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沈從文生活于相同的地域,楚地的自然環境因素對兩位作家的創作風格、文化個性形成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兩位作家所表現的地域空間都是楚地,其大者有楚天楚地、楚山楚水,其小者有香木芳草、奇珍異物,家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很自然地成為作家宣泄情感、表情達意的手段。
一、水:楚文學永恒的主題
屈原的《九歌》寫水神的有三篇:《湘君》、《湘夫人》、《河伯》,而寫山神的只有《山鬼》一篇?!毒耪隆分械脑娖旧鲜羌o行紀實的文字,《涉江》:“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余馬兮山皋,邸于車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其吳榜以擊汰?!?①“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② “入溆浦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③詩歌描繪了詩人離開陵陽,遠去西南,由鄂渚至方林入洞庭,溯沅水經枉渚,至辰陽,最后到了溆浦,行程基本上是水路。當然《九章》、《離騷》中的水還沒有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進入詩歌,而作為人物的活動背景出現,也就是說是伴隨著抒情主人公的藝術形象出現的。例如《湘夫人》是描繪一對配偶神的戀歌,所展示的是楚地的水鄉風光。
在《湘夫人》中,詩的開頭就向我們展示了微波蕩漾的洞庭湖,主人公萌動的愛情在這一派清波中令人心旌搖蕩。等待的人遲遲不來,湘君變得猶疑起來:“沅有茞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④主人公盼啊盼啊,神思迷惘。有水就是興,有興就是愛,就是純詩。
水意象在沈從文的小說中表現突出。沈從文常說:“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傾向不可分?!雹?“我雖離開了那條河流,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是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雹匏念伾?、聲音、特性,無不染上作家的主觀感情,形成沈從文小說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沈從文和屈原都偏愛水,其中原因主要包括地理環境因素、個人獨特的生活經歷以及楚地獨特的文化氛圍及別致的靈巫觀念,再加上兩人都心系故鄉,有與故鄉人民心連心的情懷。
(一)水波蕩漾——楚地獨特的地理環境
屈原和沈從文時代的人出門都走水路,水是楚人的生命。他們都生活于水鄉,與水朝夕相處,必然會將水的氣質內化到心中,融入自己的創作風格,顯現于外,表現出天然而極具靈性的神韻。另外,這份情結又鑄造了楚人如水柔弱又似水強韌的性格。南方人柔順,北方人剛毅,而楚人處江漢之間,雖屬南方卻剛毅異常,這份剛毅與楚山楚水所營造的獨特地理環境的養育大有關聯。
(二)放逐于沅湘之間——獨特的生活經歷
《漁父》寫道:“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雹呖梢娫娙穗m遠離國都,卻心系魏闕,雖粉身碎骨而矢志不渝?!皩幐跋媪?,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⑧詩人飽受冤屈,只能把一腔愁情向長江大河傾泄,“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遠乎兮”。屈原作品中的水生態是詩人痛苦中的知己,如果沒有這段與沅湘結伴的經歷,詩人作品中就不會總是晃動和流溢著水的色彩,流淌著水的聲息。
湘西多水,屈原漂流過的沅水就流經整個湘西。沈從文的生活差不多每日都與水有關,他說:“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好在這條水上畢得業。”“從湯湯流水中,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⑨即使到了20歲以后,他到北京去讀另一本“人生大書”時,心里仍裝著故鄉的沅水,水融進了他的生命中,成了他小說中不可缺少的一個組成部分,因而,他最滿意的作品常以船上水作為背景。兩位作家的心靈受沅湘水的洗滌,有著水一樣的純潔高尚的品性,他們把人生理想都建筑在水上,希望用水去感化大地,普度百姓。
沈從文踏著屈原走過的江水,不自覺地繼承這份具有楚地地域特色的水源生態血脈。藝術總是與地域人文環境傾向相通,屈原、沈從文的作品自然會將水作為表現主題,他們都自覺地承載了這份源于古楚的水,也表明他們心系故土。
