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深受人們喜愛的中國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傳》悲劇結局令人震憾,作者何以寫出如此悲劇,本文認為是他寬廣的胸懷使然。作者心中蘊蓄的憂思幾何,境界怎樣?本文認為,他的胸中蘊蓄著千古之愁,境界高遠。因此本文認為《水滸傳》的作者是具有非凡人格魅力的偉大作家。
關鍵詞: 《水滸傳》 寬廣胸懷 千古愁思 人格魅力
《水滸傳》作為中國四大古典文學名著之一,其中的故事觸動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弦,特別是梁山英雄的悲慘結局,令無數讀者為之感嘆唏噓。作者何以寫出如此震憾千古的大悲劇,心中蘊蓄著多少愁思?我試圖從作者胸懷和愁思之處進行探究,通過和其他作家進行比較的方法來求得答案。
一、寬廣胸懷
中國人一向喜歡文學上的大團圓結局,特別是古代戲劇,最有代表性的當推關漢卿的《竇娥冤》和王實甫的《西廂記》,這兩出戲劇和《水滸傳》都誕生于蒙元時代,《竇娥冤》結局是冤情得報,《西廂記》的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結局都很美好。但現實生活中悲劇是層出不窮的,并且,作品中的悲劇結局也更能使人的心靈得到震憾,而作家卻偏偏愛以大團圓結局去表現它,這種結局明顯不符合實情,像竇娥的三樁誓愿能夠得以實現,這在現實中是不可想象的。
再者,《竇娥冤》和《西廂記》安排的這種“大團圓”結局,雖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對封建統治的反抗,但這種結局使作品悲劇性減弱,削弱了作品的戰斗力量,甚至有替統治階級粉飾太平之嫌。
《水滸傳》的作者卻忠實于現實,寫一百零八將征討方臘之后已“十損七八”,拜見朝廷之時,僅剩二十七員將領。隨后,這二十七人又有柴進、戴宗等十余人“不愿為官”,回歸鄉里,這些人之所以不接受所賜之官,只是為避權奸之害。接受官職的寥寥幾人,最后結局真是一個比一個悲慘:盧俊義、宋江相繼被奸臣蔡京等人用下了水銀的“御膳”和下了慢藥的“御酒”害死;吳用、花榮被迫自縊,雙雙身亡于宋江墓前;李逵也間接受害,飲藥酒而死。《水滸傳》的作者沒有把梁山好漢的結局寫成高官后祿、封妻蔭子的“大團圓”結局,而是嚴格按照現實生活的本來邏輯去安排悲劇結局,《水滸傳》在歷史上被“統治者視為洪水猛獸,屢次禁絕”[1],也許這是重要原因之一。這樣安排,對權奸當道的黑暗社會的揭露更加有力,對讀者心靈的震撼更加強烈,對作者來說,當然也更加需要胸懷的博大與寬廣。
關漢卿和王實甫為何安排“大團圓”結局,我覺得這與他們的心胸有關。金圣嘆曾說過:“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讀第五才子書法》)我們不妨分析一下關漢卿、王實甫的心胸到底如何?這就有必要聯系作品產生的時代背景和作者的身份。
首先看時代背景。元朝政治,帶有明顯的民族壓迫性質。“元朝把統治下的人民分為四等分別對待。一等人是蒙古人,他們是征服者,是主人;二等人是色目人;三等人是漢人;四等人是南人。一等人蒙古人殺死漢人和南人是可以不償命的”[2]。這樣對待統治下的臣民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絕后的。“馬上得天下”的蒙古皇帝和貴族多不識漢字,治理政務沒有法規,只有成例,官吏可以上下其手,欺壓百姓。政治待遇等級劃分的同時是經濟上貧富分化。
蒙古貴族的統治,把廣大的士人階層排斥在政治之外。“元朝有一段時間曾恢復過科舉,但錄取人數少不說,蒙古人和色目人在考試中還有錄取的優先權,即使是科舉得中,一般而言,官職也不會做多大”[3]。對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這個打擊實在太大了。
中國歷史上,士子階層長期受“儒”、“道”思想的影響。儒家思想有強烈的“入世”精神,當“入世”走不通的時候,道家“無為”的“出世”思想必然侵占士子的腦海,這兩種思想在士子的腦海中不斷爭斗,這種矛盾的思想則會逐漸演變為對現實生活的反抗,怎樣反對社會的黑暗,怎樣來表現對封建禮教的排斥,士子們也只能借助自己的知識來編寫戲曲、小說等。但是,如果把心中的不滿直接地表現在作品上,勢必受到統治者的打壓,不僅作品受查禁,甚至人身安全都不能得到保障,既想表達不滿,又想保全自己,于是作者只好給作品安排上統治者和普通民眾都能接受的大團圓結局,進行這種有限度的反抗了。
正是在上述思想的支配下,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作品中矛盾解決辦法的情況下,作家只好根據超越現實的變態思維去尋找,尋找這種浪漫主義的神力,使自己作品中的矛盾得以化解,從而逃避了現實,使痛苦的精神得到了些許的撫慰。
