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包括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兩個部分,它們是相輔相存、共同發展的關系,其中社會屬性對自然屬性應該起到制約和引導作用。而由一個哲學概念發展而來的術語“異化”在文學領域中,主要是指“在高度物化的世界里人的孤獨感與被遺棄感、人與人之間感情上的冷漠疏遠與隔絕以及人在社會上孤立無依、失去歸宿,從而造成人們普遍的對生存的不確定感和對理想的幻滅感。在奧尼爾看來,整個世界的秩序被物質文明擊得粉碎,人們的精神世界是一片荒原。因此,利己主義、道德危機等消極的社會因素必然導致人的自然屬性得不到有效的制約從而導致人性的異化。
《榆樹下的欲望》被稱為確立奧尼爾天才劇作家地位的戲劇,它通過對新英格蘭老卡伯特一家被情欲、金錢欲、精神占有欲鼓脹的靈魂所表現出的瘋狂的獲取、占有和爭奪的細膩刻畫,揭示出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清教觀、人性中強烈的物質占有欲望和人的情欲是在這樣一個只有生物性關系的家庭矛盾沖突中的決定性破壞力量。劇本情節是圍繞著家庭矛盾展開。這是一群非常態下的家庭成員,各種欲望把他們湊在了一起。夫妻之愛、骨肉之情完全被工具化。強烈的欲望使人物情感扭曲,關系變形,異化如生物學意義上的低等動物。應該指出的是,在該劇中,人性異化的特征和內涵在劇作家通過栩栩如生的悲劇群像塑過程中得到了鮮活的文學表現,從而更加深刻地體現出奧尼爾強烈的悲劇意識。
在19世紀50年代的新英格蘭,清教主義主宰著社會和人們的思想。它提倡的是不知疲倦的職業勞動及主動性的自我克制,并將孜孜不倦的職業勞動視為宗教上潔身自好的理想方式。老卡伯特正是被這種清教思想異化的典型形象。
老卡伯特剛毅堅強但吝嗇貪財。對他而言,土地是唯一靠得住的東西。他不僅拼死干活,還把家人都當作自己的奴隸來使喚,驅使他們為他的農場賣命。在他眼里,妻子、兒子如同牛馬一樣,都是為他賣命干活的工具。他的靈魂如圍墻的石頭一樣冷酷,最終他的前兩個妻子累死,兩個兒子逃跑。不過,這對他而言,僅僅是丟失了為其服務的工具而已。即使娶回一個青春依舊的第三任妻子愛碧,他也只是想得到一個能生兒子的工具而已,使他的農場能夠繼承下去,以實現他對農場占有的延續。如果自己命不長,他也會用最后一口氣將農場一把火燒盡,如他所言:“我要活下去,無盡期地活下去;或者,要是我辦不到,在我臨死的時候,我會放一把火,看著它燒掉——這幢房子,這兒每一棵麥穗,每一棵樹,直到最后一根草。”“我的東西該留給我的后代,留給了他們,這些東西才仍舊屬于我—— 即使我在六尺土下還是屬于我的。”但遺憾的是,老卡伯特到最后還是沒有一個繼承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邊埋怨上帝,一邊繼續耕作。
寬泛來講,老卡伯特的生活是富足的,可謂地財兼蓄,但他的生活又是不幸福的,原因他是淪為了物的奴隸。為了占有農場,他儼然已經成為了堅硬的石頭的化身。老卡伯特已經被徹底異化,他冷酷自私、麻木不仁,失去了做人的全部樂趣或真實意義。他的一生沒有一天是心情暢快的,孤獨和無奈如影隨行,毫無詩意可言。停留在精神層面上的東西,他一無所有。
愛碧是一個被自身欲望所異化的悲劇形象。她的欲望既包含對物質的占有,又表現在對情欲的不可遏制的追求上,從而導致她道德感的喪失,一步步走向毀滅。
愛碧嫁給連多看一眼就令她生厭的老卡伯特的原因在于她只是將這個年齡上足以做自己父親的糟老頭子看做一個有可能讓她占有財產的手段。她嫁到農場后,通過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來實現其物質占有沖動的。為了有絕對把握獲得田莊,愛碧對伊本多方挑逗,意在借種生子,有一個合法的田莊繼承人。
