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災難發生,它所反映的是與人類生存息息相關的重大題材,比如戰爭、疾病、自然災害,這些會迅速激起絕大多數人的關注和反應;災難大都具有大面積影響力,重要性可想而知;比較極端的現象又多為反常態稀有現象,能激發人類強烈好奇心;災難新聞又契合人們關注周邊生存環境的信息欲望。這一切都使得災難新聞幾乎符合了新聞價值中顯著、重要、接近、新鮮、人情味等所有要素,它便毋庸置疑地成為絕佳的“新聞賣點” [1]。與此同時,圖片由于其本身的特性訴諸形象符號,能把 “新聞賣點”直觀化和生動化,對受眾產生極大的視覺沖擊力和感染力,更有效表現特定的現場環境和現場氛圍,使得災難圖片成為災難新聞極具優勢的一個表現和述說形式。但是,有一種價值理念的災難圖片越來越廣泛,即以死亡和殘酷為主要訴求。在國際上這樣的表達方式也很常見。而我國的新聞報道也漸漸開始越來越多地使用這種以死亡和殘酷為主要訴求的圖片,以期產生極大的視覺沖擊力和感染力,從而實現更大的新聞價值。
一、關于“痛”、“惡”價值的升騰思考
災難發生后,有些媒體為了圖片感染力和沖擊力,不斷推出大劑量的慘烈圖片來吸引受眾注意,強化人們對災難的一種情緒感知。災難圖片鋪天蓋地的流傳造成了視覺上的“災難”。也有媒體抓住對災難中悲情元素的“開發”,片面刻意地追求悲情效果,把身陷災難漩渦時所表現出來的脆弱情感和悲憫氛圍當作新聞猛料和炫耀題材,以此來抓取注意力和爭取市場轟動。“媒體把‘痛’挖掘成‘惡’,把悲情‘升值’為一種陰暗趣味的稀缺注意力資源,成為市場競爭的工具。”[2]不管是大劑量以死亡和殘酷為主要訴求的災難圖片的推出,還是將原本悲情的元素當作新聞猛料和炫耀題材,媒體的這些做法都是將災難當作一種“材料”,將災難中的人們當作一種“工具”,最終造成對災難受害者的“二次傷害”。
問題由此產生:在一次次被這些圖片帶來心靈撞擊的同時,我們有沒有考慮過當母親看到圖片中血肉模糊的孩子會是怎樣難以言說的悲痛?這樣的表現方式真的帶來最大最優的新聞價值嗎?當生命的尊嚴擺在面前,我們該怎樣在它和新聞價值之間作出抉擇?當我們身處災難現場,拿著攝像機的手該做出怎樣的選擇?而我們的內心又該有怎樣的倫理判斷?
二、關于波特方格的倫理推斷

波特方格模式是哈佛大學神學家拉爾夫波特創立的,它用一個方格來表示清晰的倫理推斷過程,如下圖所示:
注:按逆時針方向旋轉,得到一個道德推理的過程[3]
例子:若你是一位身臨災難情境的攝影記者,眼前出現的是個面目全非的逝者。我們用波特圖式清晰的道德推理來進行分析。
1.第一步就是“定義”,也就是關于事實的理解,對新聞事件以及相關情況的描述。結合實例,第一步定義的主要內容是對整個事實的理解:我正處于災難現場,我眼前面對的是被砸得面目全非的逝者,那么,我要選擇怎樣的距離去拍攝這幅殘忍的畫面?如果我單純用新聞價值來衡量,很明顯這其中蘊含了我所想要的新聞價值元素,如果直觀地表現甚至特寫化,便可以最直接清楚地表達災難的殘酷,但這樣的表達勢必是對受害者及家屬的傷害,這便是對整個情況的“定義”。
2.第二步就是“價值觀”,也就是行為主體對所要采取的行動的判斷。是要選擇為新聞價值最大化而拍攝最具災難效果的刺激性照片,還是選擇考慮人本價值,保護被攝者及親人的心靈感受和人格尊嚴?這就是第二步關于“價值觀”的判斷。
關于“價值觀”的判斷可聯系在業界一直爭論不休的新聞價值至上抑或人本價值至上。新聞價值至上者顧名思義是選擇將新聞價值作為他們進行新聞工作的宗旨,不錯過抓住最大化的新聞價值,以此來實現作為新聞工作者的責任。新聞價值至上論者認為,身為攝影記者,應遵守新聞攝影記者的責任尋找最有新聞價值的畫面,而災難圖片所包含的震撼力和沖擊力遠遠超過了文字的表達力度,這種以“死亡和殘忍”為主題的災難圖片具有更高的新聞價值。而“人本價值至上”就是提倡一切要以人為中心,強調人的價值、尊重人的權利、維護人的自由、倡導人的解放[4]。人本價值至上論者認為,災難新聞圖片的影像會通過積累方式逐漸破壞受眾正面的認知結構,在社會中形成看客心理和窺私心理,破壞社會整體的健康心理結構。[5]美國著名的傳播學教授約翰赫爾頓認為這種災難圖片的過度展示是對新聞倫理觀念的破壞,在他的名著《信差的動機:新聞媒介的倫理問題》中提出:如果新聞界只追求新聞價值而不論其內涵,使倫理觀念不斷受到漠視,這種自由總有一天也可能被剝奪[6]。波特方格的第二步就是對于價值觀的選擇和判斷,這將直接影響你接下去所做的選擇。
