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長沙窯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發現和開掘的唐代民間窯址,從文學發展的角度看,其最具特色之處在于用詩文裝飾瓷器,是真正的民間文學寶庫。長沙窯瓷詩大多為窯工所作,為《全唐詩》所不載,其他傳世典籍亦未收入。其詩內容豐富,忠實記錄了創作主體的商品意識,真實再現了特定歷史時期廣闊的社會生活和民俗文化,填補了主流文化的缺失。盡管它們時有生澀的仿造和簡單的重復,甚至出現明顯的錯別字,但在藝術上與唐代文人詩相通,尤以率真質樸、直白曉暢見長,呈現出掙脫政治束縛與文化禁錮、拋開繁瑣禮俗羈絆、暢敘平民審美情趣的獨特風貌。
關鍵詞:長沙窯;唐詩;創作傾向;民間文學
中圖分類號:J206.5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10)07-0086-05
唐詩是詩之巔峰與靈魂。唐代文人詩篇收入史冊,傳之萬代,民間歌謠則散佚流失,難覓蹤跡。1956年,在湖南省長沙市望城縣銅官鎮石渚河畔,一批沉埋地底千余年的唐五代瓷器被發現,經考古學家多次發掘和研究,繼敦煌石窟后的又一個唐代民間文學寶庫驚現,引發了人們許多慨嘆。一百多首由窯工們創作、刻錄、燒制在陶瓷器具上的詩歌①,給我們留下了一道十分獨特而又彌足珍貴的文化風景,這不僅是唐代詩歌之幸,更是唐代湖南民歌之幸!
事實上,長沙窯在歷史上并非毫無蹤跡可循。唐代湘籍詩人李群玉的《石潴》(今作石渚)詩云:“古岸陶為器,高林盡一焚。焰紅湘浦口,煙濁洞庭云。迥野煤飛亂,遙空爆響聞。地形穿鑿勢,恐到祝融墳。”真實描寫了長沙窯燒制瓷器時高林盡焚,窯火映天,陶煙漫野,彩瓷遍地的壯觀景象。作為民間瓷窯,長沙窯除獨創的釉下彩外,最具特色處即在于它以詩文裝飾瓷器,其中,相當多的詩歌是窯工們興之所至的創作。這些被歷史和詩史遺漏的看似隨意、偶然的記錄,在千年以后卻成為不折不扣的“國風”,為我們研究唐代,尤其是當時潭州(今長沙)的社會風尚、人文意識、經濟狀況、文學藝術以及中外文化交流等提供了極其鮮活、寶貴的實物資料。
一、長沙窯瓷詩的商品意識
長沙窯瓷器的制造者為提高產品的市場競爭力,用心良苦地將詩文藝術與陶瓷藝術融合在一起,在裝飾技法上開創了以詩歌裝點瓷器的歷史,這是長沙窯瓷詩商品意識的主體反映。
長沙窯是唐代名不見經傳的民間窯口,由于當地瓷土含鐵量高,早期瓷器多為暗啞的青黃色,外觀上遠遜于“類冰類玉”的越窯瓷器和“類銀類雪”的邢窯瓷器,故產品銷路不暢,這一點可以從各地很少出土早期長沙窯瓷器得到證明。經營的困境和壓力迫使生產者思考如何在瓷器裝飾上有所創新,從而提高產品的競爭力,擴大銷售市場。在這種情況下,詩歌進入了窯工們的視野。
唐代是一個詩的時代,《全唐詩》收錄詩歌48000多首,是此前1600多年詩歌數量的總和。上至帝王將相,中及文人騷客,下到平民百姓,唐詩的創作和傳播有著極為廣泛的社會參與熱情。文人詩歌創作流派眾多、風格各異、佳作迭現,極大地激活了平民好詩、做詩的熱情。但自古以來,潭州一帶都是詩文傳統較薄弱的地區,與大唐鼎盛的詩歌創作景象相比,此處可謂波瀾不興。翻閱唐詩集,湖南籍詩人寥寥。本土情境的詩文環境似乎無法萌生長沙窯瓷器題詩的構想。而湖南有幸,迎來了安史之亂后杜甫、李白、劉禹錫、柳宗元、劉長卿等著名詩人的南下,他們或遷徙、或被貶謫到湖南,留下了許多優美動人的詩篇。如大歷四年(公元769年)春,杜甫漂泊至潭州,過銅官渚,遇風泊舟,寫下了《銅官渚守風》:“不夜楚帆落,避風湘渚間。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慳。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湖南以其兼容并包的胸懷與文人的詩歌創作形成共振,生發出一個鮮活、精彩的民間文學世界,從而構成了長沙窯瓷詩產生的現實基礎。
