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事前,杜滿昌的心情不錯。將剛采來的冬青,舉起來掛到連部的帳篷角,春天的冬青水份足,拽得帳篷晃了幾晃。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他又想拿鄭解放開涮。那個胸前別著個筆帽,食指愛夾在日記本中的鄭解放。只別筆帽?那鋼筆露水,染過幾套軍裝了。不別?那是政委給的。
卷煙的紙沒了,順手從宣傳畫上撕下個紙邊,邊瞅著:“老鄭,你說,這阿慶嫂把胡傳魁藏在水缸里,哄走了日本人,過后他倆能不能有一腿?”
“操,講點政治行不?就你這破嘴,下把提職還沒你的。”
“還提個雞巴,鐵道兵都快解散了。”
說著,炊事班長吳喜貴小心地掀開連部的帳篷簾:“連長,你找我?”
連長杜滿昌見老吳的嘴腫得老高,一驚:“你的嘴怎么了?”
“我在山上看到一種野菜,在俺們河南就能吃,采回一筐,用水過一下,我先嘗嘗,沒想到東北的野菜真霸道。”
“藥死你也不多,看衛生員了嗎?”
“沒事,昨天牙都合不上,今天能說話了。”
“沒整到鍋里吧?”
“沒有,連筐一起扔的。”
“我說老姐夫,你能不能不給我們吃剩飯?戰士們說中午的饅頭溲了。”
“溲的沒上桌,那饅頭我是挨個聞的,就是有點味也能吃,在俺們河南……”
“少提你們河南,以后不準吃剩的,真他媽的會過。”
“俺娘才會過,涮碗水還能澄清出一碗粥呢。”
“滾!”
等炊事班長出去,指導員鄭解放笑了:“你們怎么管他叫老姐夫呢?”
“還是我給起的呢。我父母沒的早,打小就在姐姐家,我那個姐夫人極厚道,整天就知道干活,一棍壓不出個悶屁來。關里家窮啊,糧食金貴,要是有個飯粒掉到炕縫里他也要用舌頭夠出來,我瞅著吳喜貴真像他。這些年連里也虧了他了,你沒來之前更苦哇,一年吃不上三頓青菜,大雪封山有把鹽就是好家伙。從上海空投的縮水菜,剛吃的時候還行,一天三頓的總吃,奶奶的,就像嚼麻袋片兒。到春天,老姐夫用榆樹葉給大家包包子,一百來張嘴,手指頭捋腫了。都說我們山東人能過苦日子,可過不過河南人,超期服役三年了,我還舍不得他走。”
“這個月的采石量咱連又第一,團里要為咱們頒發集體嘉獎令,連續五年真是個奇跡。”
“有那面旗在,我都不敢喘口氣。破的地方是飛機炸的,黑的地方是血。還有咱連的兵,真是沒啥說的,一提四連,胸脯拍得咣咣響。”
“跟你似的,個個能拼命。”
“早知道帶兵打石頭,讓我叔來好了,他是十里八村最好的石匠。唉,你說團里咋不提我呢?我們同年兵有當營長的了。”
“你的事,我在機關聽人議論過,除了說你不識幾個字外,還管不住自己的嘴,光抓進度不抓學習。”
“沒有哇,我還是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呢。”
“一班長大喬的女友來部隊相親有這事吧?”
J
“怎么了?”
“女方嫌乎他長得黑,還是鐵道兵,像個打石頭的不干,你說什么了?”
“嘿嘿!我媳婦就是那么成的。”
“你讓大喬把門鎖上睡了再說,人家告到團里了。”
“大喬多好的兵啊,媽的,就是笨,我在屋外抽了三棵煙,愣是拿不下。七年了,山上的耗子都是公的。”
“唉,你幾年沒探家了?抽空回去一趟吧,嫂子那塊地也該產產了。”
“大橋通車再說吧,全師都看著四連呢。我聽說鐵道兵要取消,有這事嗎?”
“團里也哄哄,懸……”
文書連滾帶爬:“連長,工地出事了。”
二
……望著連長的臉,小文書嘴唇抖得說不出了。鄭解放“蹭”的一下子躥出了帳篷,山路上兩條腿晃晃悠悠……
老杜沒有動,他又撕下一塊紙邊兒,捻進一點煙葉,手在抖,又流鼻血了,一滴一滴。全連隊,他看見的血是最多的,見得越多越怕,這手怎么這么不爭氣,在桌角磕一下。六月,大興安嶺剛搭春頭,窗外,一抹淡綠,還有鳥鳴掛耳,這三榮崗的名字是后改的,以前叫西里尼,鄂倫春語,意思是不能生存的死地,在黑龍江省塔河境內。國家要修從加格達奇到古蓮的鐵路,鐵道兵三師一團四連就駐扎到這里。政委說,這地名不吉利。想了想,就叫三榮崗,艱苦光榮、奮斗光榮、獻身光榮。
到七一年搭七年頭,等呼瑪河大橋一合龍,四連就該下山了。眼看著橋體都開始拆架子……最后一個?
