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關懷

摘要二十世紀初，西學東漸，女性主義思想傳入中國。但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只停留于政治解放層面，始終未化到社會解放層面。魯迅畢生思考和深層次探索女性解放出路，《傷逝》以子君的悲劇剖析婦女解放問題，指出經濟解放、人格獨立才是婦女解放的必由之路。體現了深刻睿智的女性主義思想。

關鍵詞魯迅 《傷逝》 女性主義思想 婦女解放

中圖分類號:I210.96文獻標識碼:A

魯迅是“五四”時期較早關注婦女解放問題的作家，他畢生思考和深層次探索女性解放出路。其二十五篇現實小說中，有三分之一多是以反映婦女悲苦生活和婦女解放斗爭為主題或內容的，如《明天》、《祝?！?、《離婚》等?！秱拧肥囚斞肝ㄒ幻鑼憪矍榈淖髌?，是其眾多小說中一個特異的存在。作品將涓生和子君的愛情置于強大的經濟壓力之下，讓理想撞碎在現實面前，形象論證了脫離整個社會解放的“個性解放” 和個人奮斗是沒有出路的。在揭示出社會變革和經濟解放的重要性與迫切性的同時，也揭示女性意識的覺醒才是婦女真正解放的關鍵。這是魯迅對婦女問題的理性思考，體現了他樸素的女性主義思想。

在人類文明進程中，性別壓迫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女性在全世界范圍內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但女性反抗壓迫、爭取話語權力的努力也從未停息，女性主義的出現和發展，就是不懈抗爭的碩果之一。失語的女性終于為 自己爭取到了選舉權、平等受教育權、同工同酬等權利。中國是男權主宰社會最古老的國家，性別壓迫傳統根深蒂固。婦女解放意識在中國從來都不是自發自覺產物，而是“歐風美雨”下的泊來品。

中國女性的解放濫觴于1898年的戊戌變法。19世紀末西學東漸，以“男女平等”為核心內容的女性主義傳入中國?？涤袨椤⒘簡⒊染S新革命家，以男性政治遠謀促發了近代婦女解放思想及社會實踐?！拔逅摹睍r期在“民主”和“科學”的大旗指導下， 顛覆傳統舊文化，婦女解放成為反封建的最主要內容。婦女組織、婦女報刊如雨后春筍般成長起來，發揮了婦女運動火車頭的作用，引導婦女解放事業，如1905年8月20日創刊的《北京女報》、1907年1月創刊的《中國女報》均以“開女智、開民風”為宗旨，爭女權、爭獨立、爭解放……同時也催生了的中國女性文學，大批作家作品鼓吹個性解放，宣揚婚姻自主，中國女性的傳統角色定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1914年春柳社首次把易卜生的《娜拉》(即《玩偶之家》)搬上了中國舞臺，在國內掀起了“易卜生熱”。

魯迅是那個時代最深刻、最睿智、最具遠見卓識的思想家，在對異質文化輸入的問題上，充分運用了“拿來主義”，提倡“審己”和“知人”的原則。在娜拉的榜樣作用下，作家們都以“自由戀愛”作為其反封建的革命旗幟，以把青年引出家門作為個性解放的目標，并未替出走后的青年考慮走出家門后的道路和命運問題。在一片喧囂中，先生始終保持清醒認識，顯示出智者的理性和深邃的關懷。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講《娜拉走后怎樣》中指出娜拉“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他在易卜生認為問題解決的地方開始了探索，1925年的《傷逝》是對“五四”以來婚戀小說的總結，是對“婦女解放”內涵的深層詮釋，集中而深刻地體現了魯迅的女性主義思想。但其創作目的并非單純探討易卜生戲劇，而是以激進的民主主義與深厚的人道主義，針對中國婦女的命運，深挖其不幸的根源。

