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許多學者提議應把翻譯放在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中進行研究。1988年,斯內(nèi)爾·霍恩比(Mary Snell-Hornby)的《翻譯研究:綜合法》一書出版。書中,她不再把翻譯定義為兩種語言之間的活動,而是把翻譯當作“一種跨文化交際行為”。[1]從這種意義上講,翻譯不僅是兩種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更是兩種文化之間的交流。
1990年,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和列費維爾(Andre Lefevere)合著的《翻譯,歷史與文化論集》一書出版,正式宣告了翻譯研究“文化轉(zhuǎn)向”的到來。書中,巴斯奈特與列費維爾聲稱,翻譯研究不僅應用了語言學方法,而且已經(jīng)超出了語言學方法的范疇。[2]巴斯奈特與列費維爾的觀點在翻譯界引發(fā)人們從文化視角對翻譯展開了激烈討論,翻譯研究由此煥然一新。此后,許多學者都轉(zhuǎn)向了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
作為一種文化活動,翻譯勢必受不同文化因素的影響。其中尤以語言文化的影響最為突出。本文擬以林語堂先生所譯《浮生六記》中的有關(guān)文本為例,從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目的文本的生成以及翻譯效果等方面,分析語言文化對翻譯的影響。
一、林譯《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是我國清代文學家沈復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所著的自傳體散文。書名取自李白詩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3]。原著共六章,故稱“六記”。遺憾的是后兩章已經(jīng)丟失,只剩四記。該書以作者夫婦生活為主線,描述了作者和妻子陳蕓情投意合、想要過一種布衣素食而從事藝術(shù)的生活,由于封建禮教的壓迫與貧困生活的煎熬,終至理想破滅。本書特點在于真純率直、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富有創(chuàng)造性。
1936年,林語堂先生將《浮生六記》譯成英文,分期連載于《天下》月刊和《西風月刊》。后來又出版漢英對照單行本,并作序言。林先生素愛《浮生六記》,對書中女主人公尤其贊賞有加。他在序言中寫道:“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3]林先生對《浮生六記》的翻譯極其嚴肅認真,先后修改不下十余次。由于林先生的譯介,該書已在國內(nèi)外得以廣泛傳播并獲得盛譽。《浮生六記》是林語堂先生最見功力之譯作,翻譯過程中,他盡量采用異化的策略以保留源文中的獨特文化、讓英語讀者能從中了解到原汁原味的中華文化,堪稱漢英翻譯的典范。然而,由于受英語語言表達習慣的限制,在處理有關(guān)語言文化信息的過程中,林語堂先生不得不采用歸化的策略,用地道的目的語語言傳達源文信息,從而造成源文中部分文化信息的缺失。
二、語言文化
文化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概念,其分類標準多種多樣。關(guān)于文化的分類,許多學者都做過深入探討。楊琪認為文化“可以粗略地分為三類:物質(zhì)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4]柯平卻將文化分為四個系統(tǒng):技術(shù)經(jīng)濟系統(tǒng)、社會系統(tǒng)、觀念系統(tǒng)和語言系統(tǒng)。[5]然而,筆者認為,在翻譯研究領(lǐng)域,奈達的分類更合理、更實用。他在《翻譯中的語言學與倫理學》一文中指出,與翻譯相關(guān)的文化因素包括:生態(tài)文化、物質(zhì)文化、社會文化、宗教文化、語言文化[6]。
生態(tài)文化指某種語言中具有獨特文化內(nèi)涵、能揭示該語言跟其他語言之文化差異的季節(jié)變化、地理名詞和動植物名稱等的總稱。物質(zhì)文化包括人們在生產(chǎn)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事物以及人們在生活中所需要的包括工具、住所、飾物、家具等在內(nèi)的所有物件。社會文化指一個社會的組織機構(gòu)、社會習俗、社會階層、家庭模式、教育、社會實踐以及某些社會行為的內(nèi)涵意義的總稱。宗教文化包括神靈的稱謂以及宗教觀念與宗教信條。語言文化即某種語言所特有的音韻系統(tǒng)、構(gòu)詞系統(tǒng)、詞匯、句法規(guī)范及修辭等。
談及翻譯中的文化因素,許多學者并不把語言放在文化因素中來考慮。然而,作為文化的載體,語言無疑屬于文化的范疇。盡管人們認為翻譯一般是兩種不同語言之間的轉(zhuǎn)換活動,語言卻通常是翻譯的最大障礙。正如奈達所言,文化領(lǐng)域最易引起翻譯問題的因素就是語言。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在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語言的過程中,除了其他文化問題,還涉及到每種語言各自的特性。[6]從奈達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出,語言文化是翻譯中的關(guān)鍵因素。
