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非常恨我的父親。
我家庭出身不好,父母的感情、父母與祖父母之間的感情都不和諧,經常爆發家庭戰爭。在那樣的情形下,父母很難有好心情,尤其是我的父親,脾氣暴烈,稍不聽話,我就會挨打,弟弟妹妹也是如此。而我作為長子,又經常為自己辯護,這在他看來則是頂嘴,所以挨打更多。久而久之,我自己總結出了斗爭經驗:每次因為在外面貪玩回家晚了,或者是做了什么錯事,回家后面對父親,我一般是站在門口,一只腳在屋里,一只腳在屋外,目光緊張地注視著他的表情和舉動,隨時準備在他雷霆怒起的時候,拔腿開溜。
那時挨打是家常便飯,逃跑是日常鍛煉。每次成功脫逃后,總不敢回家,躲在外面等母親找我回去。冬天的時候,我躲在家后面的山溝里,寒風呼嘯,在溝里鼓蕩出令人恐怖的嘶鳴,小時候聽來的神鬼故事在這個時候開始在腦海里浮現,內心充滿了恐懼。然而我仍然不敢回去,畢竟回去挨揍是更加現實的威脅。所以,只能在恐懼中顫抖著、強撐著,等待媽媽來找,等待父親氣消……那種感覺煞是凄涼。所以,那個時候,我怕他、更恨他。有時候,我會跑到后山山頂,看著夕陽下的黃河帆影,想象著自己,坐著大船,駛向遠方,逃離我的家庭。在那時,黃河渾黃的河水滾滾東流,對我來說,這象征著遠方的希望和期待……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的夏天,那年我12歲,在生產隊的打麥場上,不記得是因為什么原因了,我被父親當著全隊人的面追打,這大傷我的自尊心,同時更激發了我的怨恨與憤怒。我邊跑邊回頭喊著他的大名: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找你報仇!這在農村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但我知道只有這樣才最能刺激他,也最能表達我的憤怒。就這樣,我在他巴掌的錘煉下,茁壯成長。然而,對他的恨,卻始終淤積在心里,不曾稍減。在我的感覺里,他沒有表現出多少父愛溫暖,在我的印象里也沒有慈愛的父親的形象,只有一個脾氣暴烈的兇惡男人。
這種怨恨,一直伴隨我高中畢業。1983年,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9月初的某一天,他送我到濟南,幫我買好了車票。送我上車前,他有些后悔,想再買張車票,送我到上海。我想我已經18歲了,何必讓他送,況且來回車票34元錢,大抵是我們家3個月的花銷,不值得,就堅拒了他送我的想法。估計他當時很是不放心,所以不斷跟周圍的人聊,居然打聽到有人跟我是去同一個學校,就趕緊介紹我們認識,好讓我們彼此路上有個伴,免得我一人出遠門孤單。
火車啟動的時候,我跟父親揮手道別,沒有任何的離別感傷,有的只是考上大學的興奮,脫離自己那個缺少溫暖的家庭的解脫感和對上海這樣一個大都市的向往。但是,當我回頭時,卻看到我的父親在擦拭他的眼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淚,我那強悍且有些兇惡的父親在流淚,在那一瞬間,我震撼了!我看到父親堅強外表下的脆弱,那是因為愛的流露而顯示出的脆弱,感受到了他對他遠行兒子深深的擔心和牽掛,感受到他的溫情。
那一刻起,父親在我心中固有的形象改變了,對他的怨恨,那郁結了十幾年的怨恨,開始融化……與此同時,我也不再糾結于挨了他多少打罵,更多地開始理解他,同情他的人生際遇,更多地理解了他的艱辛和為家庭的付出,更多地想他過去的好。他的眼淚,讓我明白,父母對孩子的愛,可能會因為境遇和心情而暫時遮蔽,但卻不會消失;可能因為他們的性格和教育背景的限制,不懂用更加妥當的方式來表達,然而會在某個恰當的時刻顯現。
將近三十年過去了, 然而父親那次的眼淚,依然清晰而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如親情之愛的酵母,至今仍然在我的情感世界里發酵。當我創辦了自己的公司,在沒日沒夜的忙碌之余,我清楚的知道,在我心靈深處,有一處是永遠留給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