首先，時代的局限、社會的壓迫注定了子君與涓生愛情夭折的悲劇?；閼購膩砭筒皇且粋€獨立的問題，與社會解放的程度緊密關聯?！拔逅摹彪m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思想解放運動，但舊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質并未改變。在那“萬難破壞的鐵屋子里”，“德高望重”的封建衛道士和 “沉睡者”，都不允許出現叛逆者!“個性解放”雖然幫助子君與涓生實現“婚姻自主”，但 “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我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 子君“和她的叔子，她早已經鬧開，至于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 ……“小東西”作祟，涓生被解職了。他打算“賣文為生”，可當時的社會不允許貧困無名的文學青年找到出路。許廣平說過:“在社會上嚴厲的戴著道德的眼鏡，專唱高調的人們，在愛之國里是不配領略的人們，或者嫉恨于某一樁事，某一方面的，對愛的他倆，也給予一番猛烈的襲擊。”要想得到真正的愛情自由，必須打破那沉滯的“鐵屋子”，推翻吃人的社會，推翻一切沉滯、腐朽的制度。

其次，性格缺陷是悲劇的直接誘因。李蘭·法斯特·德說:“要想婚姻成功，不僅是找對了對象，而且自己也要成為一個好的對象?！变干淖运健⒆泳那尤跏沟盟麄兗仁潜瘎〉闹圃煺?，也是悲劇的承受者。自私、不負責任涓生是悲劇的直接制造者，將自己的人生理想灌輸給子君，給她希望卻又推她走不歸路。愛情是一種責任，是一種奉獻。蘇霍姆林斯基曾教育兒子:“要記住，愛情首先意味著對你的愛侶的命運、前途承擔責任……”。涓生“救出自己”的“為我主義” 是不道德的——全世界都象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是救出自己?！拔覑圩泳?，仗著他逃出這寂靜和空虛”，愛情的功利色彩，使他在爭取婚姻自由的斗爭中他畏懼、憂疑，在會館的破屋中津津有味地談論“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自以為可以用 “個性解放”拯救封建專制下的子君，但同居不過三星期，便聲稱“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發現了“所謂真的隔膜了”。子君不再是他發自內心摯愛的對象，而是用理智的冷眼去觀察、批評的不爭女性?！叭松钔纯嗟氖菈粜蚜藷o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作為覺醒的知識分子，對傳統禮教的毒害有著深刻的認識，該了解子君因襲的重負;作為啟蒙者，該指給前進的道路;作為愛人，該努力縮小相互距離……然而，面對生活的打擊，涓生把婚姻失敗的責任全部推卸給子君，先是斬殺油雞享用了十幾日的鮮肥，再是遺棄阿隨省下了一份口糧，最后無視子君求助的目光逃到圖書館去，把內也凄涼，外也凄涼的困境留給了子君。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他不斷尋找、制造理由遺棄對方，甚至想到用子君的死來換取自身的解脫。

但任何人都是自身悲劇的始作俑者，子君對愛情的態度注定了她的悲劇。作為“五四”新女性，有著遠比祥林嫂、愛姑更自覺的意識和追求。她奉行“戀愛至上主義”，大膽地反抗社會道德習俗和親權干涉，發出女性反抗的最強音:“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權利!”全然不顧那些“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鎮靜地緩緩潛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但“時代已給女性指出了沖破父權制家庭道路，可卻沒有讓她們成熟到如何在新兩性關系中找到自己恰當位置”，婚后子君顯現出舊式婦女“妻性”與“奴性”。 “只是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意義全盤疏忽了”，她 “終日汗流滿面”、“傾注著全力”做飯菜，極恭順地伺候丈夫，……對社會人生問題全不關心，沉浸在“凝固的安寧和幸福”里，只是時時“溫習舊課” 忘記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子君失卻原先的光彩，變得平庸短淺了，兩人的愛情裂痕越來越大。當涓生宣布“我已經不愛你了”后，謀生無門的她不得不回歸冰冷的家中，承受父親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在無愛的人間死滅了!