3.第三步就是“原則”,這是第二步“價值觀”的延續,新聞工作者需要判斷,這些價值選擇需要建立在怎樣的倫理原則上。選擇新聞價值至上,遵循的是英國哲學家邊沁和穆勒為代表的功利主義倫理學。功利主義強調人類的行為必須以能給人帶來最好的結果為基礎,認為行為的結果是決定行為是否道德的重要因素[7],它實際上是以“結果”和“目的”作為判斷行為善惡的標準。這種倫理觀點認為,攝影記者應該考慮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即“公共利益”或“公眾知的權利”。功利主義把人看作一種手段,使之服從于最大化的利益追求。在筆者看來,功利主義者以“結果”和“目的”作為判斷標準,認為即使傷害圖片中被攝者及家人的心靈和尊嚴也是為了更廣大群眾的知曉利益這一“神圣”目的,因此這種手段也變得神圣。這讓筆者想起了馬克思的一句話:“需要不神圣的手段的目的,就不是神圣的目的?!盵8]我們的報道對象不能成為完成我們新聞作品的“手段”、“工具”和“材料”,不管我們把目的說得多合理。
選擇考慮人本價值的這方遵循的是現代哲學家羅斯著名的多元價值理論。他認為:如果特定的道德選擇環境平等,那么這些他稱之為責任的相互競爭的倫理主張是平等的,進一步說,是高度的個人責任感,而不是結果,才能加重這些責任的分量。[9]也就是說,個人尊嚴抑或所謂受眾的知曉權,這些方面我們該遵守的價值原則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能擺在天平兩端去量化比較,我們該有的是高度責任感,當處于兩難境地時做出該做出的判斷。身處災難情境,我們的攝像鏡頭面對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一群內心處于恐懼、焦急、緊張甚至絕望狀態中的特殊人群,此時我們也相應地變成了一群“特殊”的新聞工作者,要成為一群肩負特殊使命的人,給予他們愛心、關懷、尊重、理解,只有這樣才能成為稱職的新聞工作者。
4.最后一個環節是忠誠,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對誰忠誠也就意味著對誰負責。實例中選擇新聞價值至上的攝影記者們表達的是忠實于廣大讀者,忠實于受眾的知情權,但是實質上這只是一種短期利益的達到,從長遠來看,并不是真正意義上新聞價值的優的實現,也不是真正意義上對廣大受眾的忠誠。當你選擇打著新聞價值的旗號來蹂躪道德的要求,冷漠得將你眼前處于苦難境地的受害者當作實現自身目的的“手段”,這樣欠缺人文情懷的新聞工作者又怎能真正服務大眾,對廣大受眾忠誠?而選擇堅守多元價值理論,尊重人本價值的記者們忠實的是受害人的尊嚴,也是忠實于自己那顆有責任的心。正如《紐約時報》的記者湯姆韋克所說:“尊重報道對象這個道德責任將永遠高于對讀者負責?!盵10]只有這樣有責任心、有同情心的新聞工作者才能真正做到對廣大受眾忠誠,服務于整個社會的新聞事業。
用波特圖示,按這樣一個逆時針的順序進行倫理推斷,給出的結果讓我們明白不同的抉擇與他們所堅持的倫理觀以及所忠誠的對象密不可分?!懊襟w任何決定的做出都必須對一系列的價值觀進行清理,這些價值觀反映了我們對社會生活和人類本性的設想”。 [11]這就是媒體的倫理,媒體必須充分保護公眾利益,充分尊重道德價值,與社會正常準則保持理性的一致,并在這種原則下進行無傷害傳播或者傷害最小化的傳播。
三、圖片報道的人文情懷
不可否認在世界范圍內,訴求于恐怖、血腥、暴力、戰爭等陰暗面的新聞圖片一直被追捧,就連美國的普利策新聞攝影獎以及世界上規模最大、最有威望的世界新聞攝影比賽中的獲獎作品幾乎都關注這些災難性事件,但關鍵問題是用怎樣的表達方式才能做到對報道對象 “減少傷害”?我們以同樣在世界范圍內著名的兩張圖片作例子來分析:第一張是1985年《加利福尼亞》報刊登的溺水而亡的五歲男孩的尸體及家人痛不欲生的悲劇場面;第二張是1955年《洛杉磯時報》的記者遠距離拍攝一對夫妻在悲劇發生的大海前令人心碎的身影,這張《海灘悲劇》獲得當年的普利策新聞攝影獎。
