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興”演奏的詮釋者

在魯西南、魯中南鼓吹樂中，常在一首單曲的后面接奏一段即興性很強的展開性段落，鼓吹藝人將這段音樂稱為“穗子”或“穗”，又稱“金草子”。這種連接稱之為“掛穗”。“掛穗”是藝人們根據自己心境、用樂場合等進行現場即興創作、演奏，最具藝術特色的表現手法，也是衡量一位鼓吹藝人對音樂感悟、創作、演奏等綜合能力高低、優劣的標準。

“穗子”音樂可長可短，一般不單獨成曲，通常接在一首曲牌或小調的后面，經過藝人對曲牌或小調幾次變奏之后急轉直下，緊接一段類似戲曲唱腔中“緊打慢唱”地展開段落，使樂曲的情緒有了新的發展。魯中南“穗子”音樂的演奏多采用“音腔變化”、“加花演奏”、“節奏的漸變”、“循環與終止”等即興手法，藝人們把這種慣用手法概括為“前松后緊，越吹越穩”[1]，進而把樂曲推向高潮。

“傳統音樂是一種至今仍然存活著的藝術……她是在即興性、流動、變化中得以青春不朽的”[2]，“即興”演奏是中國傳統音樂的精髓。所謂“即興”是對眼前景物臨時發生的變故有所感觸而發生興趣，從而激發了即席而動（創作、表演）[3]。成書于公元前三世紀左右的《樂記》中有這樣的論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與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4]這里的“感與物而動”是指外界事物對人的影響使人的心理產生了變化，而故形成聲音。

魯中南鼓吹樂秉承傳統音樂的即興特點，“穗子”音樂體現得更為突出。我們知道，魯中南鼓吹班多數以家族、近親或師徒關系組成，有些“鼓樂班”傳承到現在已經有五六輩了，大多數藝人的文化水平較低，音樂的傳承基本上沒有規范的樂譜，祖輩對音樂傳授多以口傳譜——“啷當韻”為主。每位民間藝人在音樂學習的過程中，都需用耳去聽，用心去體會，細致揣摩，在熟練掌握所學樂曲的基礎上又會加入一些自己創作的新元素，形成自己獨特的演奏風格。魯中南“穗子”音樂的形成既有繼承性，又具有即興創新性。

鼓吹藝人演奏“正曲”部分時，雖然也體現有即興因素，卻總要受到曲牌框架、音調的一定制約。而“穗子”音樂由鼓吹藝人隨意發揮而成，卻不必顧忌于此。“穗子”音樂不僅在時間上可長可短，就是在所選取的音調素材上，在具體走向、變化尺度上也無嚴格定式。“穗子”音樂雖然具有極強的即興性，但絕不是雜亂無章，鼓吹藝人在即興演奏中，充分發揮其高超的創作才能和嫻熟的演奏技藝，在音樂材料的安排上有松有緊，有長有短，有起有伏。

藝人們對“穗子”音樂的運用是有講究的，并不濫用，他們會根據不同的場合進行合理的運用，如在魯中南喪葬儀式中，一般在送湯、送盤纏，孝子、孝眷入靈棚時，往往在演奏樂曲《十樣景》或其他樂曲后接奏“穗子”音樂；重要的親朋祭奠儀式的過程中或路祭即將結束時，一般都在《慶賀令》《五六五》或《集賢賓》等樂曲后接奏一段“穗子”，通過音樂旋律的高低起伏、松緊對比，以及嗩吶慣用的一些獨特技巧，使樂曲優美流暢、一氣呵成，造成熾熱而歡騰的氣氛，以此來預示祭奠儀式即將結束，引起人們對音樂的重視。

藝人們如此安排“穗子”音樂有他們的認識：一是在這種場合下，會有許多觀眾前來觀看，是充分展示嗩吶演奏水平高低的最佳時候，借此來“炫技”。二是通過“穗子”音樂的演奏，能夠把整個喪葬儀式的氣氛調動起來，進而推向高潮。因此，對“穗子”音樂演奏的嫻熟及其在儀式上的合理運用，往往也是鼓吹藝人藝術素質、文化內涵高低的體現。

從魯中南鼓吹藝人的演奏實踐來看，魯中南“穗子”音樂旋律總的特點是音型細碎，展開自由，連綿起伏，一氣呵成，情緒活躍熱烈。在發展手法上，環繞中心音進行的旋律多為五聲性級進和四、五度跳進，有時也間有六、八度等大的跳進，使旋律流暢，跌宕多姿。旋律進行中，自由地吟腔長句和快板短句穿插交替，使音樂有松有緊，有張有弛，時而奔放悠揚，時而熱烈歡快。