長沙窯瓷器的制造者迎合好詩的時代風尚,在瓷器上題寫詩歌,增添了產品的文化含量。古拙粗放的長沙窯瓷器有了詩文點綴,變得典雅而富有靈氣,這種蘊含藝術價值的產品果然獲得意想不到的銷售效果,不僅暢銷國內市場,而且遠銷到朝鮮、日本、菲律賓以及中亞、西亞地區,開創了廣闊的國際市場。故而,在瓷器上題詩看似是一種裝飾手段,其最終目的卻是促銷。從這個意義上說,強烈的商品意識和經營理念才是長沙窯產品最終得以暢銷全國、遠銷海外的原因。“買人心惆悵,賣人心不安。題詩安瓶上,將與買人看”②,就是一首絕妙的廣告詩,它生動地描畫了窯工們題詩的動機。前兩句寫買賣雙方在交易時的微妙心理:買主因已購商品不如己意而心懷“惆悵”,欲退不忍,不退又不暢快;賣主則因買主之“惆悵”而“不安”,不僅理解顧客猶豫不定、難以言說的心態,而且希望討得對方體諒。后兩句寫賣主想到一個使買賣雙方趨同一致的主意——在瓷瓶上題寫一首詩,這樣,買主既擁有瓷瓶又得到精神愉悅,自然心滿意足;賣主則因滿足了買主實用和審美的需求,也不會過意不去。買賣雙方由交流溝通到取得相互認同的微妙心理被作者表現得十分委婉,這比直接在瓷器上題寫“鄭家小口天下有名”(“小口”是一種瓷壺名稱)、“汴家小口天下第一”、“言滿天下無口過”之類的宣傳文字更具審美價值,更耐人尋味。“上有東流水,下有好山林。主人居此宅,日日斗量金”,是同樣別致的廣告詩,山青水秀的居住環境,日進斗金的豐厚收益是人人向往的,將這些美好祝愿題于饋贈親朋好友的器物上,引得人們爭相購買,商家才是這一創意的最大贏家。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長沙窯瓷器的制造者迎合消費對象的欣賞習慣,在瓷器上題寫適合顧客口味的詩歌,這是長沙窯瓷詩商品意識的客觀再現。長沙窯瓷詩的主題和題材雖多有不同,但以迎合市井商賈、都市市民的需要為主。長沙窯瓷器除在產地銅官鎮一帶大量出土外,還見于長江兩岸,尤以揚州和明州(今寧波)最多,這是它主要銷往繁華都市的明證。因此,題詩的內容“不歌頌皇室,不抒寫文人學士們談窮訴苦的心緒,不講論國制朝章”③,而與都市風情、市民生活息息相關,或抒離情,或敘飲酒,或發感懷,體現了制瓷藝人迎合不同消費心理的自覺意識。其中,不少詩篇反映唐代商業畫卷,這是長沙窯瓷詩的一個突出特點。如“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寫一部分商人拋家棄土,滿懷豪情地出外闖蕩,將經商致富作為一生的不懈追求,表現了傳統鄉土觀念的改變,以及人們希求擺脫小農經濟長期禁錮的強烈愿望。但商人外出經商承擔著較大風險,難以預料的天災人禍對于商人財產與生命的威脅幾乎無處不在,而這并未阻擋商人孜孜求利的步履,一個勇于開拓、樂觀自信的商人形象出現在“人歸萬里外,心畫一杯中。只慮前途遠,開帆待好風”里,詩人以商人口吻自述其復雜心理和果決行動。起句感嘆離鄉背井,奔波于經商之途,頗有萬里皆在足下的氣概;次句描畫邀杯自娛,將所有的困苦、艱辛都融化在美酒芳馨之中;第三句坦言內心焦慮,預想漫漫征途中可能遭遇的風險;末句是想象,是寬慰,也是期盼,充溢著樂觀與自信的昂揚斗志。正是由于這些商人的遠途經營,保證了長沙窯瓷器順利地遠銷到國內外市場:“一雙青鳥子,飛來五兩頭。借問舡輕重,附信到揚州。”長沙窯窯址靠近湘江,船運相當方便,瓷器先從水路運到揚州,再銷往世界各地。東南亞各國出土的長沙窯瓷器,以及1988年在印尼勿里洞島海域從阿拉伯沉船“黑石號”里打撈出的五萬多件長沙窯瓷器,即可印證這一點。這首詩寫的就是家人要船工捎信給遠在揚州販運的親人,表達殷殷的掛念之情。