“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傷逝》內容的深刻與藝術形式的完滿都是其他作品不能媲美的。魯迅選擇一種極端激進的方式來拯救女性，他將被壓迫婦女的悲慘命運真實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對迫害她們的封建主義進行了無情的揭露與鞭撻。 但從不因同情而涂上理想的色彩，而是重在揭示中國女性“不爭”的一面，極力倡揚中國女性應有清醒的反抗意識，為她們的解放道路作了深層次的探索。因此，《傷逝》比《娜拉》憂憤深廣，魯迅也比同時代的思想家睿智、深刻。那么，中國婦女如何才能徹底擺脫被壓迫被奴役的地位，真正爭得做人的權利?

“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只有現代化的大工業才給無產階級婦女開辟一條參加社會生產的途徑。”(恩格斯語)馬克思主義婦女觀認為，“男子在婚姻上的統治地位是他的經濟統治的簡單后果” (恩格斯語)，實現婦女解放的第一步必須走與階級解放相結合的道路;第二步則必須走全方位參與社會勞動的道路。因此，社會變革是婦女解放的前提，但經濟獨立才是女性解放的保障。封建社會中的女性經濟不獨立，無論為后為妃，為妻為妾，顯赫如日中天或貧賤如草芥，都改變不了被專制的命運?！敖鹞莶貗伞钡年惢屎蟊挥慕陂L門宮;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玉環，馬嵬兵變，“宛轉娥眉馬前死”;決心從良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棄婦的悲劇說明，沒有經濟獨立，婦女解放就如同空中樓閣。在人類社會發展的各階段，婦女的地位是隨經濟權的變化而變化的。那時候還未結識馬列主義的魯迅，從自己的人生體驗中得出來的生活真理，竟與也是從吃飯的問題、物質生活的問題展開全部思想體系的馬列主義不謀而合。他在《關于婦女解放》中指出:“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氨仨毜匚煌戎?，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消失嘆息和苦痛”?！梆I著肚子戰斗，減了銳氣”。他與一切虛偽知識分子的區別就在于從來不忌諱談錢，“所以一切女子，倘得不到和男子同等的經濟權，我以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話?！薄肮潒D還要活著，精神上的慘苦，也姑且弗論。單是生活一層，已是大宗的痛楚。假如女子生計已能獨立，社會也知道互助，一人還可勉強生存。不幸中國情形，卻正相反?！彼凇赌壤吆笤鯓印氛f，“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急謀升斗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面再想辦法”。他又說 “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犧牲。”《傷逝》再一次形象地表達了這一思想。“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边@是涓生的覺悟，也是魯迅現實主義精神的寫照。愛情是浪漫的，但也是物質的。在反抗舊家庭的時候，經濟問題并不是很突出，但走進婚姻后生存壓力使經濟問題變得至關重要。婚后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因此，涓生失業后，他們的愛在經濟的壓迫下覆滅了。子君的悲劇告訴人們個性解放并不等同于婚戀自由，婦女要想獲得真正意義上解放還必須掌握經濟自主權。魯迅指給了青年從“個性解放”到“階級意識的覺醒”這條寬宏的解放道路。

然而，婦女解放一個十分復雜社會問題，社會變革和經濟解放并不意味著女性解放的全部。從西方女性主義思想傳入，到新中國成立后，廢除了一切歧視和束縛婦女的法律法規，將“男女平等”寫進了國家根本大法，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中國婦女“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家庭、社會的生活各個方面，均有與男子平等的權利”。但即使有至高無上權威的強勢提倡，“男女平等”了半個多世紀，悲劇仍在不斷上演。今天的中國女性仍與男性有同工不同酬，在家里家外不是“人”，叱咤風云的商界女強人，八面來風的政壇女杰婚姻失敗，情感受挫的屢見不鮮;“學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口號成為時尚;召女性“回到廚房，回到家庭”的論調甚囂塵上;富豪相親”屢屢現身……婦女們在依男性期望塑造自身時，社會慢慢關上已向女性打開的大門——女性失業、女大學生因性別歧視而找不到工作……“2002年11月，北京一場專為女大學生定制的招聘會因為邀請不到用人單位而宣告流產。他們向全國500多家企業發出了邀請函，結果明確表示愿意出席的不過5家，許多單位都明確表示不愿招收女畢業生”。

