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和《金瓶梅》中的潘金蓮,一個是19世紀生活在外省卻憧憬著巴黎的醫生妻子,一個是中晚明時期身世坎坷,最終在一個金錢堆砌的大家族里迷失自己的五姨太,兩者面對“不幸”婚姻各尋出路,追求理想的愛情,最終卻都因偷情而慘死。本文試論證:在福樓拜和蘭陵笑笑生的筆下,這一結局是否都是其“墮落”命運的必然。
關鍵詞: 愛瑪 潘金蓮 命運 現實
“命運”二字,自古以來就帶有無窮神秘又現實的色彩,從古希臘神話至后世文學它無不以獨特的魅力占據著一席之地。
然而命運究竟是什么?莎士比亞將其歸究為性格的影響,福樓拜認為是人類文化(社會文化)在暗中支配,托爾斯泰描述了倫理道德、宗法制度對命運的摧殘。
《包法利夫人》和《金瓶梅》二書,撇開其藝術創作的手法等不談,都體現出極濃的批判現實主義色彩,都對其后的同類作品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各自國家的文學史上不但占據了一席之地,而且都隱含轉折之意。本文選擇其主人公愛瑪和潘金蓮做對比,試分析這兩者的命運,究竟是時代社會的殘酷摧殘,還是主人公本身性格的引導結果?
一、身世品貌
毋庸置疑,兩個女人都是尤物。在邁入婚姻之時,還都是青春靈動、貌美逼人的。
夏爾看到愛瑪這個農家“千金”時,“她的脖子從白色的翻領中露了出來。她的頭發從中間分開,看起來如此光滑,好像兩片烏云,緊緊貼住鬢角,又像起伏的波浪,幾乎遮住了耳朵尖”。這位女子不但頗有姿色,而且相當懂得利用外在的東西來充實自己,“她關心一位女歌手初露頭角、一家店鋪開張大吉。她知道新的流行花樣、上等裁縫的地址、樹林音樂會和歌劇院的日程。她從歐仁·蘇的小說研究家具,也讀巴爾扎克及喬治·桑的作品,為她的貪婪尋找想象的滿足”,讓自己在外省這種地方就像個貴婦人一般高雅。或者更準確地說,她想讓自己變成一個外省的貴婦人。
至于潘金蓮,她“是南門外潘裁縫的女兒,排行六姐。……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而且“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盡管身世不佳,但這少女并未自怨自艾。和愛瑪一樣,她“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再加上“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可謂品貌雙全。也許在潘的心中,除了出身不好,自己哪一樣不比那些個大家閨秀強?就像愛瑪千方百計模仿巴黎貴婦人的時髦打扮和舉止一樣,她也精心地裝扮修飾著自己。
二、浪漫主義情懷和現實的碰撞
十三歲時,愛瑪被父親送去修道院讀書。她在修道院里并沒有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感到壓抑,相反,她從修女、神父的絮語,同學間偷傳的畫冊中攫取了多愁善感的養料。愛瑪的感傷情懷在修道院里得以充分地滋長。假如她的一生都在偏遠的外省農場度過,這種對浪漫的追求情懷也許說不上有什么不合適,當然也不會是一種缺陷。但是當她為了擺脫外省鄉間的“平庸”而選擇嫁給包法利醫生以后,便迅速地意識到幸福的幻滅。
盡管包法利是個老實人,但過于老實就是平庸。他深愛著愛瑪,對她言聽計從。為了治療妻子的憂郁癥,他放棄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的托斯特而舉家遷至永鎮。他甚至原諒了妻子偷情的對象,就因為在對方身上能看到妻子的影子。這樣的愛情真摯無暇,但自己的丈夫沒有任何爵位,家里也只是小康,這都與愛瑪幻想中的華麗生活相去甚遠,這種理想和現實的矛盾帶給這位醫生妻子無盡的痛苦,以至于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尋找自己浪漫主義情懷可以折射的影子。
潘金蓮的遭遇比愛瑪要凄慘得多。在幼年時期她就已經會“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了。這樣的裝扮說明潘金蓮還是憧憬著浪漫的:仿照一般“才子佳人”的模式,讓自己通琴棋精書畫,能吟詩作對,會涂脂抹粉,只期盼能出現個如意郎君救她于水火之中,帶她雙宿雙飛。然而,殘酷的封建現實使她早早地就拋棄了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情懷。王招宣尚未注意到她就已身亡,她又被變賣到土財主張大戶家里。“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這里一個“遂收用了”,短短四字,卻極為觸目驚心。可以想見當時潘金蓮毫無社會地位,只受盡欺凌侮辱。
主家婆不怪丈夫縱欲無度,反而將怨氣撒到無辜又身不由己的少女身上,“將金蓮百般苦打”。但潘并沒有完全忘卻對浪漫的追求,即便由于出身的限制不能嫁個大富大貴之夫婿,但嫁個平凡卻愛她的人以其品貌而言卻并不是一個奢望。然而張大戶為一己之私將她嫁給了外形丑陋、做炊餅為生的武大。不僅如此,張大戶與潘私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連老婆偷情,或者說被人奸淫都不敢聲言的丈夫,如何能不把一個自比“鸞鳳”“金磚”的少女對婚姻最初美好的憧憬給毀滅的一干二凈呢。在這一點上,不得不說愛瑪要比潘好運得多,至少包法利是真正愛著她的。
三、“墮落”的命運
《包法利夫人》這一整部小說描寫的,其實就是愛瑪在種種外因的引誘下,在內心如火般對浪漫的追求的驅使下,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最初的誘因就是那被福樓拜詳盡描述的昂代維利埃侯爵府上的舞會。正是候爵家的這個舞會,其豪華的氣派,高雅的客人,以及珠光寶氣的場面,使長期在腦海中構思的神話在愛瑪的眼睛里顯了形。那個夜晚終于使愛瑪夢境成真,找到了自己原本可以幸福的生活方式。從此,她開始奮不顧身地投入幻想,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樣子”,之后的種種被拋棄、被侮辱的不幸便展開了序幕。
