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把”是一個常用的數量結構,但在現代漢語中,它還可以充當副詞,用來修飾動作用時之短、速度之快。研究發現,“一把”的這種副詞用法是由其數量結構的用法經過非范疇化認知而產生的。
關鍵詞:數量結構 一把 非范疇化 副詞
一、“一把”的特殊用法
“一把”的特殊用法,學者已經注意到了。呂叔湘(1980/1999:53)指出,量詞“把”可以組成“數+把+動詞”,表示動作快而短暫,數詞限于“一”。蔣宗福(1995)進一步指出,數量詞“一把”用于與手的動作有關的動詞之前作特殊狀語,其詞匯意義已不是“一”與“把”的簡單相加,而是產生了別義,并與其他數量詞作狀語有所不同,值得注意。如:
(1)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里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紅樓夢》第31回)
(2)(晴雯)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紅樓夢》第77回)
蔣宗福(1995)指出,這里的“一把將他手里的扇子也奪了”,猶“劈手或一下子將扇子奪了”;“一把死攥住他的手”,猶“一下子緊緊攥他的手”。“一把”均是形容出手很快,出人意料。
“一把”的這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也極常見。如:
(3)她起身想開門逃走,他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戴婕《尋找新感覺的姑娘》)①
(4)她一把打掉手巾,扭過身沖墻站著。(王朔《過把癮就死》第4章)
二、“一把”的兩種性質和功能
從句法功能上講,名量詞與數詞所構成的語義塊可以充當狀語,因此,上文所列舉的“一把”,其句法功能毫無疑問應該是狀語。但是,“一把”的這種結構性質應該如何定性?
一般情況下,量詞的數量結構在作狀語時有一個特殊之處,就是它所稱量的名詞往往就出現在句中。如:
(5)是藝術女神把她撕碎了的心一片片縫合起來。(周玉明《周潔難架貴妃橋》)
(6)把那金線拿去,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地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紅樓夢》第35回)
(7)敵人的炮彈一串一串地放射出來。(吳強《紅日》第7章)
以上各句中,“片”所修飾的“心”,“根”所修飾的“線”,“串”修飾的“炮彈”都在句中出現了。
另一方面,量詞的數量結構作狀語常常以“一AA”或“一A一A”等重疊式居多。如:
(8)人們聚集在地面上一對對地跳起舞來,久久不愿離去。(《黑暗降臨》)②
(9)他又抓起走廊里的一只方凳,對著玻璃窗戶,一扇一扇地砸,附近病房里的病人嚇得關起了門。(《男子和女友賭氣燃爆煤氣 兩人均受重傷》)③
(10)它的神秘的力量會使我們的心靈一次次顫抖。(張煒《你的樹》)
(11)呼國慶背著兩手,在屋子里一趟一趟地來回走動。(李佩甫《羊的門》)
數量結構的“一把”也具有這樣的表現。如:
(12)沿著花圃的墻壁向上看,可以望見形形色色的菜籽一把把地垂吊著。(遲子建《原野上的羊群》)
(13)我們雙手一把把地捧起細沙,在浪前筑起一道金色的沙壩。(韓春旭《背對命運的獨白》)
(14)康偉業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為段莉娜抹去淚水和鼻涕,順手揩在身后的樹干上。(池莉《來來往往》)
(15)徐達非大咧咧地坐在破藤椅上,一把一把往后捋他那頭毛澤東式的長發。(王朔《你不是一個俗人》)
量詞的數量結構作狀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其中的名量詞往往也可以受形容詞的直接修飾。如:
(16)馬上的人縱聲大笑,笑聲如獅吼,震得屋檐上的積雪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來。(古龍《英雄無淚》)
(17)他用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捧著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滾燙的熱酒。(古龍《英雄無淚》)
(18)藍色在空中融化,一大塊一大塊地剝落變黃。(王朔《看上去很美》)
作為名量詞數量結構的“一把”也有這樣的表現。如:
(19)當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既便宜又過癮。(老舍《正紅旗下》)
(20)稻子和麥穗大片大片長在地里叫莊稼,一小把一小把掛到城里就叫藝術,生活有時候就這么不講理地奇怪。(依依的飛客《錯過也是緣》)④
但是,本文開頭所列舉的表示“動作快而短暫”意義的“一把”卻不具備上述特征,其修飾的對象卻無法補出,也不能確定其修飾對象是什么,“一把”中間不能插入形容詞。可見,用作狀語的“一把”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數詞”和量詞“把”(包括名量詞“把”和動量詞“把”)所構成的數量結構,其中的數詞可以替換成其他數詞。如:
(21)駒子喘不過氣來,可他絲毫不敢怠慢,弓著腰,一把一把將麥子拔起,然后用腳和小腿撲打干凈。(龍鳳偉《金龜》)
(22)他三把兩把將小本子撕了個粉碎,扔在地上。(老舍《四世同堂》)
另一種“一把”,形式表現穩定,只有“一把”這一種詞形;其語義誠如呂叔湘(1980/1999)、蔣宗福(1995)所言,是表示時間之短。因此,我們認為,這種“一把”已經凝固成一個語言單位,即副詞,充當狀語。如:
(23)孫俊英想奪門逃跑,被新子一把揪回來:“哪里去!”(馮德英《迎春花》)
這種“一把”還可以用“立即”“立刻”“馬上”“迅速”等副詞替換,句子的語義基本不變。如:
(24)孫俊英想奪門逃跑,被新子立即揪回來:“哪里去!”