“還活著。”
炮崩出來的石洞上方整體塌陷,三班副班長石有德被壓在下面,在洞口露出上半身。
“都該收工了,有德去取大錘……所有的鋼釬都弄彎了,石方動都不動,石方大不說,還和山體叉到一塊兒。”
“用小釬把身上的石頭破開。”
“試了,邊上的可以,里面的不行,小釬抽出時帶著有德的血呢。咱們除了鋼釬和大錘沒別的工具了。”
杜滿昌的嗓子一下就啞了,鼻血一滴一滴。
有德抬起頭:“別急連長,我不怎么疼。”
三發跪下,將有德的頭抬起放在兩膝間,這樣他的嘴就啃不著土了,家鄉老輩人說,人啃土不吉利:“連長,咋辦吶?”
杜滿昌鐵青著臉。
范三發和有德是一個屯的,按說老鄉自光腚就在一起,當兵在一個連,該好得像一個人,可他們有半個月沒咋說話了,因為啥大家都知道。那天早操過后,內務要重新整理,挨著三發鋪的有德,見三發換褲頭偷偷摸摸的,就搶過來一看,哈哈大笑,用手舉著逢人就說,上面的白斑還沒干呢。
三發最急的是后來,有德沖他唱一首小時的兒歌: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死去吧你!”
有德哈哈大笑。
鄭解放跑上來低聲同杜說:“團里電話打了,救援隊正往這兒趕,起重車裝著千斤頂,一百多公里的山路,啥時能到,這山車能上來嗎?”
“砍大樹去,用杠桿壓……”
營房的母雞打鳴了,叫得比往天更尖銳。日頭剛落山后,那雞叫讓所有在場的人一激靈。
那雞是老姐夫下山取給養時在一農家院弄來的。一群絨絨的小雞,見院外有人來,就跟了出來。他站住了,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家見他穿軍裝,就笑了,喜歡就拿幾只。因為沒花錢被連長損了一頓,他委屈,為這才拿兩只,一公一母挑的,雞雛時見公母是他娘的本事。別看連里吃的挺艱難,可喂雞的東西有的是,地上沒雪的時候可以捉草里的蟲子,雪大時的剩飯就夠了。老姐夫想啊,母雞下蛋病號有的吃,蛋多了,還可孵小雞,幾年后的日子就好過了。
這對小雞成了連隊的寶貝。
山上除了人,活物大多都被采石的炮聲給嚇跑了。戰士們空閑時就玩這兩只小雞,小雞不怕炮聲。
幾個月后,那只公雞雄糾糾的,大紅的,像個小伙子,母雞顯得很溫順,臉也是紅紅的。走起來一前一后,很坦然還有幾分傲氣。老姐夫說,母雞紅臉就快下蛋了,還真準,第一個蛋傳了幾十雙手居然沒涼。
獲得吃第一碗荷包蛋權力的是石有德。四月初,呼瑪河開始解凍,桃花水下來了,沖散了放在岸邊的枕木,石有德沒脫棉褲就跳下去,搏風斗浪,等戰友們把他拽上來,人已不會動了。荷包蛋沒吃,在戰友中讓來讓去的,英雄應該是完美的。
事跡材料也報到團里了,可批回來的只是個連嘉獎。為這他有半個月話不多。
鄭解放:“材料不硬。”
杜滿昌:“人沒死算什么英雄?”