“青鳥”為信使,“五兩”是懸掛于船桿頂上的候風器,用五兩(或八兩)雞毛做成。從“附信到揚州”的探問實情看,捎信的人并非想問船體或船上貨物輕重,而是深恐小船“載不動,許多愁”。詩意綿邈深幽,情感執著醇厚。“小水通大河,山深鳥宿多。主人看客好,曲路亦相過”,則再現了當時因商貿繁榮而帶動的旅棧業興旺的景象。前兩句采用比興手法引出店主看客好、客喜歸名店的情景,后兩句從主與客的視角,展示賓客云集給店主帶來的欣慰和客商對名店的仰慕。長沙窯瓷詩還出現不少地名,透露了長沙窯瓷器銷往外省的信息。如“孤竹生南嶺,安根本自危。每蒙東日照,常被北風吹”的“南嶺”、“離國離家整日愁,一朝白盡少年頭。為轉(尋)親故知何處,南海南邊第一州”的“南海”、“自入新峰(豐)市,唯聞舊酒香。抱琴酤一醉,終日臥垂楊”④的“新峰(豐)”等。國內很多省市出土的長沙窯瓷器也可證明這一點。商人們遠走他鄉,經年不歸,引發了許多離愁別恨,抒寫商婦怨情自然成為詩歌的主題。“自從君去后,常守舊時心。洛陽來路遠,凡用幾黃金”,即是貞婦思夫之作,從后兩句看,思婦想念的極可能是一個行商。在表明對愛情的矢志不渝后,她抱怨對方惜金不歸,勸他不要把錢看得太重,因為團聚的幸福是金錢難以衡量的。“君去遠秦川,無心戀管弦。空房對明月,心在白云邊”⑤、“不意多離別,臨分灑淚難。愁容生白發,相送出長安”、“萬里人南去,三秋鷹(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共汝同歸”也表達了類似的情感。
上述詩歌描摹了中唐時期市井貿易的生活畫卷,無論是感遇傷懷、言情怨別,還是應酬交往,都跳不出商業繁華所帶來的系列變化。它們是我國較早出現的一批涉商詩歌,是在商品流通領域傳播的唐詩,也是民間文學中特殊的詩歌。
二、長沙窯瓷詩的主要內容
到目前為止,已發現的一百余首長沙窯瓷詩絕大多數為《全唐詩》所不載,其他傳世典籍亦未收入。據統計,能在有關文獻中查到確切作者或篇名的只有10首,涉及詩人13名⑥,其他詩歌沒有署題,沒有作者姓氏,是唐代窯工的原創作品。它們連同窯工們的書法,從一千多年前遺留至今,沒有被任何人改動過。故而,長沙窯瓷詩是貨真價實的民間創作,盡管它時有生澀的仿造和簡單的重復,甚至出現明顯的錯別字,但在藝術上與唐代文人詩相通,呈現出掙脫政治束縛和文化禁錮,拋開繁瑣禮俗羈絆,暢敘平民百姓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和生存狀態的獨特風貌。
長沙窯瓷詩的內容非常廣泛,涉及到普通人生活的許多領域,諸如商貿活動、邊塞征戰、倫理道德、愛情婚姻、飲酒應酬、讀書處事、佛理道義、離情別緒、世態炎涼等,窯工們真實記錄了特定時期的民俗文化,填補了主流文化的缺失。
作為文學永恒主題的愛情婚姻,自然成為長沙窯瓷詩表現的主要內容。如兩個因年齡懸殊而不能廝守白頭的知心愛人的悲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與(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古時女子對男士或丈夫敬稱“君”,可知詩是以女子口吻寫的,或出于女性之手亦未可知。她傾述了自己與“君”的愛情糾葛,他們兩情相悅,彼此鐘情,年齡的差距沒有阻擋愛情的萌生,反而大有相見恨晚的哀婉悵惘。全詩實際用字僅九個,卻涵括了許多暗恨深愁:世俗的鴻溝難以逾越,苦苦愛戀卻不能相伴終生,蒼蒼白發辜負了豆蔻年華,殷殷情意追不上流失的歲月……一切都因“我生遲”,一切都因“君生早”。詩歌對戀情不著一字,然字字流淌著感人至深的摯愛和難以相愛的無奈,寫法極簡潔,意蘊極深婉,其手法、韻致均不亞于相類的文人詩作。又如揭示百姓對愛情婚姻美好祝愿的“新婦家家有,新郎何處無。論情好果報,嫁取可憐夫”,作者認定,若以“情”為前提,女子定能嫁與有情有意的丈夫,體現了一種進步婚姻觀。男女情愛與相思離別如影相隨,前已述及的商婦的離情別緒,還如“一別行千里,來時未有期。月中三十日,無夜不相思”,描寫親人杳然遠去,相隔千山萬水,一種相思,牽出兩地綿綿不絕情思;“造得家書經兩月,無人為我送將歸。欹憑鴻雁寄將去,雪重天寒雁不飛”⑦,講述一封家書無法傳遞,有層次地展現游子焦急、期盼、失望、憂傷的情感,亦反映了中唐后期政治腐敗,邊疆戰事不斷給百姓帶來的苦難,具有現實意義。
