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畫者。我把遙遠的記憶,以文字的形式鋪排在畫紙上,構圖調色,所有的細節,一點點豐滿起來。我喜歡調弄明朗的色調,這樣,從記憶的深海中打撈起的片段,重新又涂上了新鮮的色彩,逼真如昨。
當我要為瓜園構圖時,父親的影子,執拗地成為背景。或者,是瓜園,成為父親的背景。我對瓜園的記憶,從月夜開始。是時光,把遙遠的歲月浸潤得詩意和朦朧了嗎?那些片段,分明又是清晰的。
月亮漸漸爬上了樹梢,夜呈現出了淡淡的藍色。我跟在父親身后,奔向瓜園。瓜園,在朗朗月光下,安詳地靜默著。夜露濃重,瓜園里的秧苗在做著一個個潮潤潤的夢,夢中,它們飽食了大自然的瓊漿仙露,滋養著遍地大大小小的西瓜。西瓜們有一些已經鼓圓了肚皮,驕傲地顯出成熟的神氣。父親拿著手電筒,向瓜園掃視了一番。其實,也看不清什么,只是父親這樣做的時候,會有一種無限滿足的喜悅。然后,父親在田頭點燃一支煙,舒舒服服抽起來。煙的光亮像螢火蟲一樣,在夜色中分外明亮。
白天的時候,父親在瓜園里來回走動,欣喜的神色把他的眼睛擦得一亮一亮的。有時,他蹲下身,用拇指和中指輕輕一彈撥,輕巧地敲在一只西瓜上,又小心又愛護。像輕輕叩啟一扇門,急急地想得到回應,又怕驚擾了主人。西瓜被叩擊,發出渾厚的“嘭嘭”聲,那是成熟的語言。父親聽得懂。每只西瓜上都有不同的紋理花色,父親能夠破譯它們的密碼。很多年里,父親把土地當做根,他自己已經像土地一樣,對每種作物的秉性了如指掌。他會嫻熟地侍弄它們,如所有技藝高超的工匠一般。有時候,我覺得父親不僅是—個工匠,他還是一個富有創造性的大師。在與土地的交融中,他已經與土地融為一體,所有的血脈和神經都與土地息息相通。他在把自己的心血與感情融入土地,創造出一輪又一輪的杰作。他能夠與莊稼心有靈犀,他聽得懂每一個草葉上露珠的語言,看得懂每一片打蔫兒的葉子的苦痛,會欣賞每一顆果實綻開的笑臉。
我也學父親的樣子,在西瓜上“嘭嘭”了幾下子,卻什么也聽不出來。我不甘心,于是,就搬起西瓜,把大大的西瓜放到我小小的膝蓋上,用兩只手用力擠,只聽里面“刷”的一聲,仿佛冰河解凍一般。一定是里面的果汁在“唰唰”叫呢,我似乎聞到了一絲涼涼的,甜甜的味道。不由得咽起了口水,我央求著父親打開這只西瓜。父親笑了笑,夸我好眼力,旋即摘下西瓜。只見父親用左手托著西瓜,右手豎起來,豎成刀的樣子,猛地朝西瓜上—劈,“咔嚓”一聲,西瓜裂成兩半。頓時,一股清爽甘甜的氣息沁人肺腑。我一個人大口大口吃起來,父親在瓜園邊巡視著,探尋著哪些西瓜熟了,可以摘了。
這個時節,家鄉肥沃的土地愈發顯出厚重的底色。一望無際的瓜園,閃著碧綠的光澤。
這樣鋪天蓋地的碧綠,使田野有了一種浩浩蕩蕩的氣勢。在瓜園之間,并不單調,錯落地點綴著—個個瓜棚。西瓜快成熟了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搭建了瓜棚。很多年里,鄉親們也很少在瓜棚里看守,從沒聽說準家丟了西瓜。其實,在鄉人看來,瓜棚的意義根本就不在于防賊。反而更像大人孩子共同參與的一種游戲。大人們找來幾片木板,幾根木棍,幾片草席,幾塊塑料布,就開始招呼著孩子們搭建瓜棚了。對我們孩子來說,搭建的過程就像燕子壘窩一樣有趣。一會兒工夫,大人們就把橫七豎八的木板木棍組合拼裝成一個結實的小屋,不僅能遮陽光,還能避風雨。孩子們都笑起來,原來,父親們都是能工巧匠。這樣的活動,就像過年的時候貼春聯、放鞭炮一樣,只是—個儀式,用來烘托氣氛。每年的這個時候,搭建瓜棚的工作一開始,瓜園里一片鬧騰騰、喜洋洋。大人小孩的歡聲笑語一波一波傳遞過來,在瓜園的上空彌漫開來。還有,瓜棚—搭起來,西瓜就陜熟了。所以,瓜棚的意義,還在于一種喜慶的迎接。
更熱鬧的是摘西瓜的場面。鄉親們把摘西瓜叫做“絞西瓜”,因為要用剪刀剪下瓜蔓,方言把“剪”叫做“絞”。“絞”字從嘴里吐出來,好像比“剪”更利落,似乎能聽到“咔嚓”的聲響,總給人一種瓜熟蒂落的感覺。