樹是在山上長的,能撬動山嗎?落石叉住山體,紋絲不動。有德說話了:“好像聽到了汽車聲。”
“是,團里的救援隊快到了,千萬要挺住。”
“指導員,我能行。”
在選擇石場時,聽鄂倫春人說,找那紅松長得神氣的山,那山里的石頭就硬,一色的花崗巖。說得真對,四連的石料是全團最好的。
有德的頭無力地埋在三發的雙膝里。三發猛勁地搓著雙手,發一些熱,捂到他的兩耳間,一周前有德就讓我給他理發,沒理他,頭發里的石沫白森森的。三發把臉伏下來,聞著尚未消失的汗味,淚珠滾落,不能讓戰友們看見,因為大家不是哭過一次了。
有德身上的巖石冰冷冰冷的。
大樹砍個斜坡,插進僅有的縫里,嘿喲!嘿喲!鄭解放將耳朵貼在巖石上,不斷的搖著頭,老杜不管,用力,大點聲。
“我來換換你。”鄭鳴說。
鄭鳴是個城市兵,倒也不怎么怕吃苦,只是好講女人,說他中學時搞過對象,為這鄭解放沒少損他。那天,他從家里帶來的影星照片丟了,有王曉棠,王丹鳳,上官云珠……他站在門口,嘴里不干不凈的。
兩只雞已把營房當做它們的領地,高舉著頭,邁著四方步,在戰士們的腳前腳后,這也沒什么。可竟然在鄭鳴的眼前“采蛋”,那公雞翻身就上了母雞的身上,屁股勾著還“咯咯”的叫,目中無人還有些興奮,連那雞冠都比往常紅了許多。母雞被壓得兩膀張開,啪啦啪啦地煽著土,并發出吱吱聲。鄭鳴正在氣頭上,就開罵:“你個不要臉的東西,當我的面耍流氓。”說著飛起一腳,這還不算,他還揀起個樹枝追攆著撒氣,公雞驚叫著跑進了溝里的樹叢中,那回頭的眼神里,不知做錯了什么……
夜深了,公雞還沒回來,守在雞窩前的鄭鳴有些毛,就跑到連部低下了頭。那晚全連人都出去了,整整一夜也沒找到,為這老姐夫傷心了好多天,沒有公雞,母雞即便生蛋也孵不出小雞,鄭鳴挨了個處分。
三
天完全黑了下來,手電筒被一部分人拿著下山迎接救援隊去了,工地上是一片火把,紅松明的火把,風也停了,山坡上只有松明燃燒的噼啪聲。
“那就用小炮眼,一點一點把上面的石頭炸開?”
“扯蛋,有德扛不住震動。”
血從巖縫中開始浸出,有德眼睛瞪得大大的,衛生員用紗布往巖縫中塞著。
“有德,挺住。只要你活著就是全連、全團、全師乃至全軍的鋼鐵戰士。”
“要是鋼鐵就好了。”有德的聲音小了許多。
老姐夫將兩個雞蛋遞了上來,“熟的,我給你扒皮?”有德瞅了瞅,嘴唇一動,一口血噴了出來。
鄭鳴總躲著那只母雞,孤單單的,讓全連人都上火。公雞沒有回來,母雞不下蛋了,雖然還往窩里鉆。
幾天以后,那母雞學起了公雞打鳴,開始不太像,后來就像了。每天清晨那雞一打鳴,戰士們的心就一緊。
老姐夫說,過幾天下山時再弄一只來,這次咱花錢。
有德說:“鄭鳴的照片是我拿去的,我們屯沒人長得那么好看。”
鄭鳴哭了,但不敢出聲,他知道,一旦弄出個動靜全連人都撐不住。打開衣襟,他將有德的頭抱在懷里,覺得有德的鼻子有點涼了。
團里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兩頭都不知救援隊的位置。雖然帶著步話機可就是聯系不上。
又起風了,戰友們自動地攏了過來,里三層外三層。在火把下,杜滿昌又拿起手錘和小釬,蹲下身在有德的身邊一下一下地敲著,能敲多少是多少。
“要是看見我的腿你就使勁吧,那腿我不要了。”
杜滿昌沒吱聲,要是只壓住兩條腿我早把你弄出來了。
有德昏了過去。
天上有雨飄落,這是大興安嶺的第一場雨,往年大家都發狂的往山頂上跑,嚴冬終于過去。
公雞打鳴是有時有響的,可那母雞自學會打鳴之后,是見著人就打,好像個孩子學會了一種新技能,沖人顯擺。營房沒人了,而且是黃昏,它那時辰打鳴還是第一次。
有德到部隊就是想好好干,最好是干得驚天動地。因為他看見為他能當兵,娘給大隊的支書跪下了,不止一次。娘說,有德不算獨生子,他身上還有個姐姐呢。還說,他爹才死兩個月,兩個月她沒來過“事兒”。老支書:“這老娘們。”
帶兵的說,部隊可苦哇。聽著的人都在想,還能苦過范家屯嗎?只要能吃飽飯。
人一旦鉚上了勁,那就不是十八歲了。當兵就是扛槍訓練,鐵道兵?