長沙窯瓷詩直接描寫邊疆征戰的作品不多,這是異于《全唐詩》之處。有兩首難得的軍旅佳作:“一日三戰場,曾無賞罰為。將軍馬上坐,戰士雪中眠。”“夜夜攜長劍,朝朝望戍樓。可憐孤夜月,偏照客心愁。”⑧第一首寫邊疆戰事緊迫,但浴血拼殺與臨陣脫逃歷來都賞罰不明,做官的意氣揚揚,當兵的夜臥冰雪,強烈的反差折射出安史之亂后百姓的厭戰情緒和對戍邊價值的質疑,頗具盛唐邊塞詩的氣質。第二首將鏡頭對準駐守邊疆的戰士,不僅描繪他們毫不松懈的戰斗作風、單調乏味的戍邊生活,而且把思鄉念親的情緒表現得深重綿遠,足以引發讀者共鳴。
市井風情和人生感受是長沙窯瓷詩樂于表現的主題。如“不短復不長,宜素宜復粧。酒添紅粉色,杯染口脂香”⑨,描摹江南女子梳妝打扮的情狀;“寒食元無火,青松自有煙。鳥啼新柳上,人拜古墳前”,記述民間寒食節掃墓的習俗;“竹林青郁郁,鴻雁北向飛。今日是假日,早放學郎歸”,記錄古代學堂在民族傳統節日放假的慣例;“昨夜垂花宿,今朝蕩路歸。面上無顏色,滿懷將與誰”⑩,描寫禁不住誘惑的男人偷情后的羞愧和懺悔;“去去關山遠,行行胡地深。早知今日苦,多與畫師金”,抒發對歷史悲劇人物的同情和惋惜;“須飲三杯萬士(事)休,眼前花發四肢柔。不知酒是龍泉劍,吃入腸中別何愁”,抒寫仿效“竹林七賢”縱酒取樂、消極避世和對通脫曠達的魏晉風度的仰慕;“龍門多貴客,出戶是賢賓。今日歸家去,無言謝主人”,表現客人辭歸時夸贊主人和表達謝意的客套。
勸諭或訓誡的主題也較多地進入到長沙窯瓷詩中。有的講述人際交往中應遵循的禮儀,如“客來莫直入,直入主人嗔。打門三五下,自有出來人”、“衣裳不如法,人前滿面修(羞)。行時無風彩(采),坐在下行頭”、“衣裳不如法,人前滿面修(羞)。行時無風彩(采),坐在下行頭”、“自從為客來,是事皆隱忍。若有平常路,崎嶇何人盡”,第三首在闡說待客之禮時,隱含了每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同樣需要約束與克制、付出與犧牲的人生哲理;有的宣傳重書卷、輕錢財的觀念,如“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子,官從何處來”、“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意念千張紙,心存萬卷書”;有的淳正風俗教化,如“凡人莫偷盜,行坐飽酒食。不用說東西,汝亦自滌直”、“劍缺那堪用,霞(瑕)珠不直(值)錢。芙蓉一點污,□人那堪憐”。
唐代統治者極力推崇宗教信仰,對百姓進行宗教教化,使佛、道兩教不但在社會上層盛行,而且滲透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這類長沙窯瓷詩如“圣水出溫泉,新陽萬里傳。常居安樂國,多報未來緣”,強調佛緣前身注定,宣揚因果報應,倡導民眾修善積德,把佛教徒的處世真諦闡發無遺;“念念催年促,由(猶)如少水魚。勸諸行過眾,修學至無魚(余)”是佛教徒自我勉勵的佛家詩,描寫詩人虔誠膜拜佛學,矢志不渝地奉行佛教理義;“欲到求仙所,王母少時開。卜人舟上坐,合眼見如來”{11},表明凡人想得道成仙,就要去見道仙西王母和佛仙如來佛,反映了佛、道二教的合一。
三、長沙窯瓷詩的藝術風格
