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忠黨,1958年生于北京,安徽黃山人。1982年畢業于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新聞系,1983年赴美求學。先后獲得斯坦福大學傳播學碩士學位和威斯康星大學傳播學博士學位。曾在北京大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所從事博士后研究,先后在美國康奈爾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中國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現任美國威斯康星大學傳播藝術系教授,復旦大學新聞學院長江學者講座教授。
今年5月,潘忠黨教授從大洋彼岸遠道而來,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授課。應筆者之約,潘教授于此期間接受了采訪,并有了一番愉快的交流。潘忠黨的學者氣質很鮮明,自主與批判的意識,獨立與反思的情懷,親和與健談的性格,這些特點在他身上匯聚得不失色也不過分。無論是談及學術經歷,品評學術環境,還是表達學術觀點,他的深邃與真率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國際視野中國情結
陳娜:1996年,您曾經專門撰文評價過大陸與港、臺地區傳播學研究的特點。時隔十多年,您再對比一下這幾個地區,將如何評價?
潘忠黨:大陸跟15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整個學術界的學術氛圍、學者的知識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巨大的發展。首先,跟上世紀90年代中期相比,我們引進了很多研究論著,而這與曾經譯介的大多為課本教材不同。其次,我看到現在有一些年輕學者以不同的研究取向,出了相當規范的經驗研究,有些文章甚至拿到國外做量化研究的期刊上去發表也不差,我覺得這就很不錯。再次,現在年輕學者當中基本上形成了一種共識,就是要能提出問題,要研究真問題。所以,整體來講非常好,整個學術風氣更加開放,學術資源、話語資源更加豐富,并且有一批敢于突破的年輕人,我覺得是很有希望的。
臺灣盡管有些學者做得很不錯,但總體而言,格局較小,即便是研究臺灣自身的問題,能夠對理論的發展建構有啟示的研究,依舊很少,所以我在1996年一篇文章中對他們的評價到現在依舊適用。造成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大概是因為臺灣社會較高的商業化程度和明顯的世俗文化特征,使得學者們容易浮躁,而不能騰出足夠的時間靜思、讀書。
香港則比較復雜。整體上看,香港與臺灣有相似之處,比如人才訓練比較整齊,學術做的相對規范,同時由于它介于中西文化之間,所以視野比較開闊。這幾年香港有了些不同的發展,主要表現在自己創辦了傳播學專業刊物,不再過分依賴于西方的學術平臺,因而具有了一定的學術自主性。由于很多香港的傳播學者也并不是香港本地人,背景比較多元,所以所謂香港本土的特征很難概括,至少對我這個非香港人來說是如此。
從整體上看,國內的傳播學研究的狀況依舊是學者沒有一張安靜的書桌,有不少研究者缺少對學術的尊重,而是把它當做一種攬財獲利的手段,我覺得這就很糟了,因為它直接導致了你選擇什么樣的題目來做,選擇什么樣的方法來做,并且以什么樣的形式來呈現你的研究成果。這種趨利的目的、動機及思維邏輯的正態化、正常化,對于學術界來說,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陳娜:從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可以看出,您對中國傳媒業的關注和把握是積極且深刻的,能否談談這種中國情懷的內在驅動力?
潘忠黨:我小時候生活在鄉下,村子里面有條河,夏天的時候我們就成天泡在水里面玩。中學的時候,每年春天都要支持農村的春耕,我們會下鄉去采茶、插秧,這種接地氣的經驗,是很重要的。因為哪怕你離開中國很久了,但是你對中國的感受,對中國的直覺都來自于這片土地。這種鄉土氣息不會改變,對我來說,不僅僅是無法改變,也不愿意去改變,這成為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所有的中國人,無論是身在中國,還是在其他國家,無論是學什么專業,只要他是中國人,他的視角始終會在中國,這是逃避不了的。哪怕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對中國好像已經很隔膜的人,他會送孩子去學中文,也會在家里裝上一個衛星天線收看中國的電視節目,還會在網上下載中國的東西,大家聚會時也是談國內的八卦新聞。這是人的本性,是毫無疑問的。
從做學者、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當你的研究對象是中國的時候,一個基本的常識性認識是,你在西方所得來的這些理論、方法都只能作為批判的武器,或者說僅僅是你分析中國社會現象的可以利用的資源。你自己心里應該很清楚,分析中國的現象,不是為了說給外國人聽,或者驗證某個外國人的理論,而首先是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也就是要問自己,我對中國真的了解了嗎?我這樣分析有道理嗎?其次是要看我的研究對國人、同胞到底有沒有起到一些啟發性的作用,這就是我的標準。
陳娜:您曾經談到過在美國做傳播學研究所遇到的主流學術圈對中國問題不甚關心的尷尬,這種現象現在是否依舊普遍?您在國外,是以研究中國問題為中心,還是兩者兼有?