一打上了山,有德就沒見過帶子彈的槍,打石頭、挑土方、鋪枕木,聽爺爺說,早年給日本鬼子干過,那時叫“奉事”,力氣活兒。鄉下人最不怕的就是干活兒。
全營組織挑土方比賽,說同拿槍打靶是一個性質。有德早早就將兩個扁擔捆到一起,那中午吃了六個饅頭,飯后還合上眼,獨自倚在一棵樹下。大興安嶺的五月,地上雪還沒化凈呢,有德脫下棉褲,換上了膠鞋,他咬咬牙,山里的風真硬,有把子力氣。
一百來號人參加,四十分鐘后只剩下仨了。全營三百多人一起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有德的臉由紅變白,轉青,其他兩個連的戰士扛不住了,有德想破記錄,全場鴉鵲無聲,有德挪動著雙腳,又將兩筐裝滿,一叫勁,直起身,吼了一聲,一口血噴了出來……
幾年后鄭鳴說,有德的那口血,把他噴成個老兵。
到了年底,五好戰士的喜報送進了范家屯,全屯人都覺得那天晚上不太餓,喜興著呢。范三發的家里那晚沒點燈,那喜報怎么不是兩張呢?兒子沒出息,當爹的直上火,三發比有德高半頭呢。
當娘的開始給有德張羅說媳婦,左鄰右舍的丫頭,老太太搖頭,太窮。“老嫂子,窮怕啥,有德一提干,媳婦就隨軍,城里住著。”
“那也不中,都是窮親戚,拖累呀。”
送五好戰士喜報的鼓聲也傳到了公社,聽說有個人家愛聽那鼓聲,于是托人來說媒了,人家說,閨女家離公社才五里地,算半個城里人呢,日子過得也好,有兩口肥豬都一百多斤。人也不錯,長的像李鐵梅似的。
娘說,這家還中,我老太婆不用看,轉年有德該探家了,他回來的吧。
娘求人給有德寫信了,說你姐嫁到內蒙去了,不但能吃飽還有肉吃,說那女方家挺同意的,你提了干就定親。
有德也認識些字,可寫信不大行,但這不耽誤娘了解兒子。那棵屯頭的老榆樹下,時常聽娘發布有德的消息,說有德是神槍手,使的是機關槍呢……
像李鐵梅?范家屯知道這檔子事,四連也就全知道了。于是三榮崗上原先耗子都是公的,現在除了那只會打鳴的母雞,還有的就是小伙子常掛在嘴邊上的那個誰也沒見過的李鐵梅了。夜晚里編瞎話,慢慢的自己都信了,最信的是有德,他把帳篷上貼的李鐵梅舉紅燈的劇照取了下來放到自己的鋪下,對呀,自己的對像不能讓別人總看,為這,鄭鳴好不愿意,說自從睡前看不到李鐵梅,夜里就沒“跑過馬”。
真的該有德探家了,轉眼上山三年。可有德不能走,雖然他也想見見那似有似無的李鐵梅,還有,娘的身邊沒人,日子咋過的?他是五好戰士,那就該把好事讓給別人。
三發的假批下來了,有德送他下山,捎上一包松籽。
“你娘那牙口?”
“看著她就高興。”
“用我幫看看李鐵梅嗎?”
有德沒吱聲。
三發回家捅了個小漏子。老榆樹下,人們問,有德是神槍手?