作為民間窯口的長沙窯,其服務對象(買主)是普通百姓,這決定了長沙窯瓷詩本質上不是象牙塔里的藝術,而是民間大眾的藝術,具有特殊的大唐民俗之風。
就詩的形式而言,長沙窯瓷詩絕大部分是五言小詩,有少許幾首七言詩,六言更少,尚未發現律詩的留痕。這大概是由于五言絕句體式輕巧,節奏明快,不求對仗,使用的詞匯量相對較少;同時,又承繼了古樂府樸素自然、感情真摯的內蘊,與“鏤玉雕瓊”、“裁花剪葉”、韻律嚴格的館閣體詩風格迥異。故而,從藝術上說,五絕比七絕和律詩更貼近市井鄉土,也更易為平民百姓所接受乃至創作。
長沙窯瓷詩在藝術構思上以率真質樸、直白曉暢見長。如“日紅衫子合羅裙,盡日看花不厭春。更向妝臺重注口,無那蕭郎慳煞人”,描寫一個妙齡女子身著麗裝,在明媚的春光里恣意地踏春賞花,但無邊的春色令她心煩意亂,因為她的心上人太慳吝感情,不愿在百花爭妍的春天伴其左右。王昌齡寫過一首《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兩詩相較,民間詩和文人詩的差別顯而易見。民間少婦賞春而無夫婿陪伴,怨的是對方不夠體貼;閨中少婦獨自賞春,恨的是自己貪求富貴而讓夫婿鉆營于官場。相同的思春主題卻有不盡相同的情境和心理展現,前者率真樸實,諧趣地題寫在瓷枕上,提醒男人要懂得珍愛女人;后者含蓄深沉,表達人生難得圓滿的悲戚無奈。長沙窯瓷詩有很多真誠的勸誡,無論是與人為善的好意提醒,還是酒后的真情流露,均簡單樸素、坦率直白。如“作客來多日,煩夕主人深。未有黃金贈,空留一片心”{12},從客人的角度表達做客多日對主人的歉疚,通俗易懂,明白如話,意境雋永清新。
長沙窯瓷詩自覺繼承和發揚《詩經·國風》和樂府民歌的現實主義傳統,遵循“詩緣情”的抒情藝術本質,拋卻生僻的典故和矯情的辭藻,營造出恬淡清雅的藝術氛圍。如“二八誰家女,臨河洗舊妝。水流紅粉盡,風送綺羅香”,描摹年輕女孩在河邊梳妝的情景,清新明白,富有情趣,別具自然天成的親切感,而青春少女迷人的麗質、心靈的悸動,以及年華付諸流水的意韻躍然紙上,令人回味。
長沙窯瓷詩還繼承唐詩意象的營造,往往信手拈來。上文所引“人歸萬里外”詩的“好風”、“孤竹生南嶺”詩的“孤竹”都是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前者既明指推動船帆遠航的自然風,又暗喻通往遠大前程的好機遇,字少意多,語近情切;后者被借以反映中唐亂世后百姓難以自主命運的無奈,傳達出渴望安定生活的基本需求。長沙窯瓷詩還出現了“月”的意象,如“我有方寸心,無人堪共說。遣風吹卻云,言向天邊月”,借“月”表達妻子對丈夫的思念,末句一語雙關:“月”既是妻子在孤獨的夜晚寄托情懷的對象,又是妻子相守不移、相思不已的丈夫的象征。又如“不意多離別,臨分灑淚難。愁容生白發,相送出長安”,讓人聯想到李白《秋浦歌十七首》中“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登金陵鳳凰臺》中“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意象,積存已久的深重愁苦和前程的吉兇未卜借此傳達出來,營造出沉重的悲劇氣氛,這是一般的五言詩難以達到的境界。
以疊音加強詩歌的音韻節奏,是長沙窯瓷詩藝術上的一個特點。如“日日思千路,朝朝別主人。行行山水上,處處鳥啼新”、“夜夜掛長鉤,朝朝望楚樓。可憐孤夜月,滄照客心愁”、“歲歲長為客,年年不在家。見他桃李樹,思憶后花園”都運用疊音詞,充分體現了民歌節奏輕松明快、易于詠唱的特點,也起到了回環往復、渲染情感的效果。有一首二十個字的詩嵌入了八個“春”字:“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八種“春”的意象情景交融地組成了愉悅祥和的鄉村生活情態和人與自然和諧一體的優美意境,疊用自然,在意象、節律上都收到了一種非疊加無以企及的藝術效果。