二、香花、芳草、橘樹、翠竹
據曹大中《花草樹木與屈賦的文學魅力》一文統計,屈原的27篇楚辭作品中,涉及天宮地府、陸上水中的花草樹木共有253次左右。屈原的《楚辭》向我們展示了楚地的自然景觀,同時詩人還借用幽花芳草建構了一套獨特的象征系統。這種象征系統成為一種原型模式,對沈從文的創作產生了影響。所以,沈從文的作品也出現了一系列的香花、芳草、翠竹意象。
屈原、沈從文筆下的幽花芳草向我們展示了南楚大地的奇異風光,襯托出楚地山光水色的秀美。另外,它們作為意象,具有多層涵義。首先,鮮美的花可以用來表達愛情,如《湘君》中“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湘夫人》中“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山鬼》中“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而沈從文《邊城》中翠翠攀折的虎耳草,《山鬼》中山洞中遺落的花瓣,《阿黑小史》中花瓶里的月季、野花、菖蒲,都是主人公表達愛情的信物,象征著愛情的純潔、真摯。作為象征符號,這些香花芳草還寄寓了作家的理想,屈原用花芳草來修性,培養自己高尚的品質,用香花芳草來親近楚王,表達對楚王、朝廷的忠貞。這種托物言志的方式在沈從文的筆下也有表現,那青翠的竹簧、肥大的虎耳草,那嫵媚的花瓣,那不受污染的野花、紅楓、銀杏、白楊,融匯成一派明凈的自然,這一派水土養育出純潔、善良、自然人性,這正是沈從文的人生理想嗎。只不過屈原追求的是政治理想,沈從文追求的是人生理想,后者比前者要平淡、溫和得多。
在這些芳草花樹中,有一種典型的樹木,都出現于兩位作家的筆下,是兩位作家著力歌頌的。《橘樹》和《長河》中都描繪南楚的一種典型的果樹——橘樹,綠葉丹實,爛漫照眼。沈從文在《長河》中寫道:“兩千年前,楚國逐臣屈原,乘了小小白木船,沿沅水上溯,一定見過種橘子樹林,方寫出那篇《橘頌》?!雹庖苍S,沈從文也是受《橘頌》的啟發,才寫出了這篇以橘子園里的人事為主線的小說。
橘樹外形優美、婀娜多姿,更重要的還有“行比伯夷,置以為象兮”的優秀品質。屈原通過對橘樹的高貴品質的贊頌,表現了自己的人格個性,《長河》中那一株株橘樹應是湘西辰河岸邊滕長順及其夭夭們的化身。沈從文在故事中以橘樹為底色,以橘子為線索來反映湘西的“常”與“變”。作者在題記中這樣寫道:“就沅水流域人事瑣瑣小處,將作證明,希望它能給外來者一種比較近實的印象,更希望的還是可以燃起行將下鄉的學生一點克服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另外卻又用長河流域一個小小的水碼頭作背景,就我所熟悉的人事作題材,來寫寫這個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c‘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遍贅洹吧罟屉y徙”的品質是湘西有古樸人群的真實寫照,他們有著屈原式的愛國品質,在抗戰到來之時,需要的也正是這種品質。《長河》題記結尾寫道:“在我所熟悉的讀者一部分人表現上,我已看到了人類最高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最近便將繼續在一個平常故事中來寫出我對于這類人的頌歌。”沈從文從屈原那里繼承了橘樹原型來表達理想,用以對湘西社會淳樸人性的歌頌,在大敵當前之時,讓橘樹散發出的一腔愛國之志得以弘揚光大。
人創造了環境,環境也改造了人。我們從屈原、沈從文作品中體現出的一脈相承的水情結、香花芳草、橘樹意象,可以更好地理解楚文化的絢爛多姿、靈動天真的品性以及楚人自由、浪漫、多情、堅貞的個性。
[注釋]
屈原:《涉江》,《楚辭》,吉林攝影出版社2003年版,第82,83頁。
屈原:《湘夫人》,《楚辭》,吉林攝影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頁。
⑤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故事》,《沈從文散文》第二集,中國廣播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頁。
⑥沈從文:《邊城》,《沈從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209頁。
⑦⑧屈原:《漁父》,《楚辭》,吉林攝影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135頁。
⑨沈從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沈從文散文》,中國廣播出版社1994年版,第167頁。
⑩沈從文:《長河》,《沈從文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5、344、346、3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