通常都是幾家幾戶聯合起來。為了避免踩踏瓜園,十幾口人在瓜園里一字排開,往往是呆在一個地方不動了。而后,這個龐大的集體開始分工合作,井然有序。就像一場大型的舞蹈一樣,場面極為壯觀。父親就像領舞的,指揮著隊伍南北西東,所有人跟在父親身后,均勻地散開。父親在瓜園里照例是“嘭嘭”敲一下西瓜,西瓜能夠反饋回成熟與否的信息。父親聽得懂。只聽剪刀清脆地“咔”一下,一只大大的西瓜已經托到父親手里了。父親把西瓜朝離他最近的一個人傳去,第二個人再傳給第三個人,一直傳到田頭,和籃球賽場上的傳球有點像。奇怪的是,如此高難度的動作,叔叔伯伯、嬸子大娘們做起來,竟然易如反掌,很少有失手的時候。偶爾,一只碩大的西瓜落到地上,砰然裂開,眾人便圍上來,七手八嘴,分而食之,算是中場休息。父親有時還會用勺子把半只西瓜里的瓜瓤一勺一勺舀出來,喂到孩子們的嘴里,一人一小口,甜得沒法形容。最后,剩下一個漂亮的瓜皮帽。父親把它扣到四叔家弟弟小小的頭上,不大不小,正合適。弟弟咧著掉了門牙的嘴呵呵地笑個沒完。
瓜園里,歡慶的氣息開始沸騰了。豐收的喜悅,涂滿了瓜園的每一寸土地。不—會兒,田頭已經堆起了一座碧綠的小山。又圓又大的西瓜被整齊地碼放起來。
第二天,父親裝了滿滿一大車西瓜,車子四周用板子維護起來,再用繩子捆扎得結結實實。任憑西瓜再怎樣骨碌碌像個調皮的孩子,都會安分地等在車里。車子裝得很滿,但是父親總能巧妙地在車前給我留一個縫隙,然后把小小的我妥妥帖帖放好,就像安放一只西瓜—樣。
父親拉著車子,身姿矯健,步伐如飛。那時候,父親是多么年輕啊,不管多重的活,都像是他擺弄在股掌之間的小玩意,可以用游戲的方式來對付。
到了城里,父親選—個街口或者樓群之間,把車子和我放好。開始叫賣,父親的聲音透著憨憨的質樸。他一邊與人招呼著,一邊熟練地稱著西瓜。我在一旁興致勃勃打下手。一個上午,瓜就賣得差不多了。到了午后,人漸漸少了。夏日的陽光毒辣辣射下來,風也遠了,父親把車子移到樹陰下。這時候的人們大部分都在午睡,偶爾有幾個人搖著蒲扇悠閑地踱過來,父親趕緊走到太陽底下,招呼人來買西瓜。父親的草帽遮住了他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草帽下,他的笑紋是欣喜的。有一次,一個女人來買了一只西瓜,走了。不一會兒,只見她蹬著高跟鞋,手托著西瓜。氣咻咻找回來:“你看,你這西瓜只有七成熟,里面還有白籽呢!”西瓜明明熟得很好,有幾個白籽不算什么。可父親不會和她理論,反而拿起一個更大的,爽快地說:“給你換個大個兒的,保準熟!自家種的東西,值什么呢!”女人心滿意足地走了,父親竟然愉快地哼起了小曲。他快活地用毛巾抽打著西瓜上招來的飛蟲,黝黑的臂膀閃著亮亮的光澤。
其實,父親的喜悅并不只是因為西瓜可以賣錢,父親種西瓜的功利性并不鮮明,甚至有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的一份悠然。他把這些勞動看作一種享受,當作一種愉悅的生命狀態。也許是習慣了每天面朝黃土,以膜拜的姿態面向土地。土地,與農人血脈相連,休戚與共。農人們生于斯,長于斯,—種深深的熱愛已植根于泥土中,盤根錯節,難舍難離。這是一種很自然的生命狀態,就如同我每天敲著鍵盤寫字,我喜歡反復摩挲這些文字,觸摸它們凹凸的質感,讓心上的喜憂從鍵盤間飛出。父親也是—樣,他與土地形影不離,土地的溫暖和厚重給了他一個安適的睡榻,—個香甜的美夢。
這個夢,會做一生。
月會缺,花會謝,人也會老。父親老了,老得不能在瓜園里指揮若定了。然而他對土地的情感卻更加深厚。他常常徘徊在地頭田邊,讓自己的腳印一遍遍留在鄉間的阡陌上,反反復復碾過土地的經緯,仿佛想把自己的全部融入土地的版圖,占領土地的心臟。歲月的河流無聲地流淌,沖刷掉瑣碎的細枝末節。唯有一樹深深的熱愛和眷戀,牢牢地根植在父親的精神田園里。
此刻,燈火闌珊,夜涼如水。我拈起夢中的片羽,穿越千里,夢回故鄉,去沉醉于田園的風情,去展讀自然純樸的書頁。我在城市的夜空遙望一輪明月,溫習故鄉明月下的瓜園。疊疊舊影緩緩展開,每一張上,都有父親的汗水。歲月深處的往事,遠山一樣,綿延而來,蘸著我童年的歡欣,暈染成一幅長長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