與文人詩不同,長沙窯瓷詩多近于俗謠,在修辭上采用諧音取喻的手法,語言上多用口語詞或方言詞,生動形象,簡潔通俗,充滿生活情趣。如“道別即須分,何勞說苦新(辛)。牽牛石上過,不見有啼恨”中,“苦新(辛)”暗喻“苦心”、“啼恨”隱喻“蹄痕”,豐富了詩意,增添了情致;“作客來多日,常懷一肚愁。路逢千丈木,堪作望鄉樓”中的“一肚”是生動活潑的口語詞,至今沿用,書面語作“滿腔”、“滿腹”等;前引“衣裳不如法”詩的“如法”為方言詞,今長沙話仍沿用,書面語作得體、中規中矩,此指穿戴講究整潔,生活氣息濃郁;“入池光弄水,岸上拂輕沙。林里驚飛鳥,園中掃落花”{13}中“弄”、“拂”、“掃”三個動詞用得出神入化,飛鳥時而嬉戲碧水,時而輕跳黃沙,時而歡躍花林的動感畫面呼之欲出;前引“昨夜垂花宿”詩用一個“蕩”字,把經過一夜荒唐的男子在歸家的路上魂不守舍的情狀和尷尬羞愧的心態刻畫得活靈活現。
長沙窯瓷詩因為俚俗,書寫又較隨便,難免夾雜錯別字。除上述引文中加以糾正的外,還有如“須飲三杯萬士休”的“士”(應為“事”)、“三秋鷹北飛”的“鷹”(應為“雁”)、“鳥飛平無近遠”的“無”(應為“蕪”)等。又因為窯工用釉汁在瓷器上書寫,加之日日重復單調的勞動,文字筆畫只能盡量簡化,竟出現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符合現代規范的簡體字,如“國”寫成“國”、“學”寫成“學”、“可憐”寫成“可憐”等。這些也不失為長沙窯瓷詩的一個特點,它讓我們窺見了唐、五代時期民間普通藝人的詩歌修養、文化程度乃至民間對官方文字的改造。
長沙窯用詩歌裝飾瓷器,將陶瓷裝飾藝術提高到文學化的高度,為陶瓷裝飾藝術開辟了嶄新的天地,其首創之功對后代產生了深遠影響。宋(金)元時期,瓷器題詩的數量更多、內涵更豐富,除前人和時人的詩歌作品外,詞曲也刻錄在瓷器上。清代更把詩文裝飾瓷器之風發展到極致,篇幅較長的詩、詞、曲、文,如《圣主得賢臣頌》、《出師表》、《蘭亭集序》、《醉翁亭記》、《秋聲賦》等代之以短小的詩歌,甚至文人直接參與到陶瓷詩文裝飾的制作中,大大提高了詩文裝飾瓷器的藝術價值和作品的品位。至今,我們仍可見到飾有現代詩文的精美瓷器。
注釋:
① 彭國梁:《蕭湘先生,追溯瓷詩的第一知音》,《老年人》2006年第6期。
② 蕭湘:《唐詩的棄兒》,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版。文中未注明出處的長沙窯瓷詩均引自該書。
③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頁。
④ 長沙窯編輯委員會:《長沙窯》,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年版,第143頁。
⑤ 參見李效偉《長沙窯珍品新考》,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頁。
⑥ 吳順東:《關于長沙窯詩文瓷的幾點認識》,《湖南考古輯刊》1999年第3期。
⑦⑧⑩{12} 參見劉美觀《解讀長沙窯》,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
⑨{11}{13} 參見談雪慧《唐代長沙窯幾件詩文瓷壺賞析》,《文史拾遺》2006年第4期。
作者簡介:周柳燕,女,1964年生,廣西柳州人,湖南商學院文學院教授,湖南長沙,410205;陳書良,男,1947年生,湖南桂陽人,湖南商學院文學院教授,湖南長沙,410205。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