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含作者”的多重建構性與不確定性

1961年韋恩·布斯在他的《小說修辭學》中提出“隱含作者”這一術語，當時在敘事學界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了激烈爭論，一方熱捧，另一方則從根本上質疑“隱含作者”存在的必要性。半個世紀過去了，關于“隱含作者”的爭論仍然方興未艾。在國內，申丹教授近年來在布斯觀點的基礎上對“隱含作者”進行了深度闡釋，一直致力于鞏固與提升“隱含作者”的地位。她在關于“隱含作者”的一系列論文中[1]反復強調“隱含作者”這一概念的提出不僅涵蓋了文本的編碼與解碼的雙向性，還將文本產出時的時代背景以及作者創作時的經歷和感受納入了批評視野，對厘清作者、文本和敘述者以及讀者的關系提供了關鍵性新視角，有利于發現同一作者在不同作品中思想和立意的差異。并進一步發現在真實作者與“創作時的作者”有較大差異時，如集體創作的情況下，“隱含作者”的概念就顯得尤為重要。喬國強教授[2]則從敘事學發展現狀出發，建議將“隱含作者”從文學文本中解放出來，在政治文本和媒體文本的范圍內引入“隱含作者”概念，因為這兩個領域的敘事具有較強“非個性化”特點，敘事文本所傳遞的信息往往與真實作者的觀點相關性較低，更能彰顯“隱含作者”的作用，且這樣的“隱含作者”不單純地作用于文本和讀者，還能夠反作用于真實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真實作者。其他研究者如劉亞律[3]認為“隱含作者”概念是模糊而無效的，但是更多的人不但接受“隱含作者”這一說法，并且將它用于文本分析，如金衡山[4]、王敏琴[5]等。本文在對“隱含作者”概念的提出和發展進行簡要回顧的基礎上，發現“隱含作者”概念的確從提出伊始就有一定的模糊性，但是這種模糊性并不妨礙它為敘事研究提供一個新視角，而后來學者們的不斷研究補充使得這一概念一方面更充實更全面，一方面越發難以把握。這種困難很大程度上源于“隱含作者”概念的多重建構性，不同的主體在各種不同的制約因素影響下建構出的不同的“隱含作者”，因而一個具體的、統一的、確定的“隱含作者”是不存在的，只存在一個抽象的、復合的、變化的“隱含作者集”。“隱含作者”的概念會隨著分析視角的改變而發生一定的位移，是誰眼中的“隱含作者”，根據什么來建構的“隱含作者”等問題的分析會告訴我們，“隱含作者”其實如同意義的不確定性一樣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但是正是這種不確定性才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通向更廣袤深邃的知識之門。下面我們從作者、讀者和社會文化三個方面分析一下“隱含作者”的多重建構性與不確定性。

第一，作者的建構——布斯的“隱含作者”。布斯最初提出“隱含作者”時，正值新批評主導批評界之時，對文本本身的關注取代了對作者以及作品產生時代的研究，客觀性和公正性被視作批評的普遍標準，而一向重視作者與修辭的韋恩·布斯假如絕對而直白地強調作者的重要性，可能會遭到強烈反對，因此，“隱含作者”的概念應運而生。概念產生的本身正是“隱含作者”存在的一個極好的闡釋。《小說修辭學》的真實作者布斯知道自己選擇了什么，回避了什么，因而他創造了一個態度溫和的批評家形象，試圖一方面站在新批評的論戰平臺上勸說他的“隱含讀者”關注文本的建構性和作者對文本的控制，而不是天真地相信文本是可以獨立于它的創作者與時代存在的。因此，當他提出“隱含作者”概念時，他一方面試圖將“隱含作者”納入文本內部：“我們對隱含作家的認識，不僅包含可以抽出的意義，而且包括作品中每一行動的道德和感情的內容，包括所有人物的遭遇。”[6]另一方面又強調真實作者與“隱含作者”的關系：“不管隱含作家是否意識到，他的確挑選了我們所讀到的一切，文學中的理想的化身；我們將他當作真實的作家創造出來的，他是他所選擇的東西的總和。”[6]但是筆者以為，布斯雖然也提到了文本中隱含的意義，以及讀者從文本中推導的作者形象，但是布斯的意義同樣是作者“選擇”的總和，而讀者只有盡可能去接近“隱含作者”才能接近這個總和。在《隱含作者的復活》中，布斯列舉了不同類型的讀者：布斯甲乙丙丁[7]。其中只有一個布斯（作者的讀者，即隱含讀者）努力去接近“隱含作者”，如果他們能“融為一體”，這將是閱讀的最高境界。因此，在布斯眼中，“隱含作者”首先必須是作者的創造物，是作者建構的結果。詹姆斯·費倫（James Phelan）也認為“隱含作者”是作者建構的產物：“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精簡了的變體（a streamlined version），是真實作者的一小套實際或傳說的能力、特點、態度、信念、價值和其他特征，這些特征在特定文本的建構中起積極作用。”[1]雖然申丹認為這是費倫對布斯的誤解，但是在許多作家看來，“隱含作者”的確是他們創作時的自我，奧爾罕·帕慕克就認為“隱含作者”是幫助作者暫時逃離現實，徜徉在“夢”（文學）的世界里那個自我。

