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林黛玉、妙玉是《紅樓夢》中的“三塊美玉”,他們的身上承載著曹雪芹的情感和寄托。三人人生經歷各有不同,但都具有同樣的“美玉”以及“質本潔來還潔去”、“世難容”的特質。“三塊美玉”的人生結局都不好,黛玉暴病而亡;寶玉在經歷了一段極度困厄的生活境遇之后出家。妙玉的結局有兩種說法:一說遭遇強徒暴虐,不知所終;一說流落江湖被一老朽的富翁買去做妾。無論哪一種,都是比前兩位更壞的結局。妙玉是《紅樓夢》作者獨具深情的重要人物之一,縱觀其一生,我們會發現妙玉性格中強烈的矛盾沖突,以及她的人生命運呈現出的巨大落差,她的整個人生之旅,呈現出一種被筆者稱之為“品潔質雅宜仙界,曲高性傲厄紅塵”的奇特生存狀態。本文從《紅樓夢》中《妙玉判詞》和《世難容》出發,對此展開簡要的討論與分析。
一、一詞一曲寄深情
妙玉在《紅樓夢》中占的篇幅很少,但在僅有的篇幅中我們可以發現曹雪芹對他筆下的妙玉是灌注了深深情感的。《紅樓夢》中關于妙玉的一首詞和一支曲,在同類篇章中也較為突出,為讀者所熟悉,令讀者產生深切的感動。妙玉的“悲劇一方面像音樂一樣,是苦悶從內心發出的呼號;另一方面,它又像雕塑一樣,是光輝燦爛的形象”[1]。筆者認為,置身悲劇中的妙玉正是曹雪芹筆下創造出來的一個“光輝燦爛的形象”,而《紅樓夢》中關于妙玉的一詞一曲,正是一種“苦悶從內心發出的呼號”,因而具有獨特的魅力。
在《紅樓夢》第五回,關于妙玉命運的判詞是這樣的:“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大意是說,妙玉想得到干凈,可是何曾干凈過,妙玉盼望超脫塵世,可是始終被塵世所包圍;最后,那可憐的金玉般純潔的人,到頭來,只能深陷污泥中。其中對妙玉那種兩難的人生處境進行了揭示,對妙玉不幸的人生結局有深深的同情。
緊隨其后的那支曲子《世難容》是對《妙玉判詞》的細化與拓展:“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此曲的內容大致分下列幾層,首先為妙玉畫像:“氣質猶如香蘭,才華超過神仙。天生的孤僻性格使人感到少見”;次寫妙玉與現世的格格不入:“你說吃肉如食腥膻,你看那穿綢裹緞庸俗討厭;卻不知在這世間,越是追求高雅越被人忌妒,過分潔凈就會被人厭煩”;最后對妙玉的人生悲劇發出了深深的感嘆:“可憐你,伴著青燈古殿紅顏將老,辜負了,美好青春華麗樓閣春色將凋殘!到頭來,依舊是違背心愿墮落風塵;好像那,純潔的白玉陷入泥潭;又何須,王孫公子慨嘆與你無緣?”