由于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須采用不同的翻譯策略靈活處理相關(guān)信息,目的文本的生成也必須以目的語文法為基礎(chǔ),由此也就勢必影響到目的文本對源文本信息的再現(xiàn)能力。這些就是語言文化影響翻譯的最突出的表現(xiàn)。
三、語言文化的影響在林譯
《浮生六記》中的體現(xiàn)
林語堂先生堪稱是向西方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在翻譯《浮生六記》的過程中,他盡可能地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向西方讀者介紹原汁原味的中華文化。然而,在有些語言文化的處理過程中,也有不少文化信息缺失。這是由英漢語言文化之間的差異造成的,是語言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下面即以林語堂先生所譯《浮生六記》中的相關(guān)文本為例,從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目的文本的生成以及翻譯效果三個方面闡述語言文化對翻譯的影響。
(一)歸化:語言文化對譯者翻譯策略的影響
歸化翻譯(domestication 或domesticating translation)與異化翻譯(foreignizing translation)是韋努狄(Venuti)用來描述翻譯策略的術(shù)語,前者指“譯文采用明白、流暢的風格,以使目標語讀者對外來文本的陌生感降到最低度。”[7]而后者指“生成目標文本時會通過保留原文中某些異國情調(diào)的東西來故意打破目標語慣例的翻譯類型。”[7]翻譯過程中,由于受語言文化的影響,譯者必須采用適當?shù)姆g策略來處理相關(guān)的文化因素。比如,四字短語是漢語中常見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這種結(jié)構(gòu)不但工整美觀,表意又十分凝練,能以較少的文字表達極其復雜和深刻的意義。而英語中不存在這種結(jié)構(gòu)。因此,在漢英翻譯過程中,譯者很難保留源語語言風格,往往選擇歸化的翻譯策略,用英語讀者所習慣的表達形式和句式來傳達源語信息。這就是語言文化對譯者翻譯策略選取的影響作用。《浮生六記》原著中四字短語使用頻繁,翻譯過程中,林語堂先生主要采用的就是歸化法。例如:
1.(ST):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墻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8]
(TT):Pile up a mound with earth dug from the ground and decorate it with rocks, mingled with flowers; use live plum-branches for your fence, and plant creepers over the walls. Thus one can create the effect of a hill out of a flat piece of ground.[8]
源文連續(xù)使用了四個四字短語“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墻以藤引”,而且前兩個四字短語“間以塊石”與“雜以花草”結(jié)構(gòu)相同,后兩個四字短語“籬用梅編”與“墻以藤引”結(jié)構(gòu)相同,在漢語中形成了兩種修辭手法:排比和對仗。這種結(jié)構(gòu)使得文本更加生動,可讀性亦大大增強。盡管林語堂先生的英譯文亦非常簡潔明了,結(jié)構(gòu)亦很相似,與源文結(jié)構(gòu)比卻相去甚遠。這是因為英語中缺乏相應的表達形式,林先生只得退而求其次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用祈使句將源文內(nèi)涵譯出而舍棄源文結(jié)構(gòu)與修辭。
此外,漢語中的有些修辭手法比如對仗,是英語中沒有的。這就使?jié)h譯英過程中部分修辭的處理成了一大難題。在處理這類修辭時,譯者常常只能采用歸化策略舍修辭而取寓意。如上文中的“籬用梅編”和“墻以藤引”構(gòu)成了嚴格的對仗形式,林先生翻譯時只是將其意義譯出。又如:
2.(ST)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8]96
(TT)In the big, open spaces, plant bamboos that grow quickly and train plum-trees with hick branches to screen them off. This is to show the small in the big. [8]97
上述引文中的“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雖沒有“籬用梅編”和“墻以藤引”對得工整,卻也是很好的對仗句(漢語中稱之為“寬對”),其中“植”對“編”、“易長”對“易茂”、“竹”對“梅”。林先生的譯文用的兩個動賓短語“plant bamboos”與“train plum-trees”結(jié)構(gòu)上比較工整,能看出其盡力保持原文結(jié)構(gòu)的努力;而兩個賓語后面的定語成分卻完全不同,“bamboos” 的定語是一個從句“that grow quickly”, 而“plum-trees”的定語是一個介詞短語“with hick branches”。如此結(jié)構(gòu),與漢語中的對仗大相徑庭。所以,林先生在翻譯該對仗結(jié)構(gòu)時采用的還是歸化策略。
