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失樂園》中上帝與撒旦的形象塑造

約翰·彌爾頓（1608-1674）是英國偉大的詩人和思想家，是繼莎士比亞后最杰出的詩人，活躍于被暴力與激情所充斥的動蕩的17世紀。17世紀在英國歷史上，是社會最動蕩不安的時期，是被革命與復辟所充斥的時代。這一時期的英國，君主專制成為資本主義進一步發展的巨大阻礙；另外，封建貴族對革命不堅定的態度讓資產階級無法忍受。當資本主義與封建主義之間的矛盾激化到無法調和的境地時，就爆發了革命，資產階級階級最終奪取了勝利。這意味著在政治上一個多世紀的抗爭中，作為資產階級主力軍的清教徒最終取得了勝利。

約翰·彌爾頓恰逢生活在如此風云變幻、跌宕起伏的時代。他作為一名反對君主獨裁專制的清教徒，一生致力于為人民的自由吶喊的創作事業。他是克倫威爾新政府的支持者，盡管新政府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彌爾頓的雙目在1652年逐漸失明。他還在1660年王政復辟時被投入監獄，但在短時間內獲釋。彌爾頓人生中的最黑暗的歲月就是這段時期，但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正是創作在這個時期，這是三部根據圣經故事創作的長篇詩歌《失樂園》（1667）《復樂園》（1671）以及《力士參孫》（1671）?！妒穲@》是其中最具影響力的詩作，在英國文學史上的影響深遠，被稱作“英語中最偉大的詩作”，是與荷馬的《伊里亞特》、但丁的《神曲》相齊名的，稱雄世界文學史的鴻篇巨制。《失樂園》依據《圣經》中的《創世紀》所作，記述了亞當與夏娃被驅趕出伊甸園的經過和撒旦背叛上帝的故事。全詩有兩條線索貫穿始終：第一條線索是亞當與夏娃偷吃了智慧樹上的禁果，上帝知曉此事后勃然大怒，將他們趕出伊甸園；第二條線索是撒旦因為向往自由而背叛了上帝，在和眾神的戰斗中戰敗，繼而被驅趕出天堂投入地獄。撒旦變幻成蛇誘惑亞當與夏娃違背上帝的法則而偷食禁果是兩條線索的交匯之處。

彌爾頓是一位虔誠的清教徒，他始終認為上帝是仁愛、正義、公平的，對上帝絕不會有一絲不敬的言行。在17世紀的英國，人們長期受基督教文化的熏陶，其歷史悠久的道德和文化傳統對人們的思維方式、行為規范產生的深層的定勢，使他們難以接受褻瀆上帝的行為，這在無形之中對彌爾頓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將上帝描寫成暴政的象征和專制的獨裁者，而將撒旦描寫成反對暴政、專制與獨裁的英雄，對于虔誠信仰上帝的彌爾頓來說是絕無可能的，對于在基督教傳統生活下的英國人民更是難以置信的。

在《舊約》中，上帝是一位獨裁的統治者，人們必須絕對服從他的指令與意愿。而在《新約》中，上帝如同是和孩子們共同生活的慈愛父親，人們對他產生了由衷自發的愛。彌爾頓和眾多的清教徒對教會的黑暗和腐朽憤恨不已，但他們不想否定上帝，而是希望教會變得更加純潔，能夠讓人們重新擁有純正的信仰。彌爾頓描寫的上帝不僅是仁愛和權威的象征，而且表現了對整個世界的絕對統治。全知全能的上帝是天地萬物的創造者，他的統治地位和人間君權神授的王權統治截然不同，在基督教的觀念中是非常合理的。將《失樂園》中的上帝視為是專制統治的代表，是不合乎邏輯的，而將其視為暴君更是極其荒謬的，因為上帝的絕對統治的目的是教人友愛的善，甚至能夠從惡中培育出善來。在《失樂園》中，上帝對于人類祖先亞當和夏娃的態度證明了這一點。

在《失樂園》中，人們普遍感覺上帝的形象不如撒旦的形象那樣生動而豐滿，而這正體現了《失樂園》的獨具匠心之處。通過以撒旦的視角來觀察上帝的形象，解決了在研究中遇到一些令人困惑的問題。作為一部用來“證明上帝對人所做一切的合理性”，“闡明永恒的天理”的作品，這看上去對彌爾頓似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這正是他自己設計的。正如雪萊指出，真理之深者是沒有形象的，倘若要描寫上帝，寫這種無從琢磨、無法描述的“道”，該如何進行？另外在彌爾頓身處的時代，宗教傳統堅信上帝決定所有人的命運，這是毋庸置疑的，那又怎樣證明上帝的合理與公正呢？