政治地位的提高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女性的弱勢地位，為什么會出現開歷史倒車的現象呢?近代中國女權主義的萌芽和原動力是男人，中國近代婦女解放運動被戲稱為搭車解放，沿著被中國男性革命家定義的軌跡一步步開展?！翱v觀中國近代歷史，可以看到婦女的解放運動都是作為社會革命中的一部分，其終極目標是挽救民族危亡，而不是純粹立足于婦女本身的利益”。男性身份，使革命家們很難具有一種超越其身份的女性立場和考慮。第一代女權主義代表瑪麗·沃爾斯通克夫特等強調的:女人具有與男人一樣的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所以應該有與男人平等的權力，社會應該向女人提供同等機會的訴求等，在中國很快變成了不承認男女有別、要求女人成為男人的婦女運動方向，這一弱點又為日后篡改女權運動實質埋下了伏筆。由于對女性主義的誤讀，中國婦女解放的思想一直偏離正確的軌道，社會，包括婦女自身，對“男女平等”和“婦女解放”等存在一種簡單化的認識，即將前者理解為“向男看齊”，將后者片面地等同于婦女走上社會參加工作，擔任公職等。由于依附本質沒有改變，只不過從對個體男性的依附轉到對集體男性的依附上，可以說中國婦女在思想上從未真正獨立。從“五四”的個性解放，到上世紀五、六十年出現的“男女都一樣”，以及七、八十年代出現的顛覆男權，中國女性都未能獲得真正的徹底解放。在生產力水平較低、家務勞動沒有實現社會化的情況下，婦女地位的上升往往是以扭曲自身為代價的。

魯迅深刻地同情中國婦女的不幸，清醒認識到受封建思想侵襲的女性認同了“吃人”的合理性，很多時候是主動地維護封建秩序，更是充當了封建禮教的維護者。中國女性需要打破的不僅是男性的強權，還有自身精神上的枷鎖。他鄙夷歷史上“紅顏禍水”論，“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汗，木蘭從軍就可以保情;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筆者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絕不會有這種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也看到婦女“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魯迅發現任何堅定的個性主義思想最終還是要與傳統習慣發生關系，舊習慣雖然已經被證實難以引領現代中國走向新的世界，但是它們仍然有著折磨人的持久性。他在文學創作中藝術再現女性生存困境，把對女性命運思考作為反封建突破口，從實質上揭示了女性命運悲劇的的根源。子君是一個復雜、矛盾的性格組合體。戀愛中的她勇敢無畏，大膽的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是我自己的”，“這徹底的思想就在她腦里，比我還透澈、堅強得多”。道德觀上她是新的、現代的，已經開始了從縱向家庭非自主人格轉變為橫向的社會自主人格的追求。但其人格深層深厚的傳統積淀，使這種追求停滯于表淺，匆忙丟開“個性解放”的武器，滿足于愛的幸福，消亡了對美好理想的追求。子君的悲劇盡管是社會、歷史的必然，盡管源于涓生的怯弱有自私，更多取決于其思想上痼疾?！凹揠u隨雞，嫁狗隨狗”等自身難以克服的弱點，妨礙了女性自身對解放的追求。子君悲劇是囿于自己的狹小天地，把建立家庭作為最終的奮斗目標，沒有時時進行自我更新，沒有將反封建、反傳統的思想繼續下去，《傷逝》蘊涵魯迅深刻的女性主義思想:消除婦女的痛苦在女性自己，解放婦女需要打破的不僅是男性的強權，還有自身精神上的枷鎖。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形成，才能使婦女真正走出男性強權的怪圈。

《傷逝》發表已經大半個世紀了，但婦女解放道路仍很漫長。重新解讀《傷逝》，深深體會到先生的睿智與理性的關愛，對生活、對愛情有了一種理智、清醒的認識。作為女性，不能“只是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意義全盤疏忽了”沒有自立自強的人格精神，女性擺脫不了對男性精神上的依附，永遠走不出男性強權的怪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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