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春節,其實在殘冬,總歸跟春天沾了邊,于是過年時,我內心就隱隱期待著,為了還有些遙遠的明前茶。明前茶,屬于陽春,來自江南,是茶中的絕色,自然的恩典。茶迷們幾乎是懷著朝圣的心態,迎接這一年一度的盛事。
我在四季分明的北方長大,對季節的更替有深刻的印象。即使再遲鈍的人,也不會忽略北方小城的春天。單調荒涼的寒冬過后,忽然有一天,空氣里多出幾分濕潤,柳樹上籠了一層輕煙。人們來到戶外,欣喜地奔走相告:春天來了。
如今我居住的城市,地處北緯22度,炎熱潮濕是主旋律,樹木終年常青,花朵四時不謝,春夏秋冬沒有鮮明的界限。庚寅年,深圳總算有個像樣的、可圈可點的春天。舒緩,從容,不疾不徐地回暖,雨下得溫柔搖曳,偶爾也使使小性子,乍暖還寒地,能讓人仔細品味季節的輪換。去年臘月時,我曾從吊蘭上摘下一朵小花葶,種在瓷盆里。多日來,新栽種的吊蘭,生長得纖弱無力,像一個垂頭喪氣的雞毛毽子,顏色是淺淡的綠,葉子細瘦萎靡。但前幾日,春天在陽臺上變得無比地具體和生動。僅僅一夜之間,吊蘭抽出寬大、粗壯的新葉,支支楞楞的,長勢洶洶的,濃綠到幾乎發黑,油潤得滴出水來。陽氣和生機,在吊蘭的枝葉里蓬勃欲出。吊蘭像一個敏銳的精靈,在春風拂過的暗夜里,感應著自然,和神秘的力量遙相唱和。我不禁感嘆,春天,確實是個生發的季節,充滿復蘇和萌動。如果不是吊蘭的提醒,可能不知不覺間,春天又在我身邊匆匆溜走。
明前茶則是江南春日的饋贈。清明谷雨前后的茶城,正是游春的好地方。店家們忙著上貨,獅峰龍井、信陽毛尖、廬山云霧、六安瓜片、黃山毛峰,滿眼的新綠,一室的春意,撲面而來的春天氣息,令人恍惚間好似置身蔥蘢的茶園。明前茶嬌貴無比,茶商們拿到貨,都小心翼翼地分裝保鮮,半點不敢含糊。我喜歡明前茶嚴格的季節性,應時而出,過時不候,自有一份高貴矜持,不像早已模糊了時令的果蔬,和漸漸淡化了春種秋收的莊稼。
今年,江南倒春寒、落薄雪,影響了春茶的產量。市面上的春茶,格外稀罕名貴,必然是奇貨可居的海鮮價。我珍視明前茶的價值,但動輒幾千的價格,更多源于人為的因素。茶本為開門七件事,卻越來越貴族化。前些年市場對普洱的瘋炒,更讓人心有余悸。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如此恬淡閑散的生活,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喝茶有些年頭,對茶也算得上一知半解。太劣質的,不屑喝;最頂級的,喝不起。跟往常一樣,按從低到高的順序試茶,最后買走的是中檔茶。春茶的口感鮮潤柔和,茶味偏淡,不像巖茶一般濃釅。香氣是不帶一絲雜味的清香,仔細咂摸,還略有新茶的青氣。
在一家熟識的店鋪里,我試飲了洞庭碧螺春和安吉白。對明前茶來說,至高的享受不是聞香細品,而是賞茶色。明前的碧螺春,成色極佳,悅目養眼。一粒粒碧綠的青螺上,披滿細密的白色絨毛,嬌憨可人。但說到水中的姿態,則安吉白更具觀賞性。干茶外形細秀、風流俊爽,入水蹁躚浮沉、飄逸靈動。透明的玻璃杯里,一芽一葉,俏生生地立于水中。而且安吉白是奇異的茶種,略泡一會兒,葉色就由青碧轉為玉白。
在這杯春茶里,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何為天然,何為鮮活。城市生活,稠密而空洞。不是摩天大廈,就是建筑工地。街頭巷尾,我尋不到修改衣服的裁縫,賣秘制熏肉的流動小攤,也不知道家學淵源的高明中醫隱藏何處。用紙包著的熱燒雞,剛剛出鍋、香氣四溢的,已有很多年沒吃到。頂花帶刺的黃瓜,沾滿露水的小白菜,現吃現做的熟食,在深圳無比稀有。所有的這一切,構成城市生活巨大的空白。市場上,流通的食品都是加工妥當、包裝完畢的,塑料薄膜,真空抽氣,整齊劃一,道貌岸然。哪天去,哪天有。多么便利,又多么可疑。小時候,要巴巴地盼,一直等到過了霜降,最清甜的紅富士才下來。那時,饞嘴孩子的生活特別有盼頭,每隔一段日子,就有自然成熟的時鮮,“下來了”。“下來”這個詞,現今已很冷僻,恐怕終有一天會趨于消亡。
而明前茶只在明前“下來”,一過五月,就再無存在的價值,帶著“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悲壯,決絕地消逝在茶客的視線中。世間所有美好珍貴的東西,都是脆弱的,值得敬畏的。很難呵護,極易毀壞,稍縱即逝,無可取代。這,就是明前茶滋味里的奧秘。
(作者單位:深圳職業技術學院)
責任編輯朱守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