而在小說的最后,山窮水盡的愛瑪到公證人家中借錢,她竟還陶醉于餐廳的擺設:“‘這才叫餐廳’,愛瑪心想,‘我想要的不就是這么一間餐廳嗎。’”所以,愛瑪追求的浪漫,并不是虛幻無形的,而是一種他人的現實。由此在文學中產生了“包法利主義”一詞,法語中認為這是“un état d'insatisfaction,sur les plans affectifs et sociaux,qui se rencontre en particulier chez certaines jeunes femmes,et qui se traduit par des ambitions vaines et démesurées,une fuite dans l'imaginaire et le romanesque.(一種情感和社會層面的不滿足,尤其在一些年輕女性身上出現,表現為極度卻枉然的野心,逃遁于幻想和浪漫之中。)”其浪漫主義情懷和殘酷的現實相碰撞,最終敗下陣來。不僅僅丈夫夏爾平庸不堪,就是后來的幾個偷情對象也都最終被證實只是平庸之輩。福樓拜的那支現實主義之筆也就順理成章地安排了愛瑪失敗的結局,以此挑明:這就是與現實對抗的結果。
潘金蓮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突出,要歸功于《金瓶梅》對女性真實生活首創性的描寫,而潘又是以反面形象出現的,是如張竹坡所言:“單寫金蓮,宜乎金蓮之惡冠于眾人也。”
自從張大戶把金蓮塞給武大以求日后廝會,卻不久縱欲身亡后,盡管潘金蓮和這些浮浪子弟經常打情罵俏,但并沒有要做他們妻子或情人的欲望。這種打情罵俏,似乎只是為了滿足她身為一個年輕貌美女子的虛榮心。做武大的妻子固然沒有幸福可言,做這些地痞流氓的妻子或情人卻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可能命運更糟。所以,武大郎一要求搬家,潘金蓮馬上就同意了,并且拿出自己釵梳的私房錢來。
被禁錮于一個沒有絲毫感情可言的婚姻當中,精神空虛的時候,出現了武大的弟弟武松,“看了武松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于是潘金蓮愛戀上了自己的小叔。但當她認為武松是最具安全感、可以保護她的男人時,倫理已經不允許她采取任何行為了。
心上人不好女色,不理解自己,不愿與之偷情,留給潘金蓮的只有綿綿不盡的悔恨與失落。西門慶乘虛而入,撿到了便宜。而潘在大家族的生活中漸漸認識到,要占據西門慶的歡心,姿色的作用還是有限的,于是她天生的那些個小聰明就逐漸變成了工于心計的狠毒和兇殘,她的精力就變成了為人不恥的放蕩和縱欲。
四、結局
經歷了種種風雨,兩位女主人公最終的命運仍難逃一死。福樓拜對愛瑪的服毒而死著實費了一番筆墨,以至于文學理論家在將這部作品歸入自然主義范疇時,常常以這段描述性的文字為證:
“……愛瑪像僵尸觸了電一樣坐了起來,披頭散發,目瞪口呆。愛瑪大笑起來,笑得令人難以忍受,如瘋如狂,傷心絕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惡的臉孔一樣可怕。一陣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過去一看,她已經斷了氣。”
福樓拜出生醫生世家,因此不信宗教,崇拜真實。在寫到愛瑪的結局時,有個朋友去看他,見他正慟哭不已,便說可以不讓包法利夫人死啊。可福樓拜卻說:“她非死不可,她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她不得不死了。”愛瑪必須死,因為這就是19世紀法國的社會現實。她從早年被拋入修道院浪漫文化中時,就已經注定了命運。愛瑪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在追求浪漫的過程中,她的情人們一次次地打破了她的幻想,當所有都成為幻滅,她對浪漫的追求就走到了盡頭,等待這個激情浪漫女子的就只有死亡了。
至于潘金蓮,雖然著墨不甚多,但死狀卻是比愛瑪要凄慘得多:“……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他肋肢,后用兩只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只腳只顧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后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
封建社會一向認為“萬惡淫為首”,只這一點,潘金蓮就不可能有善終。可不僅如此,她還殺死了武大郎,這在不把女性當成一個個體來看的時期,更是大逆不道。雖然《金瓶梅》打破了以往中國長篇小說女性人物臉譜化的慣例,用女性來當小說的主角,卻仍沒能逃過封建的桎梏。所以當潘金蓮不但偷情,而且伙同西門慶毒死了自己的結發丈夫時,無論作者再如何庇護——如借潘金蓮在西門慶死后獨自跪守靈堂表明其對西門慶還是有真正的愛情的——潘金蓮之死卻仍是不可逆轉、眾望所歸的。對于當時的讀者和作者來說,這樣一個女子,莫說是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就是在世上多茍活個幾年,都是不可思議且不能容忍的。于是,《金瓶梅》中潘金蓮被武松挖心的一幕便引得眾人皆拍手稱快,直道是罪有應得。
愛瑪和潘金蓮本是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兩位斗士,兩者都勇敢地追求各自的幸福。但愛瑪一直在奮斗,直至失去所有,以死解脫:潘金蓮則追求無果,選擇與現實妥協,甚至矯枉過正,居然殺害了自己的丈夫。盡管兩者的個性迥然不同,但最終都被時代判了死刑,若一定要給“為什么”這個問題一個答案,夏爾在《包法利夫人》中的最后一句對白用在這里應該是相當貼切的:“C'EST LA FAUTE DE LA FATALITE(一切只怪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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