彌爾頓為《失樂園》預先設定了主旨，那就是為上帝做合理性的辯護。當他直接描寫上帝遇到困難的時候，就選擇了從間接的角度，從其他相對力量的對比描寫中入手，這也是一種相當有效的手段。在《失樂園》中，人類的最大的敵人撒旦正是與上帝對抗的對比力量，所以將撒旦的形象塑造得生動而豐滿，就能通過撒旦的視角來折射上帝的形象。撒旦形象的栩栩如生，一方面成功塑造了魔鬼的化身，另一方面也為塑造直接描寫有難度而選擇間接描寫方式的上帝形象。撒旦的生動形象使人們能通過其眼光來感受故事的世界，了解上帝的形象，不僅體現了彌爾頓高超的敘述技巧，也符合文藝復興時期有關對應的文學基本思想與美學思想，即宇宙的統一性須以對立面的存在為必要條件。

對于彌爾頓《失樂園》中撒旦的形象，學術界存在著不同的理解。受我國文學政治化傾向的影響，在文學評論中往往不自覺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撒旦是反抗強權革命英雄的化身。另一方面是受西方浪漫派詩人的影響。浪漫主義詩人雪萊、拜倫、布萊克等非常推崇這個形象所表現出來的崇高英雄氣概。他們認為，彌爾頓在《失樂園》中將撒旦塑造成了真正的英雄。盡管撒旦的形象充滿矛盾，錯綜復雜，但是在層層迷霧之中，彌爾頓心目中的撒旦終究是教唆人類墮落的元兇，是魔鬼的化身。

彌爾頓在完全失明的狀態下完成了《失樂園》，然而作品中撒旦的形象卻十分鮮明，讀者能感受到極其強烈的視覺效果。根源在于彌爾頓運用并且區分兩種方式：外視和內觀。外視是生理上的，觀察到的僅僅是純粹的經驗事實；內觀是精神的、理性的、想象的“內在視覺”，感受到的是光明的智慧。彌爾頓認為當兩者產生矛盾時要遵從內在視覺。因此，彌爾頓雖然生理上看不見，但沒有影響他對事物的觀察、感悟與判斷。在創作《失樂園》時，彌爾頓通過失明的經驗將自己置于先知的地位，向人們“宣告永恒的神意”。這種主體意識使得彌爾頓的道德意圖呼之欲出，一些形象一旦訴諸于視覺，也就成為有深刻意蘊的象征隱喻。彌爾頓塑造撒旦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視覺，或者稱為看視的方式。撒旦不是彌爾頓熱情歌頌的英雄，但是人們也能意識到，撒旦的形象中隱含著時代和彌爾頓本人的影子。時代的宏偉背景和彌爾頓的人生經歷對其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彌爾頓以熱烈的情懷，投身到轟轟烈烈的資產階級革命之中，為了實現共和國的理想和自由民主獻身。王政復辟給革命者帶來一場深重的災難。共和國的夭折，彌爾頓多年來的革命理想為之破碎，雖然幸免于難，但晚年處境艱難，加上雙目失明，使得他一直處于痛苦與憤慨之中，只有通過寫作來宣泄這種情緒。

1987年，中國學者梁一三指出，盡管很多人認為《失樂園》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其實在藝術上是失敗的，其失敗的根源在于作品內在的分裂和不和諧，導致其人物形象的雙重性、雙主題和雙線結構。根據敘述學中的視角理論，分裂與不和諧恰恰體現了彌爾頓塑造形象的高超技法，通過將人物內視角與旁觀敘述者外視角結合起來，他的作品達到了形象塑造的創新。布萊克認為，彌爾頓是不自覺地淪為魔鬼黨?；跀⑹鰧W塑造人物內視角的需要，彌爾頓運用魔鬼的視角來認識和感知上帝，也證明其藝術手法的高明?！妒穲@》中的上帝形象與撒旦形象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絲絲相扣，緊密相連，完全符合史詩的主題“證明上帝對人所做一切的合理性”。

（作者簡介：趙青，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文學院講師，碩士；陳建平，西安陸軍學院司令部業務教研室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