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競送客》
屐痕杖影亂斜陽,
相送無心出短墻。
散步井床苔徑滑,
觀棋鄰圃柳陰涼。
客傷舊事裁新句,
我擬愁城筑酒鄉。
回首柴門分路處,
滿城雨氣正微茫。
《連雨次答方問亭》
無端霪雨經旬阻,
倍覺凄清到客居。
徑碧痕猶殘蘚在,
裀紅香漸落花如。
蓄鮮罷翦園中韭,
防濕間移枕畔書。
淪茗濡毫都不耐,
課童屋角種新蔬。
康熙年間的一個冬日。冰雪如期地把北方覆蓋。嫩江平原,自由自在地舒展著一片潔白。
就在這冰天雪地間,蹣跚著一個披枷的人。他仄仄歪歪的腳步,好像在醉寫著一首詩。一個腳印一個字,一直寫進了被稱作是蠻荒之地的卜奎。
這個披枷的人名叫訥爾樸,系滿洲旗人,襲一等男。他就是卜奎城接納清朝流放到這里的第一位流人。由他開始,清王朝流放卜奎的遠行腳步便紛至沓來。
有關訥爾樸的資料記載很少,在清史寥寥的字里行間,我看到一個詩意狂放的身影從面前而過。關于他被流放的原因也很簡單,只有六個字:“以事戍黑龍江”。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史料上也未能提供只鱗片爪。不用說,這又是一個不善于在宦海泅鳧之人。
卜奎,“數百里皆平漠”,有著曠古的雄勁和蒼涼。片片沼澤,偶有仙鶴凝咽的聲音破空而來,更加憑添了這里出塵出世的清涼之境。清朝原軍機大臣、后流放至卜奎的英和在《卜奎紀略》中,曾經這樣記述他親眼所見到的卜奎:“地多風,屋宇籍草,壓以大木,然往往尚為掀拔。”
第一次目極千里荒原、雪地冰天、冷風肆虐、一片陌生的卜奎,不知曾為貴族身份的訥爾樸該做何感想?這場罹難,對于他來講,意味著一個世界正在遠離,甚至漸漸消失;而另一個即將到來的世界,是否能彌補他破碎的生命?他一定想的是僅僅成為這里的過客,但前程難卜,誰知道他會不會就此終老他鄉?
與我在以往的文章里所介紹的流人有所區別的是,訥爾樸的流放生涯沒有前車之鑒。如何應對意想不到的苦難,如何打發寂寞難耐的時光,沒有任何人去告訴他。但令我們驚訝的是,他對流放生活打理,竟然與后來成批到來的流人的方式猶如同出一轍。在史料上記載,他在卜奎流戍的十三年里,“吟誦弗輟。時策蹇衛曳短車,荷鋤出郭,移野卉數種蒔階下。”短短的二十三個字,一幅狂放詩人的水墨。每日讀書,吟誦詩歌,或有時趕著牛車,或有時肩扛鋤頭出城,把野花移種在自己的房前……勾畫了流放地的訥爾樸,在現實生活中,他侍弄了一個草木的花園;在精神生活中,他經營了一個詩的花園的生存狀態。
收錄在他的詩集《劃沙集》中的這首《席竟送客》就是他這個期間生活的真實寫照。聊聊八句詩,使一個冤屈滿腹、只能以酒澆愁的詩人形象躍然紙上。與一般人的區別在于,由于他是詩人的緣故,所以他能夠“客傷舊事裁新句”。
他在《連雨次答方問亭》這首詩里則記錄了他客居他鄉、前路渺渺、難以平靜的心情。寂寞凄清了,就到朋友那去坐坐,倘若品茶寫字都耐不住了,那就與學童一起去種種蔬菜吧。
精神的后花園建立起來了,初來的苦悶與孤獨,便得到了緩解與釋放。
作為詩人,訥爾樸有十三年的生命時光是在卜奎度過的。嫩水平原的坦闊賦予了他更為曠達的心胸。漸漸的,流放已不再是他心中的死結。他先天張揚奔放的個性,似乎就是為了承擔這種悲苦激越的,并時常令他有著不同于凡人的驚人之舉。時厄魯特犯哈密,朝廷到卜奎征兵進剿,訥爾樸聽說之后便積極報名應征。由于他是戴罪之身,他的請纓肯定是沒有結果的。但他的一腔愛國激情與激越壯志,化作了一首詩,留存在卜奎的山水間:“小丑逞狼臂,天威振九京。西陲馳羽檄,東海動霓旌。沙磧雙丸駛,丹心一劍橫。空存擊越志,誰為請長纓?”很難想像,他這樣一位身處困境的流徙之人,竟可以如此的豪氣干云。我們不知道,那時的訥爾樸,還會想到自己的罪人之身嗎?后來的文化流人將他的詩作編輯成冊,名為《劃沙集》,并由流放在卜奎的桐城名儒方登嶧做序。方登嶧在序言里稱其“襟懷之浩落也”。
歷史上的文化名人之所以令人尊仰,那是因為人們尊仰的是他們因文化而沉淀與顯示出來的人格,他們身處逆境時,也沒有淡化的憂國憂民的情結。訥爾樸最先領受了塞外落寞的一個外地人,因為他是個詩人,所以,他敏感而自尊的心靈受到的傷害最深;還是因為他是詩人,他又最不容易被傷害摧毀。
從訥爾樸做為清代的第一個流人走進卜奎,至今已有300多年了。那時的訥爾樸大概不會想到,來卜奎赴命運之約的,并非只有他,更多的人,正涉千般險阻、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通向卜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