我們再來看關漢卿和王實甫的身份情況。關漢卿在套曲[南呂·一枝花]《不伏老》中,一開始就表白自己具有浪子風流的品行。所謂“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他不僅不以此羞,反而以此為榮,說:“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郎君”即嫖客。又說:“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錦陣”、“花營”,均指妓院,“都帥頭”指總頭目,也就是領袖和班頭的意思。他還把風月場中年輕嫖客說成是“初生的兔羔兒”,自己則是個“老野雞”。在此曲的最后,他用“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比喻自己“往煙花路上走的決心”。關漢卿的這套散曲作于晚年,可以當作者的自敘看,它如實地給我們提供了一份當時混跡于勾欄瓦舍之中的下層文人“破罐破摔”生活的真實記錄。
王實甫的身份和關漢卿極為相似。賈仲明在為王實甫補寫的《凌波仙》吊詞中說:“風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飚飚排劍戟,翠紅鄉雄赳赳施謀智,作詞章,風韻美,士林中等輩伏低。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4]由此可知他跟關漢卿基本是一類人。
關漢卿和王實甫處于靠編戲賣文為生的境地,他們的社會地位與賣笑賣唱的倡優已相去不遠,處于這樣的地位,要他們有崇高寬廣的胸懷,真是比登天還難。這種胸懷反映到他們的作品上,那就是安排“大團圓”結局,來滿足人們娛樂情懷的需要,而不愿、不敢按照生活的本來邏輯去安排作品的悲劇結局。
《水滸傳》的作者胸懷如何呢?根據羅宗強、陳洪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二)第269頁的介紹可知,施耐庵曾是元末至順間的“鄉貢進士”。在元朝,漢人能成為“鄉貢進士”者,那真是鳳毛麟角。后來施耐庵成為元末農民起義領袖張士誠的幕僚,張敗后隱居著書。另外,從《水滸傳》引首的文字我們也可以對施耐庵略知一二,從中看出,他是一個生活優裕的“俊逸儒流”。
從施耐庵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他的身份特點可知,其一,他與中國歷史上傳統的士大夫文人有了區別,他沒有了“文以載道”、“抒憤言志”的功利之心;其二,與關漢卿、王實甫相比,他不需要以寫雜劇、話本為職業作為謀生的手段;其三,他鄉貢進士、幕僚、隱士的經歷與煙柳巷中的關漢卿、王實甫的經歷大相徑庭,因此生活的志趣也迥然不同。一個作者,只有摒棄一已偏私之見,才能有對紛繁復雜的世間萬象的沒有成見的關注和失去功利思想的深思;只有蕩滌掉生活經驗中固守的欲望、掛牽和情愫,才能達到一種清靜無塵的境界。施耐庵達到了這種境界,他鄉貢進士、幕僚的經歷使他閱盡了人間萬象,而隱士情懷使他拋掉了一己偏私之見和固守的欲望、掛牽,他只是把寫作當作戲玩的工具,“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5]。有了這種胸懷,才能“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6](陸機,《文賦》)。有了這種胸懷,才能擺托俗世的各種羈絆,寫出如此撼人心魄的悲劇結局。
施耐庵的崇高寬廣胸懷,關漢卿、王實甫難以企及。它就像茫茫黑夜中孤零零的一座燈塔,照耀著千秋萬代。
二、千古愁思
從古至今,歷朝歷代,寫愁思、愁緒的作品真是不可勝數,但《水滸傳》的悲劇結局所體現出的愁思之情、境界之高遠,就像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所寫的天姥山一樣:“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在蔚為奇觀的“一代之文學”——宋詞的廣闊海洋中,從始至終明顯暗隱著一股“剪不斷,理還亂”的憂愁思緒,讓后人回首歷史禁不住“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不妨隨便選取一些人們耳熟能詳的宋詞愁思之作來分析一下,以便和《水滸傳》的愁思作一比較,境界高下,立馬可見。
對詞壇作過偉大貢獻的婉約派詞人柳永,善于傾訴離情別緒,吐露“愁緒”總是迷離悱惻,真切感人。“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雨霖鈴》),即將與紅顏知已惜別,煙波渺渺,暮靄濃重,前景一片黯然,充塞其間的是多么渺茫無際的離愁別恨。愁情無限的《鳳棲梧》寫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詞人佇倚危樓細風吹拂,傷感之思緒侵襲而至,不見意中人“忘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而眼前“草色煙光殘照里”,無人傾訴,無人領會,真是傷感至極。既如此,只好“擬把疏狂圖一醉”,一醉以消愁悶,但無樂無味,終于悟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深情而又無可奈何,真個“愁”煞人也。
柳永作為一個長期浪跡江湖的游子,他的詞多是“倚紅偎翠”生活中“淺斟低唱”的產物,抒發的無非是戀人間別離的怨苦悲凄之“愁”。
同為一代詞后的婉約派宗主李清照,經歷了少女時代的歡樂、甜蜜時光,以及婚后與情深意篤的丈夫趙明誠的繾綣纏綿時期,到了晚年卻遞遭家破人亡、淪落異鄉等沉重打擊,又目睹了山河破碎、人民離亂等慘痛事實,生活極其凄楚。這樣一位溫柔婉約的女子也不禁將內心不能承載之“愁緒”盡行傾出。
