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作品中的死亡意象分析

19世紀后期英國唯美主義運動的杰出代表王爾德的文筆幾乎觸及到每一種文學體裁：詩歌、小說、戲劇、短篇故事、文學評論等。在他的作品中，死亡意象頻繁出現，有研究者把這一現象歸結為王爾德“自身的罪惡感”[1]，也有研究者從王爾德所處的社會背景、家庭背景和當時出現的頹廢主義思潮的角度進行探討[2]。這些都是從文本外的因素進行的研究。本文將選取王爾德唯一的一部小說《道連·葛雷的畫像》中的主要人物道連·葛雷為研究對象，采用美學研究者封孝倫教授的三重生命的觀點，從文本的內部分析和探討道連·葛雷的三重生命，通過道連的毀滅指出三重生命的和諧發展才能使人健康的發展，道連的命運也反映出了作家對真善美的褒揚和假惡丑的抨擊，從而為理解這一部“不道德的書”和這位唯美大師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一、三重生命的理論概述

人類的生命除了肉體的生物生命之外，還有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3]。作為生命形式，最基本的就是要保證生命的形式的延續，保證活著的狀態繼續下去。因而，人天生就有保護自己的本能，就有提高自己生活條件的要求。死亡作為生物生命的終結，構成生命的最大威脅，人天生就對死亡懷有深深的恐懼感。因此，消除危險、躲避死亡是人的天性。“當外界暴力或者其他因素對生物生命構成極度威脅時，人會想盡一切辦法來保證生物生命的安全。生物生命追尋時間的永恒和空間的無限[3]。在這一層次上，生命愿望表現為生理刺激的滿足，比如味覺、嗅覺、觸覺、運動覺、性等。

在精神層面中，人的精神愿望表現為直接功利和間接功利兩種。直接把現實生活中需要的東西，在精神時空中創造出來滿足自己的需求則是直接功利性，比如長生不老等。而追求自己的價值、追求善的價值等則具有間接功利性。“社會生命的強弱決定著一個人在歷史的史冊上占有何種的地位，它與其為社會創造的價值的絕對值成正比，與其向社會索取的價值量成反比”[3]。

人是這三重生命的矛盾統一體。“生命的本質是求生存，當生物生命受限（客觀條件不能滿足），生命便尋求其他方式的生存，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是人這種生物采取的特殊方式[3]。生物生命利己，社會生命利他，而精神生命則是利己向利他的過渡，利己而不損他。三重生命總是處于相互矛盾的狀態中，在具體的環境下每個人所做出的選擇也會各不相同。

二、道連·葛雷的三重生命

在小說中，道連·葛雷是個非常特殊的人物。在生物生命的層面上，欲望主宰和控制了他；在精神生命的層面上，對外貌美的狂熱追求使他迷失了自我；而在社會生命的層面上，他對無數青年男女的誘惑與毒害使他臭名昭著。他是一個生物生命的極致追尋者，精神生命的迷失者以及社會生命的禍害者。

在生物層面上，欲望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物質和肉體歡愉的渴望，另一個是對生命安全的強烈渴求與保護。他的貴族出身為他那表面奢侈光鮮的生活提供了堅強的后盾，而他那青春永駐的俊美容貌為他暗地里糜爛腐化的生活提供了極好的資本。這兩者的完美結合再加上他對亨利勛爵的享樂主義與及時行樂思想的身體力行，道連便展開了對物質和感官刺激的狂熱追求[4]，生活中的欲望數不勝數，于是，道連就在不斷的尋找新的刺激、新的享受。他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怪圈，

對道連的生物生命構成的最大威脅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畫像的安全，一個是死亡。畫像構成威脅是因為他那個瘋狂的愿望實現了，畫像成為他靈魂的寫照，承載了他的衰老與罪孽，一旦他人發現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將身敗名裂，畫像的安危將間接影響到他的生物生命的安全。于是，畫像被他藏在頂樓的屋里，用厚實的布遮蓋著，屋子的門還用特制的閂鎖上，唯一的鑰匙掌握在他一個人手中。盡管如此，他仍然常常擔心畫像會被人偷走。因此，對于那些對畫像構成威脅的人，他是絕對不會心慈手軟的。這就是當畫家霍爾渥德來勸誡道連悔改，看到真實的道連那猙獰的笑、淫邪的嘴唇以及可憎的面目后被道連捅死的根本原因。道連要不顧一切地捂著他那可恥的秘密，唯有畫像的安全才能保證他聲色犬馬的放蕩生活光鮮亮麗地繼續下去。

