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一生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死亡”、“愛情”、“孤獨”以及“勇氣”是其戰事新聞敘述作品中反復強調的主題。因而,在大多傳統的文學批評視野中,海明威幾乎被貼上這樣一個唯一的標簽:崇尚男性氣概、聲嘶力竭地歌頌人類的勇氣和自我的尊嚴。其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午后之死》(1932)和《非洲的青山》(1935)更是被譽為經濟大蕭條時期受害者的精神避難所;他在這兩部作品中所大肆渲染的人與獸類的周旋和爭斗給當時的美國民眾注入了積極向上的強心劑。然而,海明威所創造的“硬漢子”形象果真堅忍不拔?仔細梳理海明威各個時期的作品,透過作者表面明快決絕、暗地里卻陰郁的字里行間,以及主人翁那缺乏果敢、甚至略帶頹廢的側影,讀者并不難感受當中的消極和惶恐:尼克·亞當斯在《大二心河》《印第安帳篷》《醫生與醫生妻子》《某件事情的結束》《三天大風》《戰斗者》與《殺人者》的意象都是暴力與恐懼、混亂與失望、孤獨與逃避;而《太陽照樣升起》中的杰克·柏尼斯,《永別了,武器》中的弗瑞德里克·亨利,《賭徒、修女和無線電》中的弗萊才先生,《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哈利和《清潔、明亮的地方》中的老年侍者,他們都患有失眠癥,都害怕黑夜的降臨。似乎,海明威作品中大多男主人翁并非如傳統標簽所定義的那么堅強。
海明威以“冰山原理”概括其創作風格和技巧,即在其作品中“死亡”、“愛情”、“孤獨”以及“勇氣”只是“水面以下的八分之七”。那么,那隆起冰山所覆蓋著的“八分之一”應該是什么?尼克·亞當斯們惶恐、害怕的究竟又是什么呢?筆者以為,是海明威復雜的社會性別價值觀,是他經歷戰火之后對社會性別陳規的重新審視——戰爭“閹割”剝奪了男性的固有氣質,其缺失所造成的恐慌導致了男性性別身份的焦慮。本文擬在文化語境的框架下,依從海明威在一戰之后的作品探尋分析其男性身份焦慮的心路歷程。
一、無奈的戰爭“閹割”
透過多部作品中男戰士或退伍軍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頹喪表現,海明威表達了這樣的觀點:西方工業革命之后的世界大戰幾乎沒有為男性自我意識找到實實在在的精神支柱;反而,軍事顛覆了戰士身份自主定義的可能。由于機槍的新技術、間接的遠程炮彈以及生物芥子氣體取代了傳統意義上面對面的短兵交鋒,士兵的主觀能動性以及作戰技巧在戰事中無足輕重,個人英雄主義也根本無法標榜。相反地,炮彈的狂轟濫炸以及受制于指揮的屈從使他們變得無助、羸弱,甚至女性化(被閹割)。海明威在此的隱喻非常明顯,很遺憾,那些披著斗篷、形似孕婦的士兵并非孕育生命,而是制造暴力和死亡;男性被戰爭所毀,他們不僅是戰爭制造者的工具,同時也是戰爭攻擊的犧牲品。
有別于《永別了武器》(1929)所濃重著墨的沉重,海明威在其戰后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在我們的時代里》(1925)則側重“逃避”——男退伍軍人躲避戰爭、躲避家庭、遺忘女性。以其中的短篇《大二心河》為例。剛從一戰退伍的尼克·亞當斯試圖通過從事其少年時期所喜愛的戶外活動釣魚來忘卻戰火硝煙;他一路跋涉,企圖抑制自己的記憶和想象,完全生活在旅程的當下,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其實,尼克孤獨的旅行表明他意圖逃避社會效忠,逃脫作為男人的責任,以求恢復其青少年身份(而非男人身份)而盡享我行我素的世外桃源。海明威在作品中有意提到尼克所捕捉的兩條鱒魚全是雄性,這種雌(女)性的缺席寓意深遠:基于戰爭的殘酷和無奈,主人翁已經壓抑甚至埋葬了對女性的記憶;戰爭已然迫使軍人成為了弱者,已經沒有勇氣奢談對女性的征服和承諾、對家庭和社會的擔當。作為社會人是不可能孤立生存的,只有在錯綜復雜的他/她者的微妙關系參照中,個人的歸宿感和被認同感才得以彰顯。