字就常出現在詩里;更由于孟浩然始終在仕與隱的現實和思想矛盾中沖突,因此,他的山水詩中又往往流露出一種不平之情,如“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歲暮歸南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巾”(《與諸子登峴山》)等。孟詩中的景物常為自己生活環境的一部分,帶有即興而發、不假雕飾的特點,主觀意識較濃,處處有“我”。也就是說,孟浩然的山水詩表現更多的是儒者居世的“清淡”,而王維山水詩則不止于“清淡”,還含有佛學的意識,具有出世的“清幽”意味。
三、孟詩“空遠” 王詩“空寂”
孟浩然向往陶淵明和家鄉的漢末隱士龐德公,詩歌中富含徜徉山水的閑適意蘊。他詩中的“空”表現為一種不慕權勢名利,遠離塵囂,享受山水的“空遠”;而王維自小受佛教熏陶,中年后一心向佛,后期寫的山水詩飽含禪意。突出的一點是,在語言上表現為大量使用含有禪意的“空”等詞語,創造了一種有著宗教氣氛的人與自然一體的“空渾”境界。
王維似乎特別喜歡用“空”字,有人統計,在其詩中,“空”字出現了九十多處[5]。如“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等等。在這些詩句中,“空”大都含有“寂靜、空明”之意[6]。“空”在此不僅是個詞,更是一種物境,一種心境,甚至是一種境界。它既是詩人詩歌創作所追求和營造的最純潔、最完美、最崇高的一種意境,又是詩人奉佛安禪思想修行中所追求和向往的最靜寂、最超然、最理想的一種心境。可以說,王維山水詩中的“空”字,是詩人詩歌創作所追求的獨特意境和詩人奉佛安禪思想所追求的心境的雙境合璧[7]。
“無”字在王維山水詩中出現的頻率也很高。如“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過香積寺》)等等。王維山水詩中的“無”字勾勒出的往往是一個虛無飄渺的意境。這就使詩有著一種禪宗空靈的意味。因此,當王維與各得其所、自由興作的自然萬物相遇的時候,便能以己性空之真去與萬物生滅變幻之真相契合。此時詩人心中鳥飛鳥鳴、花開花落,一片生機,與萬物歸一,在此中得到了自由解脫。
由于追求“湛然常寂”的禪修境界,王維在詩中宣稱“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飯覆釜山僧》)。他在孤獨和寂寞中,寧心靜性地觀照物象。在這種禪境之中,誕生了許多既富有哲理深意又無比優美的意境。明胡應麟在《詩藪》中即以《鳥鳴澗》《辛夷塢》為例述說讀王維山水詩后的感受:“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據此,我們無論是從作者的創作心態還是讀者的感受來說,對王維山水詩的“空”,似可用“空寂”一詞來描述。
而孟浩然的山水詩所流露出來的思想情緒,顯然與王維不同。孟的山水詩,既有游觀山水的清興、隱居山野的閑趣,又往往深深地融入了一種孤獨、寂寞、不平之情。這和詩人一生入仕無門、壯志莫酬的遭遇是不能分開的。孟浩然作山水詩,著重于一個遠離官場的旅游者的感受,憑的是熱愛山水的興趣,往往更看重的是旅游的過程和即景的感興。因此,他的山水詩多是敘述和描寫隨時的感受,沒有過多的沉思。孟詩常是詩中見人,直抒其情,其感情是外觀的;而由于不事佛,在語言上也沒有那種富有禪意的清空義,即便使用“空”“靜”等字,也沒有那種佛家韻味。如《晚泊潯陽望廬山》:“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城,始見香爐峰。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東林精舍近,日驀空聞鐘。”詩人以淡淡的筆調隨意揮灑,寫出了遙望香爐峰的喜悅之情,夕陽斜照的登山途中隱約傳來的佛寺鐘聲和隱約可見的東林精舍,詩人那種對隱逸生活的傾慕和向往溢于言表,而“空”字卻有恍惚之感而沒有禪意。因此,對孟浩然的山水詩的“空”,可用“空遠”描述之。
通過以上簡略的比較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由于思想等的不同,王維與孟浩然在觀照山水的態度上也就大不相同,表現在兩人的山水詩中也就有著由不同意蘊的語言構成的不同的藝術特色。筆者認為,孟浩然的山水詩呈現一種儒家意識“有我之境”的自然美,或曰隱士山人的“清淡”,而他詩中的“空”主要表現為遠離官場、潔身自好的“空遠”;王維山水詩(后期)具有飽含禪意的“無我之境”,是人與自然互彼此相融的“清幽”,表現出來的“空”是“空寂”,更多的是對現實的淡然和禪學寂滅的意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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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葛力力,華東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