再者,愛碧更是一個為滿足個人情欲而犯下通奸、弒嬰的女巫形象。愛碧是一位長期受到性欲饑渴、情欲得不到有效排泄和釋放的變態人。作為一個年輕性感、飽嘗性欲饑渴的成熟女人,第一眼看到強壯有力的伊本時便被其深深地打動。“看著看著,她朦朦朧朧地被他的青春和健美喚起一種欲念。”兩個月后,當他們的目光再次相遇,“在這炎熱的空氣里,肉體的互相吸引變成了一種無法抵御的力量”。從倫理角度來講,他們是母子關系,但在二人通奸的戲里,奧尼爾始終將愛碧置于主動地位,以顯示她受到更為深層次的情欲壓抑。長期的性壓抑使她正常的精神需求蛻變為亂倫的動物性追求,結果導致對生活的恐懼和對道德的否定。
他們的亂倫帶來的是雙方短暫的性心理的平衡,想長期擁有這種和諧與寧靜只是一種幻想。孩子的出生把二者的矛盾推向了一個高潮。伊本將孩子視作一個更為有力的財產競爭對手,他覺得受到了利用,要離開農莊,離開愛碧。愛碧的心里懷有深深的恐懼,她恐懼的是性伴侶的離去而將會使她又一次陷人更深的性滿足危機。對情欲的強烈追求扭曲了她的人性。為了能留下伊本,她親手扼殺了自己的兒子。她的殘忍猶如古希臘的美狄亞。出于對愛情的報復和絕望,美狄亞的行為多少令人理解和同情,而愛碧則是一個被個人的物欲和情欲異化的現代女巫,她的殘忍與惡毒在文學作品中無人超越。
在該劇中,人與人關系的異化亦得到了深刻的揭露,即體現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關系。非理性主義的本體論哲學認為,人是受欲望驅使的,生命的本能是利己的,這就從人性的本質上指出了人與人之間互相殘害的丑惡關系的必然。伊本是連接劇中各人物關系的主要紐帶,他與他們的關系更加復雜和敏銳。他是一個被復仇、物質占有欲和情欲導致其人格分裂的典型形象。
他與父親有殺母之仇。為了實現這一復仇目標,他詛咒父親早點死去,同時他將占有父親的妓女敏妮和妻子愛碧作為復仇的手段。可是,從根本上來講,伊本復仇的最終目的是奪回農場以滿足其強烈的物質占有。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惜偷來父親的積蓄與二位兄長做了交易,讓他們遠去加州,而他則可以獲得農場全部繼承權。在伊本眼里,繼母愛碧是他獲得農場的的最大的障礙和最危險的敵人。于是,他就使盡渾身解數對愛碧進行語言攻擊、人身威脅。他辱罵愛碧為娼妓、混蛋、老妖婆和該下地獄的東西。
同時,伊本也飽受情欲饑渴之苦,其陰沉沉的目光令人想起“一只囚禁中的野獸”,“每天對他來說都像是一個無法掙脫的牢籠。”在與愛碧的矛盾關系中,他的本能欲望弱化了其物質占有。“他下意識地向她伸出了雙臂。”最終,伊本將愛碧視為一個向父親復仇的對象、一個情欲滿足的工具。而孩子的出生則給了他當頭一棒,他下意識地發現自己受到了愛碧的欺騙,自己給自己憑空創造了一個更為有力的競爭對手。在這種狀況中,伊本失去了自我,失落了其個人意志,只能逃避生活。于是他揚言要離開愛碧,遠去加州。然而,愛碧殺嬰對伊本是一次絕對有利來占有農莊的機會,所以他匆匆報案。伊本與愛碧掌握不了他們自己的命運,必須為他們的荒唐受到道德和法律的審判。在物欲與情欲的激烈沖突下,伊本的人性被一步步異化,最終的死亡是其不可避免的結局。
《榆樹下的欲望》自始至終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悲劇氣氛和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該劇中,奧尼爾有意識地用表現主義和象征手法,塑造了為占有財產、滿足情欲,逐步走向墮落、最后泯滅人性的悲劇群象,從而揭示出人性的荒誕與變質。在榆樹籠罩的院子里,家庭失去了其真正意義,欲望支配了一切,親情蕩然無存,人的自然情感與本性被壓抑扭曲。奧尼爾正是用這一種悲劇眼光,通過這一個家庭的縮影來審視現代人精神上的生存困境的。
(作者簡介:丁華良,內江師范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