“緊拉慢唱”（亦稱“緊打慢唱”）式的節是“穗子”音樂的又一特征。“緊拉慢唱”是戲曲板腔式的一種形式，它是由自由節奏的散板演唱聲部與快板伴奏聲部縱向疊起的。在穗子音樂中，則是由主奏樂器奏上方的散版聲部（指自由節奏的吟腔或曲調），其他樂器奏下方的快板聲部（1/4節拍）。這種“緊拉慢唱”實際形成了一種復節奏效果，它是在自由自在的散聲中又有“帶板”（多為有板無眼的1/4節拍）旋律的參與，使音樂外散內緊，情緒顯得更為激奮、火熱。

總之，“穗子”音樂是通過各種藝術手法而得到充分發展較長的展開性段落（有的長達六七百小節），是各種演奏技巧的薈萃之處。一般說來，主奏樂器的所有技巧在此處都可以得到展現，如以嗩吶主奏時，將顫音、滑音、花舌、吐音、氣拱音、簫音、泛音以及演奏特長音的循環換氣等技巧，經常給以密集的安排[5]。

“穗子”音樂的功能正如藝人們用“掛穗”名稱一樣，形象地概括了其裝飾性和錦上添花之作用，也使樂曲的結構從原來簡單的單曲格局創出一種新的局面。伴隨著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人們價值觀念的巨大變化、多元文化的融匯碰撞和魯中南鼓吹樂用樂環境的變化，作為“即興”演奏的詮釋者——魯中南“穗子”音樂面臨的時代境遇發生著巨大的嬗變。

新時代藝人的社會地位雖然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吹鼓手”在人們的潛意識中多少還是存在一些偏見，從某種意義上講“吹鼓手”還是不能與“音樂會”的藝人們相提并論。一些老藝人，由于他們飽嘗從事鼓吹藝術生活的艱辛，為了能讓自己孩子生活得更舒適，不主張下一代從事這種職業。當然，也存在以下兩方面的因素：一是當今時代社會性質發生了變化，人們生存的空間變大了，各種謀生就業的手段誘惑著年輕的藝人們，傳統觀念中“喇叭(嗩吶)一響，黃金萬兩”的時代，與當前經濟大潮中的其他農民收入不能形成太大的落差，也就是說，嗩吶演奏者的收入不再像以前那樣具有誘惑力；二是現在的家庭孩子不多，用藝人們自己的話說，干這行就是受罪的“活”，無論刮風下雨，你只要接了人家的“活”，就得給人完成。其實，誰也不想讓孩子受這個罪，況且，現在孩子學藝，傳統“口傳心授”的教育與當今時代教育不相吻合，以至于在對孩子的傳藝方面，許多藝人無從下手。一些有遠見的藝人，即使讓自己的孩子學習這門手藝，他也不親自傳授，而是送到其他嗩吶學習班或藝校中去學習。在魯中南一帶，到河南、安徽等地學習嗩吶演奏的年輕藝人很多。

當然，這是一件好事，說明了藝人們對藝術傳承的認識發生了轉變，年輕人通過一段時間學習，能夠在較好地掌握專業知識的同時，開闊自己的藝術視野，豐富了自己的人生閱歷。但這些年輕人所學到的演奏曲目，由于生活習俗、地區差異等客觀原因，與傳統曲目大相徑庭。許多年輕人學成回來后，光會演奏一些創作的獨奏曲目，對于傳統曲目的掌握不夠嫻熟，特別是即興性極強的“穗子”音樂，有的年輕人幾乎不會，有的即使能演奏，也只是只言片語，達不到和父輩們一樣高的境界。不光民間存在這種情況，“學院派”傳統民族器樂教學同樣也存在對即興演奏的忽視。

鼓吹樂總是在變異中發展，在創新中傳承，海納百川、為我所用。伴隨著時代的發展，西洋樂器如小號、薩克斯、長號、單簧管、電子琴在民間鼓吹班中普及起來，從中西樂演奏的曲目來看，主要是一些流行歌曲，《好漢歌》《山路十八彎》《好日子》《滾滾長江東逝水》等，只要民眾認可、喜歡的音樂，無論是“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還是《哀樂》等交響樂，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拿來充當自己的節目。這種中西樂結合演奏的形式，音色上雖然不能達到最佳協調、協和狀態，但能為現場氣氛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還能夠與觀眾產生共鳴，深受百姓的歡迎。