“哈哈,槍倒是見過。他是神錘手,眼睛蒙上打鋼釬,又準、又重、又穩,我們是鐵道兵,不用槍。”
娘轉身走了,三發歸隊前再沒見著。
四
有德蘇醒了過來。杜滿昌閃過一個罪惡的念頭,要是不醒過來多好。
深深抓進土里的手拔了出來,有血在流,慢慢地松開,攥著的石塊兒,粘著一層人皮。
風又緊了許多,火把爆起了噼啪聲。
杜滿昌咬咬牙:“我們沒辦法把你救出來,只能等團里的救援隊,你要挺住,疼就叫幾聲。”轉身沖身邊的人說,同他說話別讓他睡,別給他水。出了人群,叫兩個戰士:“你們回營房,將咱連那個發電機整著,。”
“壞了,發不出電來。”
“讓有德能聽見那像汽車的突突聲……”
老姐夫真的在山下又弄來一只大公雞。長的也像從前那只。
“結婚了!結婚了!”全營房充滿著喜興。
沒上工地的戰士還舉行了一個儀式,將那只大公雞脖子套張紅紙,送到了母雞的窩里,還將窩門插上。
個八個小時之后,大家惦記著那只幸福的母雞。
可讓人聽見的是窩里恐怖的打斗聲,一種陌生的雞叫更加凄冽……
窩門打開了,鉆出來的是那只新買來的公雞,那臉像血葫蘆似的,母雞的毛還炸著,好看的眼睛發著兇狠的光芒。那公雞是鉆出來的,可母雞是跳著出來的,小雞攆大雞不依不饒。公雞被逐出了營房地界,母雞在地界邊看著,像哨兵。不準公雞回頭,不準叨她領地中的一根草。
戰士們呆了,嫁誰不是嫁,母的兇起來更要命。
一夜之后那公雞不知去向,可惜了,早知道這樣,把它燉了。“這雞跟咱呆的,有些不像雞了。”
“這回我真的聽見了汽車聲。”有德聲音小得只有鄭鳴聽見了,還聽見的是,他咬緊牙關的咯咯聲。
鄭解放悄悄對杜滿昌說:“團里同救援隊聯系上了,路不好走……”
“準備一套新軍裝,要干部服的。”
“咱們不能眼看著他……”
“我們不能砍下來呀?那只剩半個身子。”
鄭解放附下身:“有德,團里的人真的快到了,團長還說為你請功。”
臉已經慘白:“你們把我拽出來吧,能剩多少剩多少,我冷。”
“衛生員說不行。”
有德合上眼睛,鄭鳴又抱起他的頭:“有德,李鐵梅來信了,還給你寄來一張照片呢。在這,我貼到你臉上了。”有德又醒了:“我死了,部隊能給多少錢?”
杜滿昌:“全連的戰友都是你娘的兒子。”
“給我唱支歌吧?”
鄭鳴看看連長。
“唱。”
那是戰士們張口就來的《鐵道兵之歌》
背上了那個行裝,扛起那個槍
雄壯的那個隊伍浩浩蕩蕩
同志呀,你要問我們哪里去呀
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離別了天山千里雪
但見那東海呀萬頃浪
才聽塞外牛羊叫
又聞那個江南稻花兒香
同志吶邁開大步哇朝前走哇
鐵道兵戰士志在四方……
鄭鳴有一付好嗓子,還會打拍子,連里的戰友管他叫起歌委員,業余的干部。以后每次戰友聚會,他的一曲什么《送戰友》《小白楊》《再見吧,媽媽》,都是一杯干的下酒菜。
聽著鄭鳴的歌聲,有德抬了抬頭,戰士們都想唱。
一百多號人喊著,那歌聲都帶著血絲,眼前的大山沒了。
“三發,我知道你會唱二人轉。”
想娘了?
“連長,給我口酒,真想吃塊肉。”
“殺雞!”拳頭擂向山體,血順著指縫流滿了胳膊,那塊上海表不走了,停在晚七點零四分。摘下身上的軍用水壺,大半壺的酒圍著有德的頭倒了一圈。
落石一點一點的炸開了,最后一塊石頭從有德的身上搬開時,見他的腰以下的部分像紙一樣模糊在石板上。老姐夫從雞肉的盆里拿出個鏟子來,想把遺體鏟下來,軍裝、血肉、骨頭和石粉,混和到一起,顯現出身下石頭的形狀,老姐夫蹲下身來,一下又一下,而且是輕輕的。連長已經將有德的眼睛合上了,慘白且安祥。鏟子一下一下,搓得一百多號人泣不成聲……
杜滿昌:“別動了,連同那塊石頭一起抬起來。”
上身換上了新軍裝,褲子蓋到下面,鄭解放在有德的脖子上扯下一個小東西,在火把下看了看扔到一邊。
連長決定,這個石場不要了,連同有德都用土蓋上,山還是石場前的樣子,說多少年以后,這里仍會長滿紅松。
連夜派幾個戰士到團里批一些子彈來,越多越好,軍人犧牲不能沒有槍聲。
天亮了,鄭解放同杜滿昌商量,石有德不但是烈士還應該是英雄,上報材料要抓緊。
“你定吧。”他盯著那石場一動不動。
“你好像……?”
“沒有,就是有點累。”
鄭解放轉身出去了,遠遠地望著,他在石場上找什么,好長時間回來了。
“老鄭,你在有德的脖子上扯下了什么?”
“沒什么。”
“找到了嗎?”
“嗯。”
“什么?”
鄭解放猶豫了半天,攤開了手,掌心中放著一枚銅質的小佛。
娘心里的東西,但不一定知道佛是怎么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