(25)她起身想開門逃走,他馬上將她抱住,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
(26)她立刻打掉手巾,扭過身沖墻站著。
三、“一把”從數量結構到副詞的非范疇化過程
作為數量結構的“一把”,早在唐代就已經出現。如:
(27)當風只消一把火,當時柴埵便成灰。(《敦煌變文校注·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二)》
其后一直沿用至現代漢語時期。如:
(28)條理脈絡如一把草。(《朱子語類》卷58)
(29)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水滸傳》第5回)
(30)誰進得龍王廟不捏一把把汗?(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
作為副詞的“一把”,其用法最晚在趙宋朝就已經出現。如:
(31)則見后面個人,把小娘子衣裳一把揪住。(《簡貼和尚》)
在宋元以后,“一把”一直都有典型的副詞用法,并一起延續使用至現代漢語。如:
(32)徐寧見了,搶向前來,一把揪住時遷。(《水滸傳》第56回)
(33)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紅樓夢》第3回)
(34)她走到桌前,一把抓住康順風,好像要咬他幾口才解恨。(馬烽/西戎《呂梁英雄傳》第18回)
“一把”之所以能夠產生副詞用法具有認知上的動因。李宇明(2000:283)指出,程度也含有“量”的意義,是量范疇的一種。因此,有一些副詞,如程度副詞、頻度副詞等,也能夠表達量范疇。惠紅軍(2009:240)認為,量詞是漢語量范疇的一種表達方式,是一種量范疇標記,并不表示具體的量。如“一位學者、三棵樹、五只船、來三回、跑兩趟”等,其中的名量詞、動量詞并不確切表達事物和動作的量;能夠確切表達事物數量、動作完成量的是其中的數詞。因此,在表達量范疇時,量詞和副詞具有共同的認知特點,這正是量詞非范疇化為副詞的認知基礎,也是數量結構能夠非范疇化為副詞的認知基礎。
在“一把”這個結構中,“一”是最小的正整數,是一個極性數詞,因而“一把”中隱含著量級的最小化。極性數詞所表達的是一種程度。李宇明(2000:283)指出,在現實生活和科學研究等領域,程度雖然并不見得都能用一定的數量來標定,但是確實也有許多可以量化為一定的精確數量。如果把精確的量稱為“數量”,把表示程度的量稱為“度量”,那么模糊量就處于數量和度量之間。由此可以得到一個“數量/度量連續統”;處于連續統左端的數量,與處于連續統右端的度量之間,存在著相互轉化的內在統一性。如下圖所示:
數量 模糊量 度量
·————————·————————·
事實上,在這個轉化過程中,促使這一非范疇化過程得以實現的,則是轉喻和隱喻的認知機制。轉喻又叫借代,通常認為是一種修辭手法。現代語言理論則將其視為人們一般的思維和行為方式。Lakoff Johnson(1980)認為,我們的思和行所依賴的概念系統,從根本上說具有轉喻的性質。[1]文旭/葉狂(2006)指出,根據理想化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即ICM),轉喻的認知基礎是概念的鄰近性關系,而鄰近性可以發生在語言(形式)世界、現實世界和概念世界內部,也可以發生在三者之間。
詞類是人們對外界的范疇化的結果,是外部世界內化為概念世界的結果。由量詞到副詞的非范疇化過程,實際上是概念世界內部具有鄰近性關系的概念之間的轉喻認知。這表明,數量和度量之間具有鄰近性。我們可以認為,在量的概念上,“極少量”與“立即”“馬上”“迅速”等時間副詞本質相通,由此表示“極少量”的數量短語“一把”,由于轉喻機制的作用而指稱“立即”“馬上”“迅速”這樣的動態特征。
轉喻機制僅僅實現了不同語言符號之間在形式上的同指,而意義上的同指則需要隱喻機制的作用。一般情況下,隱喻是被當作一種修辭手段,是用一個詞去表達另一個詞的意義的一種語言手段。現代認知語言學則認為,隱喻是人類一種重要的認知方式,其實質是通過一類事物來理解和經歷某一類事物。[2]束定芳(2002)認為,隱喻運作過程涉及兩個處于不同領域(范疇)的概念,隱喻意義的產生是兩個概念之間互相作用的結果。這一互相作用通過映像的方式進行。在映射過程中,屬于某一領域的相關概念和結構被轉移到另一領域,最終形成一種經過合成的新的概念結構,即隱喻意義。而這一映射和整合過程的認知基礎是兩個領域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