“當我虛構出另一本書的場景、句子、細節，而不是繼續寫我的小說時，這種理論浮現在我的腦海里，它的建議是：對每部未寫出來、卻夢見和計劃的小說（換句話說，我自己未完成的小說）而言，一定有位隱含作者。但當我卷入政治事件，或——在正常生活中頻繁發生——我的思緒被未付款的液化氣賬單、響著的電話和家庭聚會打斷時，我就不能成為夢中那本書的隱含作者了。”[8]

帕慕克的話也許代表很多偉大作家的心聲，那個隱含的作者雖然時不時受到真實作者真實生活的打擾，讓他很苦惱，但是他還是盡最大努力，要成為自己作品的隱含作者，成為作品世界里文本的創作者。

第二，讀者的建構——查特曼的“隱含作者”。申丹認為，布斯“隱含作者”的概念在發展過程中遭受了兩種誤解：一種以上文提到的費倫的觀點為代表，認為“隱含作者”是存在于文本外的[1]。還有一種是偏向“隱含”，認為“隱含作者”是文本內的，這種誤解以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為代表，查特曼的敘事交流圖將“隱含作者”放在敘事文本的框架內是對布斯原意的誤解，真實作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虛線也有割裂真實作者與隱含作者關系的嫌疑。其實，“隱含作者”觀念被廣泛接受的一種理解正是這種處于文本內的“隱含作者”[9]。普林斯在《敘事學辭典》里這樣定義“隱含作者”：“以文本為基礎建構的作者的“第二自我”，面具，或藝術人格”[10]。布斯在《小說修辭學》里對“隱含作者”的闡述的確涵蓋了兩個方面，即申丹主張的既關注編碼過程，又關注解碼過程。而且布斯更注重編碼過程，認為作者的選擇為讀者定好了閱讀與闡釋的框架和基礎。但有趣的是，在很多關于“隱含作者”的分析研究中，研究者更關注解碼過程，就是讀者如何通過文本推導出“隱含作者”，因為畢竟文本是一種客觀存在，是一切分析不變的基礎，而“創作時的作者”由于其歷史性而不可捉摸。因此，將“隱含作者”放入敘事文本的框架內，使得“隱含作者”含義明確化，分析的可操作性提高，與其說是查特曼等的誤解，不如說是批評家對“隱含作者”概念的實際應用。

第三，社會文化的建構——喬國強的“隱含作者”。喬國強認為，布斯的“隱含作者”只關注了文學文本，而當政治和媒體敘事進入的敘事研究視野后，“隱含作者”的建構和作用也隨著擴展變化了。“但我認為，媒體報道中的隱含作者至少應該有兩個：一個是由真實作者所創造/塑造的那個“上升的或下降的虛偽”，即那個隱含或投射在文本中“優于”或“低于”真實作者的那個人；另一個則是“指使”真實作者進行報道的社會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力量”[2]。

“社會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力量”作為建構“隱含作者”的一種影響因素并非只存在于媒體敘事，只不過在媒體敘事中得到彰顯。所有的敘事作品都有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都不可避免其歷史性、地域性以及社會文化等因素的制約，但是偉大的文學敘事往往因為其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這種限制而偉大，因此，這類敘事里，真實作者是“隱含作者”的建構主體，而社會文化因素只是通過真實作者間接起作用。而在政治敘事和媒體敘事里，真實作者讓位于“社會意識形態和政治文化力量”，不能超越，不能自由選擇，因此成了“隱形人”。通常，這類敘事的“隱含作者”先于真實作者而存在，是真實作者創作的依據。也正是在這類敘事里，“隱含作者”對真實作者的反作用力強大起來，不僅是文本的“幕后操縱者”，更重要的是，它還是真實作者的“幕后操縱者”。而這個“隱含作者”其實是敘事文本產生時的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總和作用的結果。