潘忠黨:我覺得這是在任何一個國家都存在的情況,就是對他國、他者的不夠關心。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不在他國,所以不了解。美國的這種傾向恐怕會比歐洲國家更嚴重。像英、法、德等國,對中國研究還是比較關心。英國現在就很突出,好幾所學校都開辦了“中國媒體研究中心”。美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對中國不太關心。它不僅僅是對中國不關心,對其他國家都不關心。近些年,中國開始變強大了,美國意識到了從經濟貿易、文化往來、國際關系的角度來講,中國成為了它必須要了解的大國,所以開始關心了。
我在美國起初從事的是基礎的傳播理論、輿論、媒介效果研究,也用過同樣的理論資源和方法做過中國的研究,比如說寫過媒介與文化價值觀念的變遷等文章。但是我沒有把這些定位為所謂的“中國研究”,而是把它們當做傳播效果研究的一部分。就相當于中國是一個個案,美國也是一個個案。我用英文寫過關于《中國的媒介體制改革》的文章,在美國、英國的期刊上發表過,但是那個取向跟在國內不一樣。在國內主要是剖析現實問題,然后有那種介入、主體參與的取向。而用英文寫的落腳點是在于理論的建構,就是說中國這個個案給我們從理論上來理解一個體制發生變遷的機制與過程會有什么樣的啟示,所以立足點是不一樣的。
摒棄實用主義堅守學術自主
陳娜:您曾經在一些文章中明確提出對于學術“自主性”和“獨立性”的堅守,作為學者如何才能做到這種“獨立自主”?
潘忠黨:我們的體制內存在的一些問題對于真正的學術有著某種程度的不良影響。我覺得我們缺少一種學術的獨立,一方面是因為我們被逼得要得到學位,要評到職稱,所以就必須去做出一些東西來發表在所謂的核心期刊上,至于這些東西是否真的幫助我們提出并解答了一些實際的問題,則在其次。
真正的學術應該解決真問題,正如陳寅恪所提出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而我們現在已經逐漸失去了這個。
我們能做的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要看選擇什么樣的問題和課題來進行研究,這是我自己根據學理根據興趣可以控制的;第二,要對寫出來的東西精益求精,要言之有據、概念清晰,不能亂來;第三,如果帶學生的話,不去使喚學生、訓斥學生,而是幫助學生、支持學生。不管體制如何,這些是我們可以而且應當做到的。總之,用一句我曾經和一位學生聊天時說的話,就是“以出世的態度做人,以入世的態度做事”。
陳娜:那么您認為學術研究要做到“獨立自主”,在當前的環境下最大的障礙是什么?
潘忠黨:我曾經在美國的時候看到一個紀錄片,這個紀錄片講的是美國的太空項目,有一幫人在研究宇宙形成的過程。美國的太空項目有很多,因為是聯邦政府給的錢,所以聯邦議員們總得要問這個問題,“你這個研究對我們經濟發展有什么用啊?”但是這位科學家說,“我們做研究根本不是為了有什么用,我們就像一個頑皮的兒童,就是好奇,僅此而已”。相比之下,我們現在的情況是,對學術沒有起碼的尊重,在大學的教育、設計、發展思路上完全是一種實用主義的取向,這是我接受不了的。
1995年我在北大,那時候校長為了要建“211”大學,請我們這些海外歸國人員座談,我當時的一個想法就是,破除實用主義,這很關鍵。或者說,我們可以有經世致用的思想,但不能以實用為初衷,不能以近利為目的。遺憾的是,實用主義現在甚囂塵上,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更有強化的趨勢。
陳娜:那么,實用主義傾向對促進學術的繁榮有好處嗎?
潘忠黨:從一定程度上也許可以這樣說。第一,學術研究的經費增加了,這是好事情;第二,提高了學者們的積極性和收入、福利,這是好事情;第三,改善了學者們的研究條件,這也是好事情。可怕的是,在實用主義泛濫下,資金、權力的力量得到強化,并有收買學者、學術的意味。
在中國做到學術自主很難,因為要在學界扎下根來,總要評職稱、寫論文、申請項目,要在這里生存,很難招架得住。
其實我們在學美國的學術評定體系,比如CSSCI這個量化的指標,就是從美國學來的,但是我們學的是皮毛。首先,在美國,職稱評定的程序和標準是建立在一個信念基礎之上,就是保護學者,保護學術自由、言論自由。也就是說,讓學者們在自己這個圈子里面自我評價,政府不得干預,大學行政部門也不得干涉。學者同行評價認為合格的人,一旦獲得終身任職,就意味著除非他犯法,學校不能夠開除他,這就是保護學術自由。第二,整個評審過程全部都是學者們自己執行,也就是業內評價。有一個教授委員會、學術委員會在一起來看所有的評審材料,看一個人是否已經達到這個標準。這其中沒有名額限制,合格就可以,這就不會造成利益沖突,所以與國內有著根本制度的不同。
陳娜:您曾經說過傳播學要走進“學以啟蒙”的天地,也就是強調對于基礎理論性研究的重視。而您自己的研究卻更大多數關注現實問題,這兩者之間是否會有矛盾?