在詞與曲中,曹雪芹對妙玉人生走向的巨大落差,進行了生動的描述和高度的概括。對冰清玉潔、具有神仙氣質的妙玉,愛潔不得潔、想空不得空,向往仙界,卻墮入地獄的妙玉抒發了殷殷的贊美和深深的惋惜。同時,也揭示了妙玉內在人格的強烈的矛盾沖突:世人皆濁我獨清。雖然心向仙界,睥睨塵世,但感情難免蕩漾塵世的波瀾,也難以排除檻內那個花花世界的打擾,呈現出一種在“仙界”與塵世間的輾轉與掙扎。這一詞一曲既是對妙玉命運的揭示,更是對其性格矛盾沖突的揭示;是曹雪芹為妙玉描繪的具有立體感的精神畫像和人生軌跡圖景。
二、在仙界與紅塵間輾轉
內心高雅,身處卑微;天生麗質,卻被迫遁入空門;出身“讀書仕宦之家”,聰慧過人,卻只能到富人家廟中做女尼;清高孤僻,卻免不了塵世的周旋;冰清玉潔,卻被骯臟所吞沒……縱觀她的一生,她輾轉掙扎于思想情感的“仙界”和現實中的滾滾紅塵之間。她的人生際遇呈現出一種雙向背離的特點:一方面,塵世行走的軌跡不斷向下;另一方面,思想性格的升華不斷向上。
在曹雪芹的筆下有哪位女子像妙玉那樣得到過這么多明確、直接的美譽:“一塊美玉”、“金玉質”、“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在第四十八回寶玉《訪妙玉乞紅梅》一詩中還有這樣的句子:“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以“蓬萊”指代妙玉的居所,以“嫦娥”指代妙玉,可見曹雪芹對妙玉傾注的感情,也可見妙玉的精神氣質與追求。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幽蘭與白玉自古都是至善至美的象征,常常與高雅的氣質,圣潔的品格聯系在一起。面對像黛玉、寶玉一樣,象征著一種美好人格理想的妙玉;面對著她的美麗、聰慧、才華、率真;甚至面對她那為有的人詬病的“潔癖”,我們也會說,世間如果真有來自仙界的仙女,大概多半會像妙玉。因此,當我們看到,盡管這位“具有天賦的神奇、圣潔、美妙、高雅的仙風道骨及才華”[2]的女子遁入空門,以燃佛香、讀經書、收集雪水泡茶、以及與黛玉等聯句抒懷等行為,不斷地為自己的心靈營造仙界氛圍,卻也無法逃脫終陷泥淖的悲慘結局時;當我們讀到曹雪芹在《世難容》中發出的充滿哀惋之情的感嘆之后,我們難免會油然產生一種“此女只應仙界有”的慨嘆。
然而,無論作者賦予妙玉多少“仙女”的特質,無論妙玉如何在精神上努力向“仙界”攀援,妙玉卻只能是終其一生困厄于塵世之中。她的塵世際遇呈現出“不斷向下”的特征。妙玉出身于蘇州一個“讀書仕宦之家”,按世俗的眼光看,她出身在一個人生的“高點”。然后就每況愈下了:自幼多病,被迫遁入空門。幼年父母早亡,隨師從蘇州到了京城,當賈府為元春歸省聘買尼姑,她到了賈府的櫳翠庵當了尼姑。最后,一說遭遇強徒暴虐,不知所終;一說流落江湖被一老朽的富翁買去做妾。——墜入她一生的最低點:“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然而,她的精神追求呈現出一種“不斷向上”的特征。正是這種先尊后卑的經歷,逐步培養起她的傲氣、清高、孤僻、過潔的性格,逐步成就了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精神風貌,這不能不令人稱奇并贊賞。有學者認為“實際上她并沒有置身于賈府和各種現實關系之外,她的‘高’與‘潔’都帶有矯情的味道”[3]。筆者卻認為,妙玉的傲氣、清高、孤僻、過潔等“不合時宜”的性格既是她特殊人生經歷的產物,也是她不屈于現實壓迫的表現;同時成為了她與現實對峙的支點,成為她在心靈的仙界與現實的紅塵間輾轉的軸心。她在《紅樓夢》里出場有限,但無論是櫳翠庵聚會請茶,大雪天贈梅,還是與黛玉、湘云在大觀園聯句,都反映出她雖然植根污泥,卻心追高潔的獨特生存狀態。在她坎坷的一生中,雖然她的現實際遇每況愈下,但其對自我的堅守不曾改變,美好的精神追求也在不斷地升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此類“紅顏”在歷史上、生活中屢見不鮮,妙玉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三、妙玉生存狀態的審美意義
有人指責妙玉有“潔癖”,這其實好比指責黛玉多愁善感,或者指責寶玉喜歡往大觀園的女孩子堆里往來一樣,來得毫無意義。這是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性格特征,“三塊美玉”就不再是自己了。一個美妙如脂玉的女子,當時的社會不給她保持自我的條件,且命運偏偏將她安排到最不潔凈的地方去,曹雪芹寫下如此悲劇到底是為什么?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4]從妙玉具有強烈的性格沖突和反差巨大的人生悲劇中我們可能發現什么呢?