(二)遵照目的語文法:語言文化對目的文本生成的影響
語言文化對翻譯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目的文本的生成這一方面。在目的文本生成的過程中,譯者必須遵循目的語文法規(guī)范,用符合目的語語法并為目的讀者所接受的表達習慣來轉(zhuǎn)述源文信息。
奈達曾指出,英語中看似普通之極、毫無特殊意義的表達形式在其他語言中卻根本找不到相應的表達方法。[6]不僅英語如此,其他語言也一樣,漢語自然不例外。在漢譯英過程中,由于英語的語法系統(tǒng)非常復雜,我們常常需要采用增詞法、省略法、合譯法、分譯法、詞序調(diào)換法等方法來處理句子結(jié)構(gòu)。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目的語文法結(jié)構(gòu)的特點所決定的。《浮生六記》的英譯過程中,林語堂先生始終遵循英語的文法規(guī)范,用地道的英語來傳譯源文信息。比如,
3.(ST)遂有伻頭移燭相引,由艙后,梯而登,宛如斗室,旁一長榻,幾案具備。揭簾再進,即在頭艙之頂,床亦旁設(shè),中間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滿一室,蓋對船之燈光也。衾帳鏡奩,頗極華美。[8]
(TT)A “brothel attendant” then led the way with a candle in his hand up the ladder at the stern and came to the cabin, whichwas very small like a garret and was provided with a long couch and tables and chairs.Going through another curtained door, I entered what was the inner room, this being directly above the main cabin below. There was a bed at the side, and a square glass window in the center admitted light from the neighbouring boats, so that the room was quite bright without a lamp of its own. The beddings, curtains and the dressing-table were all of a fine quality.[8]259
上述引文中,源文只用了五個連詞:遂、即、而(2次)、蓋,三個介詞:由、在、以,沒有出現(xiàn)任何代詞;而譯文卻用了七個連詞:and(6次)、和so that,四個代詞:which、what、this、its,和一個時間副詞:then (由源文中的連詞“遂”轉(zhuǎn)化而來)。而且,譯文中的許多介詞如with(2次)、like(對應源文中的動詞“如”)in(2次)、at(2次)、to、through、from、without、of以及反復使用的冠詞a和the是源文中根本就沒有的。同時,在詞序上,譯文與源文差異巨大,比如源文是先“由艙后”而后“梯而登”,譯文卻是先“up the ladder”而后“at the stern”;在句子結(jié)構(gòu)上,源文是三個句子,而譯文卻是四個(源文第二個長句被分譯成兩個句子)。由此可以看出,由于源語與目的語之間的文化差異性,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不得不考慮目的讀者的語言習慣,從而采用目的讀者所能接受的表達形式轉(zhuǎn)述源文信息。這就體現(xiàn)了語言文化因素對目的文本生成的深刻影響。水平再高的譯者,也不可能擺脫目的語的文法規(guī)則而用源文文法來進行翻譯。
(三)文化缺失:語言文化對翻譯效果的影響
正如沙特爾沃思(M.Shuttleworth)與科威(M.Cowie)所言,不同的語言不會“咬合在一起”,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因為每種語言都有獨特的語法、詞匯及比喻設(shè)置,這些設(shè)置必然影響著適合那種語言表達的意義類型[7]。在語際翻譯中,目的語中往往找不到與源語內(nèi)涵完全對應的詞匯,因此,要做到精確無誤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目標。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不可譯性。這是由語言文化的差異性決定的。換句話說,由于不同語言之間的文化差異,勢必影響目的文本的表達效果,即翻譯效果。這種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源語文化信息的缺失。在很多情況下,譯者往往不得不以犧牲源語文化內(nèi)涵為代價,尤其是在處理文化信息獨特的內(nèi)容時如此。林語堂先生在翻譯《浮生六記》時,盡力保留源語特色,讓西方讀者領(lǐng)略地道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然而,在處理有些文化特色極其濃厚的典故時,林先生亦不得不放棄源文文化信息而用英語讀者喜聞樂見的樸實語言傳達源文寓意。如此,文化信息的缺失不可避免。例如,