潘忠黨:這兩者之間其實沒有矛盾,就是說立足點當然應該是現實的社會,因為你生活在現實當中,都是要著眼于一個問題,試圖為我們理解現實的社會有一定的啟示。但是,你解答這個問題的目標并不應該是為了完成某個政策制定者,或者營利性組織交給你的任務。而應該是,這個問題在現實當中給我們的理論提出了一個挑戰,所以我就要從理論上來搞清楚這個問題,因為只有搞清楚了,才可能對其他的人繼續深入探討帶來某種角度的啟示。
舉個例子來說,我們社會科學界,也包括傳播學界,什么時候開始關注中國西部?那是在政府提出西部大開發的上世紀90年代中期。如果是以論證西部大開發這個策略而去考察西部的話,那么你考察的必將是“我們如何開發西部”。但是我更關注的可能是什么?是西部為何被忽略掉了?這是我的問題。我這些問題可能也會跟西部開發的策略聯系在一起,但是會有一些基本的人文關懷和價值取向,基本的平等、公正、正義等價值觀念在里面,所以說這兩者不矛盾,基本落足點是一致的。
我也反對那種純粹思辨的研究,不是說這樣的研究不好,而是說思辨的研究只是一種路徑,但是我們國內有一種傾向,就是以為純思辨可以罔顧現實。罔顧現實有時候就讓我莫名其妙,中國的現實是這么回事嗎?所以說從事思辨是一種路徑,跟從事經驗的研究是兩條不同的路徑,但有一點是相通的,就是你的根要扎在現實中,要接地氣。
學者情懷平等對話
陳娜: 2009年在安徽大學芮必峰教授的博士論文答辯會上,您也與他就“新聞專業主義”進行了相對激烈的討論。對于這次意見交鋒,您當時的想法是怎樣的?
潘忠黨:我跟芮必峰是老鄉,私交很好,我們也都是差不多年齡的人,而且他在國內已經是一個卓有建樹的學者,我是想利用這次答辯會做一個平等的學者間的相互交流和對話。我對他提出了一些非常尖銳的質疑,因為我知道他是有這個承受能力的,而他也理解我為什么這么提。首先,他的博士論文應該有更大的超越,但為什么沒有?其次,他在運用新聞專業主義理論的時候,在我看來有過于機械的地方。第三,對新聞專業主義的理論闡述要從中國“可行性”的角度出發,這個立場我理解但我不接受。芮必峰的答辯很機敏,我們最后相視而笑。
當然,我對學生不會這樣,因為以這樣尖銳的方式來提問的話,很可能一下子就把學生打暈了。只有在與學者平等對話的時候,我才這樣。我不會在乎所謂得罪人,因為我覺得真正的學者都會理解這一點。真正的學者會知道談問題是對事不對人的,這當中絲毫不會包含相互輕視。當然,肯定會有人暗地里有其他想法,但也沒有辦法,那或許是他缺少包容的心態。
陳娜:在您心中,是否有最難以忘懷的精神導師、學術導師?
潘忠黨:兩位老師對我最重要。一位是我高中時候的語文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她也姓潘,是無錫人。潘老師的字是全校公認的漂亮。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次我們班干部到她辦公室去開會,我到得早了一點,看到門開了便先進去了。進去之后發現在她的桌子上有一張紙,用非常漂亮的小楷寫著“本學期計劃”,其他的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其中有一條:“每天寫50個字的大楷,寫一頁宣紙的小楷”,這當時給了我很大的觸動。老師的字在我們那時看來已經是很好很好了,可是她居然還有這種勤奮練字的勁頭,那種學無止境,沒有頂點的精神很讓我感動。
另外一位是我在美國的博士生導師麥克勞德。麥克勞德很有名,卻是極其低調的人。他對什么東西都會有一種問題意識,都會說“你為什么這樣想呢?為什么會是這樣呢?”在他退休的時候,我們給他辦了一次專場學術研討會,我們幾個學生幾乎異口同聲地認為麥克勞德的特點是,他從來不正面回答你的問題,他總是以提問的方式回答你,你去思考他的提問,你想通了,也就解答了本來的疑問。我跟他關系非常好,那個時候我們幾乎天天見面,見面就在一起什么都聊。有的時候他會拿著一本書,或者拿著一篇文章過來問我,“看過這個沒有?你看看,再給我講講你怎么想。”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對我影響很大。
陳娜:您能否透露一下您最近的研究興趣和關注點?
潘忠黨:我的興趣比較廣泛,經常是一時興起就寫了起來。像中國新聞改革當中所建構的“法團主義”模式,傳播的公共性問題,以及從體制的角度對新聞專業主義和新聞從業人員的策略性抗衡進行反思等等都是我曾經關注過的問題。
而我關注的另外一個議題,是跟央視春晚有關的“民族主義”,包括民族主義的敘事結構有什么特征,為什么它這么強調共同性,還有它的邏輯是什么等等,這些都是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再比如電視片《河殤》《走向共和》《大國崛起》,我覺得這里面有一種一脈相承的、很難讓國人保持心理平衡的大國意識值得研究。我感興趣的大多是那些潛藏在我們潛意識當中的東西。我希望能夠了解它們是如何通過媒體的內容呈現出來,并得到進一步強化的。
(特約記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