從這兩個例子的鮮明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兩張圖片都引起了很大轟動,但是受眾褒貶不一,前一張圖片給讀者帶來了最直觀的表達:痛不可遏的親人、年長的哥哥悲痛欲絕、溺死的孩子的尸體,全部展現在受眾面前。但這張圖片在當年刊發后引起了讀者強烈指責。第二張圖片雖然在震撼力上不及第一張,但是它用意味深長的方式給受眾帶來深思和沉痛,從那背景怒吼翻騰的大海,從那夫妻搖搖欲墜、束手無策的身影,似乎在告訴我們:就在剛才,他們還在和自己的孩子玩耍,可是現在大海卻吞噬了那天使般可愛的孩子。不以血腥、暴力、慘烈和扭曲的方式來表達災難信息,充分考慮受害者及其親友的內心感受和個人尊嚴,減少對他們的傷害,仍然可以達到我們原本想要的傳播效果。尊重人的生命價值,盡可能避免直接表現出過于恐怖和血腥的畫面,這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最起碼要遵守的,以新聞專業主義為借口,在災難發生后大肆地傳播那些恐怖信息,是對新聞職業道德的褻瀆。
早在1988年出版的約翰赫爾頓《美國新聞道德問題種種》一書中,便已提出:“一個新聞工作者必須考慮,或應當考慮,是否僅因為這些照片具有新聞價值就應該采用它們?刊登這些照片會不會在受害者處于極度悲痛的時刻嚴重侵蝕他的不受外界干擾的權利?倘若如此,這類照片的新聞性還值不值得利用?[12]這一個個問號是對那些冷漠堅守新聞價值至上者的心靈拷問。
在我國,媒體具有“耳目喉舌”等工具價值,媒體被賦予輿論引導的功能?!懊襟w在報道災難新聞時的責任,除了忠實于新聞事實之外,還應該有弘揚人類社會核心價值、推動社會正向發展、宣揚人類的理性和智性,展示對人類深厚的人文關懷情感等豐富內涵” [13]。
我們知道新聞永遠低于生命,媒體應該成為對生命充滿情感、充滿敬意的深入記錄者,特別在災難圖片中,我們可以直接感受到它的最基本意義,那就是對人的重視、關懷和尊重。“對于攝影記者來說,攝像鏡頭就是伸向困境中的人們的手臂,這只手臂越有力量,就越有可能帶來更多的援救,困境中的人們脫離苦痛的可能性也就越大。”[14]
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惟妙惟肖地再現‘悲慘’,只能使人感到痛苦、恐慌、絕望;但若能站在人類生存的大視角俯視這些災難,躍過暫時的、具體的悲慘,以具有人性關懷、啟喚希望、感召生命力的角度進行報道,我們就會發現,人類的前景原來還是這般美好?!盵15]
注釋
[1]張淑華、王長宏:《“黑鏡頭”里的微笑:新聞攝影“樂觀”表達災難的價值和技巧》[J],《新聞攝影》, 2007,12:80-81
[2]陳翔:《悲情傳播中的媒體倫理危機——以“5·12汶川地震報道為例”》[J],《新聞與傳播研究》, 2008,15(4):33
[3]克利福德G克里斯蒂安等,《媒體倫理學:案例與道德論據》 第五版 [M], 北京:華夏出版社, 2000:3
[4]王中偉:《論新聞價值與人本價值——從媒體對汶川地震的采訪報道所想到》,傳播學論壇http://www.chuanboxue.net/list.asp?Unid=4138,2008-05-29
[5]萬生云:《中西方災難性事件新聞攝影報道的差異性研究》[J],《國際新聞界》,2001,2:62
[6]約翰赫爾頓著、羅文輝譯:《信差的動機——新聞媒介的倫理問題》[M], 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2,5
[7]菲利普帕特森和里威爾金斯著 李青藜譯:《媒介倫理學——問題與案例》 第四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6,3:9
[8]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178
[9]菲利普帕特森和里威爾金斯著 李青藜譯:《媒介倫理學——問題與案例》第四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3:12
[10]陳力丹、周路佳:《面對不幸記者如何抉擇——新聞價值悖論中的記者道德困境》[J,《今傳媒》,2006,7:11-12
[11]克利福德G克里斯蒂安等:《媒體倫理學:案例與道德論據》第五版[M],北京:華夏出版社, 2000:2
[12]約翰赫爾頓:《美國新聞道德問題種種》[M,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8:164
[13]張淑華、王長宏:《“黑鏡頭”里的微笑:新聞攝影“樂觀”表達災難的價值和技巧》 [J],《 新聞攝影》, 2007,12:81
[14]劉源:《論災難攝影》[J],《江蘇社會科學》,1999,3:160
[15]翟紅蕾:《災難性新聞圖片的倫理分析》[J], 2004,10:163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