《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這位曾最喜愛游山玩水的女詞人,此時此刻內心的痛苦太大了,哀愁太深了,料到自己的“愁緒”重得“輕舟”也不能承載得住,所以還是一個人坐在家里發愁罷。但“凄凄慘慘戚戚”,一個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詞人晚年寡居時悲秋傷時的愁苦使人為之屏息哀嘆。
李清照,愁啊,實在是愁;悲啊,實在是悲。但這也僅僅是一曲抒發個人苦難的“絕唱”。
跨五代與北宋的南唐末代皇帝李煜,在位十三年,政績全無,卻耽溺于詞樂聲色,終遭北宋滅亡,淪為亡國奴。“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面對著“春花秋月”的美好,卻“不堪回首月明中”。昔日是“紅日已高三丈透”、“晚妝初了明肌雪”,極盡自由享受之能事,而今卻“朱顏”“已改”,“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如此的今非昔比,作為階下囚的他不禁發出一聲長嘆,一腔愁恨噴涌而出,似一江春水綿綿流向深不可測的東海之中。讓人為之沉痛感慨。
李煜在“日夕只以淚洗面”的囚徒生活期間,整日作詞以發身世家國之慨,同樣的抒發亡國哀思的詞句還有“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獨我情何限”(《子夜歌》),“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清平樂》),“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無一不是他悲苦“愁緒”的嘆息,綿綿無盡,令人為之凄絕。
李煜的詞感情之真摯,愁情之深邃,堪稱空前絕后,但他的亡國失家之愁,更多的是個人之恨,是自己不能再過那種隨心所欲、無憂無慮、錦衣玉食生活的自怨自艾。
婉約派詞人往往愁情滿懷,慷慨悲歌。豪放詞壇的愛國詞人辛棄疾也創作了大量的“愁緒”詞章。“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丑奴兒》)。詞人為國事日夜操勞,獻謀獻策,卻不被朝廷重視,而受投降派迫害打擊,憂愁郁積心頭,卻無人可訴,“卻道天涼好個秋!”這種“愁緒”何其悲壯。
悲則悲哉,壯則壯哉,但這首詞傾訴的仍然是壯志難酬的個人的悲憤。
《水滸傳》愁思的境界則達到了新的高度。前七十一回寫的是梁山英雄意氣勃發、妙趣橫生、各自不同的“替天行道”之路,這些笑談戲玩文字,符合人們最基本的審美需要,具有娛情特征,后二十九回寫全伙受招安后的英雄末路之悲,卻明顯帶有深刻的思想美感價值。全書以“千年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鳥總關愁”的詩句結束全篇,真是愁情無限。作者愁從何來呢?為梁山好漢立大功卻受害而悲,“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7],如果讓這些好漢重活一回,他們的人生之路將會是一番怎樣的風景?為自己胸中的迷惘而愁,身為“儒流”、“替天行道”的大旗上該抒寫自己怎樣的風流?為人類世界前程而憂,一代代的后人將怎樣續寫“替天行道”的春秋?《水滸傳》的作者之憂,超越了當下之悲的局限,超越了個人之愁的框框,穿越萬古千山,直逼無窮的未來,寄托著中華民族生活追求的千古愁思。
如果說《水滸傳》不愧為世界文學寶庫中一顆璀璨明珠,那么《水滸傳》作者因心胸盛日月,愁思含千古,更不愧稱為世界文學史上一個具有非凡人格魅力的偉大作家,值得后人永遠崇拜、景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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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寧主編.元朝統一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中國文化概論..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第8次印刷:89.
[3]王寧主編.元明清三朝的文化政策與知識階層的文化活動.中國文化概論.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第8次印刷:99.
[4]羅宗強,陳洪主編.王實甫及其《西廂記》.中國古代文學史(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10月第9次印刷:154.
[5]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7月第13次印刷:1.
[6]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5月第5次印刷:67.
[7]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7月第13次印刷: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