對于青春永駐的道連來說，死亡的威脅主要是來自暴力，尤其是他人的尋仇。年輕時的道連曾經拋棄過一個演員西碧兒·韋恩，導致她自殺身亡。18年后，這個姑娘的弟弟詹姆斯·韋恩來復仇。道連用自己青春的容貌騙過了詹姆斯。但是，這條槍口下撿回來的命卻活得不那么容易。道連很多天都不敢出門，他“因為怕死而時時刻刻感到芒刺在背，但對生命本身又漠然無動于衷。一種遭到尾隨、追逐、行將落入陷阱的意識在他身上開始占據統治地位[5]。幾天后在一次打獵中，道連的一個朋友誤將詹姆斯當作獵物擊中導致其身亡。早已人性泯滅的道連為此而驚喜，因為威脅他生命安全的人物總算被徹底清除，他那荒淫墮落的肉體生活又可以肆無忌憚地繼續下去。

道連生命生活的放蕩與邪惡起源于其精神生命層面中對美和青春的畸形追求。作為必死的人，衰老是個自然的、不可逆轉的過程。而道連卻想追求不老的青春與美貌。他在畫像前的許愿，“如果我能夠永葆青春，而讓這幅畫像去變老，要什么我都給！是的，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靈魂換青春！”[5]這個靈魂與青春互換的愿望變為了現實，畫像的丑惡猙獰與自己的青春俊美之間的強烈對比對他來說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刺激，這強烈的對比非但沒有引起他良知上的反省與悔過，卻更激發了他對美和享樂的瘋狂追求。當生物生命層面上的諸多障礙被徹底清除后，道連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他為自己在虛榮與欲望的一時沖動下的許愿感到無比的后悔，當他想重新做人改過自新時，卻只從他靈魂的寫照上看到虛偽的微笑，“他是出于虛偽的目的而套上德行的面具”[5]，正是他那失去道德控制的欲望主宰了他的生物生命，使他在精神生命中成為了一個迷失者。他那無法言說與傾訴的罪孽也讓他成為一個孤獨者，最終因為這份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而走向了自我毀滅[6]。

相對而言，道連的社會生命就簡單得多。遇到亨利勛爵之前他在倫敦東區做善事，這時候的道連懷有一定的社會道義和愛心，所做出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給貧民區的窮苦人民帶去了幫助，他的行為是值得肯定的，他的社會生命具有積極的價值。但是，道連的墮落改變了這一切。他做下了一樁樁喪盡天良的事，使很多家庭和個人走向毀滅。他拋棄了純潔美麗的女演員西碧兒·韋恩，導致其傷心過度，絕望地服毒自殺；親手殺死了善良的畫家霍爾渥德；要挾化學家朋友坎貝爾為他處理尸體，致使化學家不堪心靈的譴責飲彈自盡；愛慕他的一個青年也因為被他拋棄而自盡；前來復仇的女演員的弟弟詹姆斯·韋恩最終被道連的朋友誤當作獵物擊中身亡。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并沒有把道連從罪惡的道路上勸誡回去；相反，他卻在墮落的路上越走越遠。他引誘毒化了無數貴族青年、夫人；肆意玩弄青年男女的感情；并導致很多純潔、高尚、前途光明的人誤入歧途而身敗名裂；從這諸多卑劣事件中，他得到的是一種殘忍的樂趣。上流社會對道連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盡管很多人被他青春、俊美而純潔的外表給迷惑了，但是，還是有相當多正直的人看出了他墮落邪惡的本質。很多正派的人斷絕了和他的往來，更有人對他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就連處于社會底層的姿色喪盡的老妓女都知道他不過是“魔鬼撿來的便宜貨”[5]。

墮落后的道連對社會所起的影響完全是負面的，他沒能為社會創造正面的價值，卻毀滅了一個又一個善良純潔的人；他在自我沉淪中給他人帶去的是災難和恥辱。因此，他自己的毀滅對很多人來說是大快人心之事。他的能夠流傳的生命符號只能是個魔鬼形象。