可以說,尼克的“極樂”是虛無的、是海市蜃樓,因為在故事的自始至終海明威都沒有為其主人翁編織她者這一參照系數;尼克的對應物是森林里雄性鱒魚以及被大火熏黑的螞蚱。當尼克垂釣時,他看到“鱒魚在急流中擺動著鰓以便保持平衡”,有的“躲在深邃而迅急的水中,顯得稍微有些變形”,其實,尼克的精神世界也如同鱒魚一般扭曲,他也竭力在生活中保持平衡,以使自己不被戰爭的痛楚所淹沒。尼克看到螞蚱在火災中被熏得“煤灰般黑”,“意識到是這片被火燒過的土地使得螞蚱都變成了黑色”。于是,他把抓在手里的螞蚱放掉了,說“飛吧,螞蚱,飛到別的地方去吧”。他從螞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對螞蚱的同情其實就是對自己命運的憐憫,因為他也曾像這些僥幸逃生的小可憐蟲一樣,在槍林彈雨中九死一生。他對螞蚱的放生,一方面是對生命和自由渴望的象征,但更為重要的另一方面,海明威是借助這一女性行為表達尼克/男性軍人性別轉向她者的隱喻。
二、社會性別陳規的瓦解
在《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1936)中,海明威打破固有的傳統性別陳規,完全顛倒男女性別的權利話語關系,將麥康伯夫婦的角色身份徹底逆轉:妻子瑪戈是個典型的淫婦,她強悍、盛氣凌人、為所欲為,公然挑釁、謾罵和鄙視丈夫弗蘭西斯的“非男性”。弗朗西斯則生性懦弱、被動、懼怕瑪戈。在一次非洲狩獵中,弗朗西斯見到沖過來的獅子時倉皇逃遁,只有靠向導威爾遜幫忙射殺獅子。因而,妻子肆無忌憚地和威爾遜通奸,他也無可奈何。結果,在一次抗擊野牛的襲擊中,弗朗西斯被妻子一槍命歸黃泉。
表面看來,確實是瑪戈殺死了弗朗西斯,但海明威那“隆起冰山的八分之一”暗示我們:弗朗西斯的被“她”殺意味著男性強勢身份的終結與毀滅;弗朗西斯是在探尋、拯救自己身份和靈魂的過程中被她者所擊敗。海明威在字里行間充斥著對一戰之后男性身份的焦慮、彷徨和掙扎。為了給乏味單調的生活增添些許冒險的情趣,更是為了尋回男性的英雄氣概、同時也挽回妻子對自己的尊重,弗朗西斯決定去非洲狩獵。出于對妻子通奸的憤怒和刻骨仇恨,在到達非洲的第二天弗朗西斯“突然變得異常地勇敢”——在汽車里追逐野牛并且一連擊斃了三頭,繼而和向導威爾遜一起津津樂道“英雄主義”。但瑪戈并不買他的帳。在瑪戈看來,弗朗西斯遠非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應該與野牛面對面針鋒相對地決斗。弗朗西斯一時的男子氣概只不過是應激反應而已,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失卻“本我”的根源?,敻暾嬲齾拹旱氖歉ダ饰魉沟能浫?、無能和虛偽。潛意識里,瑪戈是想通過激將批判弗朗西斯的無能、喚醒弗朗西斯的男性真我,但是弗朗西斯在非洲的種種怯弱表現已經使得瑪戈對其男性身份徹底否定。故而,在悲劇性的故事結尾,海明威毀滅了弗朗西斯、“埋葬”了他的男性身份——就在弗朗西斯補射一槍打中野牛的要害部位之際,瑪戈誤射的子彈也穿透了他的軀體。其實,真正意義的弗朗西斯早已遠離瑪戈的視線和心海;弗蘭西斯早已喪失了自我的靈魂,失去了作為男性存在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以,海明威借“她者”之槍將之毀滅。
海明威將弗朗西斯的一生概括為“短暫的幸福生活”,其反諷意味濃重。此處“幸?!钡摹鞍朔种摺笔躯溈挡驄D的門當戶對以及所謂穩固的結合基礎——“瑪戈漂亮極了,弗朗西斯是不會和她離婚的。而弗朗西斯又太有錢了,瑪戈是不會離開他的?!倍鞍朔种弧眲t是弗朗西斯男子氣概的短暫萌發以及他最后一次面對野牛時的驍勇。弗朗西斯幸福生活的稍瞬即逝表明了海明威寫作當時對男性身份的復蘇不抱有任何信心,自始自終,他都在向他的讀者訴說這樣的憂慮:戰后男性力量和話語權利受到她者的威脅,兩性之間的緊張局勢導致了話語關系發生了顛覆性的逆轉。
(作者簡介:朱凡希,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