筆者認為至少有下列幾個方面:從“一塊美玉”、“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妙玉身上,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寄托妙玉身上的、在我們傳統文化中綿延千載的審美追求;“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妙玉聯句),從那個身處空門,卻期盼人間的溫暖與歡樂;心寄宗教,卻不甘青春虛度的妙玉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典型人物在一個典型環境中的無奈;從妙玉“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的人生際遇中,我們可以因為痛惜美好理想、美好人格的毀滅,而產生對造成這一結果的丑陋現實的憤怒;“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妙玉聯句),從妙玉身處的環境中,我們還可以發現那個社會的怪相叢生與危險丑惡。
總之,妙玉的一些性格特征是特定社會文化背景的產物,同時也折射著特定的社會與文化,也能突出地反映人性中固有的某些形態。在當時那個窒息人性的封建社會,妙玉人生悲劇結局有其必然性。她那種“品潔質雅宜仙界,曲高性傲厄紅塵”的奇特生存狀態,是我們觀察中國文化,觀察當時她所處的那個社會,以及人性的一個窗口。她表現出來的美好人格與氣質值得我們欣賞與向往。人生在世,隨世態流走,她遭逢的那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生際遇值得我們同情,同時,這種際遇由于具有一種程度深淺不同的人生的普遍性,故而,會在讀者的心中激起一種真切的共鳴。
四、結語
妙玉是《紅樓夢》中唯一的一個敢于說,——同時也是最有資格說黛玉“俗氣”的人。她最為有些人詬病的是兩件與喝茶有關的事:一是用高檔瓷杯給村婦劉姥姥喝茶后,嫌杯子被弄臟了要扔掉;二是心甘情愿用自己喝水用的杯子盛茶給寶玉喝。對此,有人說她“矯情”,說她對寶玉“暗含春心”,說她“嫌貧愛富”。可是我們應該知道,“人自出生以后,即在各種不同的生活環境中生活,生活獲得不同的生活經驗,培養出不同的人生態度和個人價值體系,所以產生出各種不同的行為形態”[5]。筆者認為這正是曹雪芹的神來之筆,是妙玉之所以成為妙玉的真切反映。用名貴的瓷杯給劉姥姥盛茶,雖然是看賈母之面,卻也反映出身在空門的妙玉心中尚存的對所謂“下人”的某種尊重;用自己喝茶的杯子給寶玉喝茶,恰恰反映出常常只有面對黃卷青燈的妙玉,心中仍然波動著的人與人之間的暖意,以及對寶玉的那種同類相惜的友情。
難道我們真要無視曹雪芹筆下對妙玉流露出的明確而強烈的贊美與同情?難道我們應該要求像妙玉這種資質高雅、人生經歷坎坷的女子,在櫳翠庵里會一視同仁地待客,隨意用幾個杯子,請客人隨便喝茶?難道我們真要用我們現代人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來為刁難一位兩百多年前的“品潔質雅宜仙界,曲高性傲厄紅塵”的悲劇女子?如果偏要這樣,我們不僅僅是不懂得尊重妙玉這樣的悲劇人物,也是不懂得尊重曹雪芹這樣的偉大作家。
【參考文獻】
[1]蔣孔陽.美學新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395.
[2]鄒曉麗.解語析言說紅樓[M].沈陽:沈陽出版社.2007:93.
[3]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4:76.
[4]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J].《語絲》周刊,1925,(15).
[5]莊繼禹.動作語言學[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15.
(作者簡介:楊莉,重慶電子工程職業學院人文素質部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