三、道連·葛雷的三次重大抉擇

三重生命是一個相互協調、相互補充并充滿矛盾的動態的對立統一，在生命的各個階段，主體都會有相應的側重和選擇。這不同的選擇就體現出主體在真善美與假惡丑之間的不同的抉擇。對于道連而言，西碧兒、畫家以及詹姆斯這三個人物的死亡對他的人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且，他們三個人物構成了道連生命系統中的重大轉變。

對于道連來說，西碧兒是美的化身；而對于西碧兒來說，道連是愛情的化身。當美的化身因為追求現實中的愛情而不能在舞臺上將戲劇里的愛情完美地表現出來時，她便不再具有任何價值，因此遭到了愛情的化身殘忍的指責與拋棄。得知西碧兒自殺的消息后，道連一開始感到非常的不安。這時候的他，搖擺于道德的譴責與自我開脫之間。如果接受道德的譴責，那他的精神生命與社會生命都將得到一定的增強。但是，“生活本身以及他自己對生活無限的好奇心已經替他做了決定。永不憔悴的青春、無法滿足的欲望、神秘奧妙的享受、如癡如狂的快樂和更加瘋狂的墮落——一切都將為他所有。”[5]于是，在生物生命與精神生命的天平之間，他滑向了縱欲與享樂的生物生命，開始了他在末路上的狂歡。

如果說西碧兒的死道連只是一個外界的、間接的因素，那么，善良的畫家則是直接死在道連的刀下。看到道連那骯臟而猙獰的靈魂后，畫家勸誡道連悔改，這時候的道連仍然有機會悔改、重新做人。哪怕他的罪惡殷紅似血，上帝也能把它們洗刷得潔白如雪[5]。可是，已經把“惡”看作是實現他的美感理想的一種方式的道連又一次在人生的重大抉擇上選擇了肉體的歡愉，生命的天平又一次傾向了生物生命。畫像是他恥辱的根源，畫家看到了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對他的生命產生了巨大的威脅，他必須殺死畫家以保證自己生物生命的絕對安全。

隨后詹姆斯出現了，他來為死去的姐姐復仇。當他用槍抵住道連時，道連的生物生命遭遇了最直接的威脅。此刻的他心中想的并不是他的罪孽、他的殘酷，而是如何逃過這一劫。他并沒有懺悔，更沒有認罪。在贖罪的死與茍延殘喘的生之間，生物生命又一次占了上風，他選擇了生。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惜利用他那青春俊美的臭皮囊，對道德、正義和良知置之不理。幾天后詹姆斯的死雖然掃清了他生物生命上的障礙，卻也敲響了他喪鐘。

縱觀道連的一生，在其生命中的很多瞬間，他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但是，每一次都是享樂主義和及時行樂思想所指導下的生物生命占了支配地位，他完全忽視了自己的精神生命和積極的社會生命。在瘋狂的肉體享受和墮落中，他親手鑄就了自己的罪惡人生，并一步一步走向了自我毀滅。

每個人的生命都包括生物生命、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這三重生命總是處于矛盾的對立統一之中。道連·葛雷的自我毀滅深刻表明，在追求生物生命的同時，忽略精神生命和社會生命將會導致個人悲劇。這一部曾經被批判為“不道德”的小說實際上包含著深刻的道德內涵，畫像的美——丑——美的變化以及道連的美——丑的變化在一定的程度上表現出王爾德對假惡丑的抨擊和真善美的褒揚，真正的美是內在美與外在美的完美統一。

【參考文獻】

[1]Ojala， Aatos.Aestheticism and Osacar Wilde，Part One Life and Letters [M]. Helsinki，1954.

[2]邱美玲.論王爾德文學創作的死亡主題[D].山東師范大學，2007.

[3]封孝倫.人類生命系統中的美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4]唐冰炎.墮落者還是反叛者《道連·葛雷的畫像》的另一種解讀[J].新余高專學報：2006(4).

[5]（英）王爾德.道連·葛雷的畫像快樂王子[M].榮如德，巴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6]劉茂生.《道連·葛雷的畫像》中的道德隱喻[J]. 外國文學研究，2008，(5).

（作者簡介：陳麗，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外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