4.(ST):而憨為有力者奪去,以千金作聘,且許養(yǎng)其母,佳人已屬沙叱利矣[3]。
(TT):Then Han was married to an influential person, who had offered a thousand dollars for her and, furthermore, undertook to support her mother. “The beauty had therefore fallen into the hands of a barbarian.” [3]
據(jù)《太平廣記》卷四記載,有唐代蕃將沙吒利恃勢劫占韓翊美姬柳氏。因此,后人以“沙吒利”指霸占他人妻室或強娶民婦的權(quán)貴。故上例中,“佳人已屬沙叱利矣”運用了“用典”的修辭手法。而在譯文中,林語堂先生僅用了一個普通的詞匯“barbarian”代替“沙叱利”,源文的修辭效果及文化內(nèi)涵喪失殆盡,目的讀者不可能從“barbarian”一詞讀出源文的文化信息、聯(lián)想到有關(guān)中國歷史上另一個女人命運的故事。再如:
5.(ST)……銀蟾欲上,魚火滿江矣[3]。
(TT)The moon was then coming up, and all along the river we saw a stretch of lights coming from the fishing boats. [8]65
傳說中,嫦娥奔月,飛進月宮,變成了搗藥的蟾蜍。便以“蟾宮”稱月亮,到了漢代,傳說月亮中除蟾蜍之外,又多了一只玉兔。由于月中有蟾兔之說廣泛流傳,所以古人又常以“金兔”、“玉兔”或“蟾兔”作為月亮的別稱。唐代白居易《中秋月》詩云:“照他幾許人腸斷,玉兔銀蟾遠不知。”故后人又稱月亮為“銀蟾”。所以,漢語讀者在看到“銀蟾”二字時,很自然地就會想到月亮及月亮的其他稱謂。而英語讀者缺乏這樣的文化背景,如果將其直譯成英文,讀者不但不可能產(chǎn)生同源語讀者同樣的聯(lián)想,更不知其所指。所以林先生只得將其譯成其所指代的對象月亮(“the moon”)。而這種翻譯,不但源文所用之借代修辭被省略,文采盡失,其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更是蹤影全無。這就是語言文化對譯文效果的影響,這種影響是任何語際翻譯工作者都無法避免的。
“亦耶亦孔,半東半西”的林語堂先生是世界公認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者,一生致力于把中國文化介紹給西方讀者。所譯《浮生六記》更是他向西方讀者介紹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譯作。在翻譯過程中,他盡可能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保留源語中獨特的文化信息。盡管如此,許多情況下,尤其是在處理語言文化信息方面,他亦不得不采用歸化的策略、用地道的目的語翻譯源文信息以迎合目的讀者的閱讀習慣,從而導致源文部分文化信息的缺失。這并非林先生之能力不濟,實乃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所致。由此可見,語言文化對翻譯的影響是巨大的,是任何譯者都無法規(guī)避的現(xiàn)實難題。
注:該文系湖南人文科技學院青年基金資助項目(2009QN19)
【參考文獻】
[1]Snell-Hornby,Mary. Translation Studies: An Integrated Approach[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2]Bassnett,Susan Andre Lefevere. 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2.
[3]沈復.浮生六記[M].林語堂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9.
[4]Yang,Qi. Cultural Factors and Translation Strategies in Cross-cultural Translation—the Comparison of Two English Versions of Honglou Meng[M]. Harbin: Harbin Engineering University,2005.
[5]柯平.文化預設(shè)與誤讀.文化與翻譯[M].郭建中編.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140-162.
[6]Nida,Eugene A. Linguistics and Ethnology in Translation-Problems[A].Language in Culture and Society: A Reader in Linguistics and Anthropology. Ed. Dell Hymes[M]. New York: Harper Row Publishers,1964. 90-100.
[7]Shuttleworth,Mark. Moira Cowie. 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5.
(作者簡介:劉福蓮,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外語系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