由于西樂的介入，傳統曲目逐漸失去往日的輝煌，對于“穗子”音樂演奏的頻率逐漸減少。對此薛城區河北莊的老藝人劉慶榮（現年78歲）指出，現在的年輕人，只要會吹流行歌，就能去“接活”，至于會不會傳統曲目，都無所謂，那更不要說技術難度高的“穗子”音樂了。對此，我們也調查了魯中南的一些鼓吹班，確實發現有許多的類似情況，不光“穗子”音樂在衰弱，就是一些傳統的嗩吶曲目也正面臨失傳的危險，如在當地流傳的《一江風》《擺宴曲》《慶賀令》《集賢賓》等傳統曲目，年輕的一代，已經沒有人能完整地演奏出來。社會雖然進步了，人們對傳統音樂的繼承與發展卻越來越淡化。

歌舞、戲曲等演出形式在鼓吹樂中的參與，也是魯中南“穗子”音樂衰退的原因之一。電視、廣播等傳媒在農村的普及，人們“聽”鼓吹樂演奏的時代已經不復存在。作為市場化的鼓吹樂，為了能夠更好地滿足人們的需求，招攬觀眾，開拓自己的演出市場，不得不對以往的演出形式進行革新。為此，一些悅人耳目的歌舞、戲曲就應運而生了。馮光鈺在《鼓吹樂的傳播與文化生態環境》一文中所述，“民間鼓吹樂的傳統是在特定的時代不斷形成和發展起來的歷史產物，它必須經歷一代一代的延續沿用和群眾（文化消費者）的普遍認可與歡迎，才具有藝術價值。”[6]歌舞、戲曲音樂在民間鼓吹班的普及，一方面為婚喪儀式活躍了現場的氣氛；另一方面也為鼓吹班的傳統演奏形式增添了新的血液。這應該說是件好事，但從另一側面來看，人們總是以歌舞戲曲演出質量的高低來評判鼓吹班，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鼓吹班的藝人們為了迎合人們的口味，為了能在市場競爭中的取勝，對歌舞、戲曲音樂更加重視起來，無形中削弱了藝人對民間傳統嗩吶音樂藝術更高境界的追求，使許多本應傳承下來的傳統“穗子”音樂，面臨著失傳的困境。

此外，藝人們對“專業”嗩吶音樂的審美追求也影響著“穗子”音樂的發展。在他們看來，所謂“專業”就是規范，規范就是不允許即興的、自由的、個性化解釋音樂。信息時代嗩吶樂譜、音像資料的普及，人們學習嗩吶演奏不再神秘。原來“口傳心授”的教學模式逐漸被淘汰，多數年輕藝人為了顯示自己對“專業”嗩吶樂曲的掌握，盡可能地演奏一些難度較大的嗩吶創作曲目，顯示自己的技術水平，以此來取悅聽眾，對于民間“穗子”音樂的那種你讓我進，我隱你顯，相互啟發，彼此融合的嫻熟演奏精髓，則早已拋之腦后，甚至嗤之以鼻，不去揣摩與研究，更談不上繼承與發展了。

魯中南“穗子”音樂面臨著失傳的困境。保護“穗子”音樂成為傳承和弘揚傳統嗩吶藝術迫切需要解決的現實課題。鼓吹藝人應從思想上重視對傳統音樂（包括“穗子”音樂）的保護工作，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在對下一代傳承中，多注重對這種技巧的灌輸。文化主管部門應搭建好為傳統音樂展示的平臺，比如在嗩吶比賽中規定演奏包括“穗子”音樂在內的傳統樂曲。這方面，不少地方文化主管部門做了大量有益的嘗試，比如民間鼓吹藝人進行業務考核，對業務考核合格者，頒發相應等級的業務證件及演出證。這種對民間藝術納入合法化、正規化管理的嘗試，持續了幾年，最終還是沒能堅持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值得慶幸的是從全國范圍來看，越來越多的人們認識到傳統音樂瀕臨衰落的頹勢，以實際行動加入到保護和傳承的行列中來。魯中南的“平派”銅桿嗩吶被納入“國家級非物質遺產”，更是為“穗子”音樂的傳承和弘揚提供了難得的歷史機遇。可以預見，經過幾代人的不懈努力，在多元音樂文化的不斷交融、碰撞中，魯中南“穗子”音樂一定會再次振興起來。

【參考文獻】

[1]民族器樂·魯西南鼓吹樂選集[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2.

[2]黃翔鵬.傳統是一條河流[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0.

[3]唐樸林.即興——傳統音樂的精髓[J].天津：天津音樂學院學報，1996.

[4]孫繼南，周柱銓.中國音樂通史簡編[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3.

[5]王希彥.山東民間器樂概論[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

[6]馮光鈺.鼓吹樂的傳播與文化生態環境[J].人民音樂，1996，（2）.

（作者簡介：崔長勇，棗莊學院音樂系講師，山東師范大學在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