“數量/度量連續統”反映出,量詞和副詞這兩個詞類之間存在著鄰近性的同時,也存在著很大的相似性,即它們都是量的不同反映形式。具體地說,數量結構“一把”表達的是一個極小的動作量,而極小的動作量也往往耗時短;這樣的動作量可以隱喻“時間極短”這一概念。因此,二者是一組相似概念,具有進行隱喻認知的基礎。當認知主體認識到這兩者之間的共性之后,則把數量結構“一把”這樣的概念結構映射副詞范疇,用以表現動作發生“時間極短”這樣的概念。這樣的隱喻表達,使同一客觀語義與不同的所指之間,促使數量結構非范疇化為副詞。
需要說明的是,當認知主體將這些數量結構當作副詞使用時,實際上是直接改變了它們的范疇屬性。但是由于在句法結構層面,數量結構“一把”能夠充當狀語,而非范疇化之后的“一把”進一步獲得了副詞的句法特征,從而完成了數量結構非范疇化過程。
四、結語
劉正光/劉潤清2005指出,非范疇化有兩層含義:一方面涉及語言變化,另一方面涉及認識方法。劉正光(2005)同時指出了非范疇化的兩個語義特征:指稱與陳述的相互轉換以及意義的主觀化,而隱喻是它們實現的基本方式。劉正光(2006:62)指出,在認識方法層面,非范疇化是一種思維創新方式和認知過程;在認知操作上,它是用轉喻的方式擴展名詞原有的意義,以范疇邏輯隱喻方式實現范疇身份的改變。在“一把”的非范疇化過程中,用數量結構來表達動作的時間特征可以認為是認知主體的一種創新思維。“一把”的使用,在表達了動作時間特征的基礎上,不但充分展現了動作的形象性,而且也充分展現了語言結構內部的變化之美。這種變化,正是語言發展變化的一種原動力。
(本文為貴州民族學院課題《漢語量詞的非范疇化研究》[編號:2009JS43]的部分成果。)
內容注釋:
①如不做特殊說明,本文所用現代漢語語料均來自北大語料庫(網
絡版)。
②語料來源:http://www.cctv.com/program/shjl/20030818/100328.
shtml。搜索時間:2009年8月18日。
③語料來源:http://news.sohu.com/20080727/n258407391_1.shtml。
搜索時間:2009年8月18日。
④語料來源:http://feike.fetion.com.cn/article/296812。搜
索時間:2009年8月18日。
引用注釋:
[1]轉引自沈家煊《轉指和轉喻》,《當代語言學》1999年第1期。
[2]束定芳《隱喻學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第29頁。
參考文獻:
[1]惠紅軍.漢語量詞研究[D].成都:四川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2]蔣宗福.“一把”釋疑[J].辭書研究,1995,(4).
[3]李宇明.漢語量范疇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4]劉正光,劉潤清.語言非范疇化理論的意義[J].外語教學與研究,
2005,(1).
[5]劉正光.語言非范疇化的工作機制[J].外語研究,2005,(1).
[6]劉正光.語言非范疇化——語言范疇化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7]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8]沈家煊.轉指和轉喻[J].當代語言學,1999,(1).
[9]束定芳.隱喻學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10]束定芳.論隱喻的運作機制[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2,(2).
[11]文旭,葉狂.轉喻的類型及其認知理據[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
學報,2006,(6).
(惠紅軍 貴陽 貴州民族學院文學院 55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