第四，“隱含作者”的不確定性。上文談到建構“隱含作者”的三重主要力量，它們始終是共存的，隨著敘事文本以及批評視角的不同時而進入時而退出敘事研究者的視野，這總體上決定了“隱含作者”的不確定性。那么假如選定一個文本，一個視角，是否可以確定一個清晰的“隱含作者”呢？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首先，作者所建構的“隱含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到創作時的時代特征、作者的個人經歷、精神狀態以及寫作技巧等各種因素制約，而這些制約因素因其歷史性往往呈現很大的不確定性。其次，讀者所建構的“隱含作者”，因為讀者的理解力，受教育程度，對文本產生時代的了解，對真實作者的了解等等變量而更加不確定。

而對于一個特殊的讀者群，批評家而言，對某一作品的“隱含作者”的建構通常有別于其他普通讀者的建構，從而體現其批評的價值與深度。這種價值與深度一方面取決于讀者自身的教育背景、研究視角、理解能力，另一方面取決于讀者掌握的真實作者的信息量的多少，特別是真實作者在創作這一作品時的相關信息。如申丹對《黛西蕾的嬰孩》的“隱含作者”所作分析就明顯不同于其他研究者[11]。我們一方面不得不慨嘆申丹眼光獨到深邃，發掘了文本里潛藏的價值取向，另一方面，心里難免暗暗發問，作為批評家的申丹所建構的這個“隱含作者”與肖邦創作《黛西蕾的嬰孩》時頭腦中的那個隱含作者，差距有多大呢？創作時的肖邦到底是否“精心制造”了這種“黑白對立”，是否有意識地通過講述這樣一個故事來“為白人奴隸制辯護”呢？

以上問題答案的缺失進一步證明了“隱含作者”的多重建構性與不確定性：作者的建構取決于作者創作時的各種社會與個人因素，因而不僅同一作者在不同作品中會建構不同的“隱含作者”，而且在一部作品中也有可能建構出不同的“隱含作者”。讀者的建構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讀者對文本、作者以及其他相關的信息的闡釋，因而讀者建構的“隱含作者”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第三重建構主體——社會文化也隨著歷史的進程而改變，雖然改變是漸進性的，緩慢的，但是這些因素本身的龐雜而難以把握，決定了由它們綜合作用而產生的“隱含作者”也同樣難以把握。

究其本質，“隱含作者”涵蓋了作者、文本、讀者以及意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跨越了文本內外的范疇，因而具有多重性和不確定性的特點，有助于我們對敘事做深層次多角度分析，以期對敘事把握得更全面更合理。

【參考文獻】

[1]申丹.究竟是否需要“隱含作者”[J].國外文學， 2000，（3）.

申丹.何為“隱含作者”[J].北京大學學報，2008，（3）.

申丹.再論隱含作者[J].江西社會科學，2009，（2）.

[2]喬國強.隱含作者新解[J].江西社會科學，2008，（6）.

[3]劉亞律.論韋恩布斯“隱含作者”概念的無效性[J].江西社會科學，2008，（2）.

[4]金衡山.《布拉斯岱羅曼司》中的敘事者和隱含作者[J].國外文學，1999，（4）.

[5]王敏琴.《名利場》中隱含作者的不連貫現象[J].外語研究，2003，（3）.

[6]W.C.布斯.小說修辭學[M].付禮軍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81.

[7]W.C.布斯.隱含作者的復活[J].申丹譯.江西社會科學，2007，（5）：37-39.

[8]奧爾罕·帕慕克.隱含的作者[J].當代外國文學，2007，（1）：167.

[9]Seymour Chatman. Story and Discourse [M].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151.

[10]Gerald Prince.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M].Aldershot:Scholar Press，1988:43.

[11]申丹.“隱含作者、敘事結構與潛藏文本”[J].北京大學學報，2005，（9）.

（作者簡介：黃淑芳，華東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