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里

夏天的事情

這是夏天的一件事情，我第一次聞到恐懼的氣息。那天大人不許孩子們出門，都呆在家中不敢越過門檻。我和妹妹站在門前，她個子不高，腦袋剛過玻璃框子，一雙眼睛受到各種小道消息的影響，露出驚恐的神情。我的臉貼在玻璃上，壓扁了鼻子，觀看外面的情景。

居委會下通知，鎮上發現一條瘋狗，不準孩子出門，怕被咬后得狂犬病。昨天晚上，媽媽下班回家時，就警告過我和妹妹，如果讓瘋狗咬了，患上狂犬病，就和瘋狗一樣。人變成瘋狗，多么可怕，我不敢想象后果。

胡同里靜悄悄的，沒見別的孩子們出來玩耍，只有幾個向胡同外走的大人，手里拎著草筐，可能去市場買菜。黑子沒有來，今天鎮上打狗，它會不會遭殃，我真替它擔心。黑子是一只流浪狗，誰也不知它的主人是誰，家在哪兒。每天上學的時候，它總是早早在胡同口等我們。我每次都喂它—塊餅子。我一出現，它就搖著尾巴跑過來，呼哧呼哧的聲音。在向我表示友好的問候，我掰一塊餅子扔向空中，黑子一個騰躍，張口接住下落的食物。—路走，逗著黑子吃完餅子，到了學校門口，黑子自覺地停住，不再往前走了。有時，我端著—個小瓶子，里面裝上肥皂水，用一根廢圓珠筆芯蘸一下，然后在另一邊一吹，一個個晶瑩透明的泡泡，在空中顫悠悠地飄浮，黑子激動得對著汪汪大叫，想抓住游動的泡泡。

偶爾黑子在課間闖進學校里來。下課時，同學們在空地上玩撞拐，盤腿的時候，我的平衡性不好，總是不停地蹦。有的同學，單腿獨立不動，好長時間。我的個子不高，力氣不大，一般斗不過別人，撞幾下子就打敗了。有一次鞋子掉了，惹得黑子沖著同學大聲狂叫，頓時一片混亂，狗叫人趕，人追狗，狗攆人。直到上課的電鈴聲響起，我坐在座位上，渾身是汗，被攆的同學在后面，惡狠狠地踹我的凳子，老師點名批評，說不允許這條黑狗再踏進校園一步。以后見著它來就打，碰一次打一次，碰兩次打兩次，決不手軟。

那天放學，我沒有立刻回家，一個人來到校園邊上的楊樹林里，坐在一株樹下，腦袋靠在樹身上，閉著眼睛，聽鳥兒一聲聲歡叫。我心里有事，對老師在課堂上的點名，其實很不服氣。黑子沒有咬同學，是他們打它，黑子才追人的。黑子很懂事，一般不惹事生非，平時連雞都懶得追。皮膚一陣癢癢，我睜開眼睛一看，一只小螞蟻，爬上了腿，我拇指壓住中指，蓄勢待發，放在膝蓋上，等待前來的小螞蟻。它不知前方有危險，只是一股勁地往前走，我猛地用力，彈出的中指，把小螞蟻打出很遠，落入草叢中。

這時黑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路小跑過來，站在我的面前。黑子似乎察出什么，我沒搭理它，黑子無辜的眼睛盯著我。林子涼爽，交錯的林陰，遮擋了巨大的陽光。樹枝間隙漏下的光，在地上投下了無數條光的河流。黑子的身上，也有幾條光線。肚子里的氣消了，黑子摸透了我的心思，恢復了快樂的樣子。一只黃蝴蝶在草尖上飛舞，黑子突然襲擊，一下子撲過去，黃蝴蝶輕盈地飛走。黑子惱怒得嗷嗷大叫。我起身，背上書包，向林外走去。黑子馬上沖到前面帶路，草棵子被黑子撞得嘩嘩地響，驚飛的鳥兒，箭一般地飛向遠方。

下午是在焦慮中度過的，鎮上的瘋狗到底被抓住沒有，我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個年紀，正是孩子們瘋玩的時候，憋在家里不準出門，我只好坐在窗臺上，敞開窗子，望著窗外。

中午母親回來吃午飯，說街上的警察都出動了，到處追打瘋狗。母親的講述，不但沒增加我的恐瞑感，而是激起了好奇心。我在電影里看到威武的警察，手中持槍，坐在三輪摩托里，追擊逃犯。鄰居老劉家的大姑爺，在派出所當警察，他彎腰時，肥大的屁股繃得警褲緊緊的，腰間挎著的槍套露在外面，槍用一塊紅綢子裹住。老師在作文課上，開導我們如何樹立英雄的高大形象，我有一篇作文，就是寫了電影中這一情景的。母親說，現在見狗就殺，不管是不是瘋狗。黑子我沒見到，不知跑哪去了，我開始替它擔心了。

我扶著窗框子，站在窗臺上，向胡同口望去，明晃晃的陽光下，什么也沒有。我的耳朵在尋找聲音，特別是清脆的聲音，如果槍聲響了，說明瘋狗被打死了，一切都結束了，黑子也就逃過一劫。胡同里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我不知呆了多長時間，始終不見黑子的影子。懶洋洋的下午，躺在炕上，不知怎么地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黑子一陣猛烈的奔跑，它竟然登上了帽兒山，注視著山腳下流淌的海蘭江水，眼睛中流淌出濕潤的淚水。一群烏鴉，鋪天蓋地壓來，團團圍住黑子。黑子和烏鴉變成一體，分不清烏鴉和黑子，在山頂如同一堆升起的黑云。朦朧中被妹妹搖醒，我嚇得大汗淋漓，嗓子里塞住東西一樣，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妹妹說:“殺狗了，黑子讓他們逮住了。”

我爬起來，忙問在哪里，妹妹說綁在胡同外的電線桿子上。我向胡同外跑去，遠遠地看到那里圍了一群人。

電線桿子是一株剝皮的松樹，周圍是一片空地。孩子們天天在這里玩耍，踢格子、藏貓貓時，電線桿子就是家門。游戲一開始，找人的孩子，臉朝電線桿子，雙手捂住眼睛，大聲數數，數到十后轉身找人。黑子常和小朋友們在這里玩耍，有時我去找人，黑子在前面跑，我跟在后面，很快就找到了被找的人。同伴提出強烈地抗議，說這樣不算能耐。

我跑到人群的后面，透過縫隙看到的是一副慘痛的情景。勒狗的幾個人中，一邊抽煙，還在交流這條狗太老實了，一點沒反抗就被逮住了。—個雙手倒背的人，指甲很長，穿著一身黃軍裝，長統黑靴子，手中還拎著一根粗大的木棒子。黑子被勒死了，一條鐵絲捆住脖子，四條腿無力地耷拉下來，粉色的舌頭，伸得長長的，嘴邊有些黏液淌出，地上一片尿跡。我不敢想黑子絕望的掙扎，它逃脫不了鐵絲的束縛。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說這狗可燉一鍋狗肉湯，有人說是瘋狗，他們說得有滋有味，沒人注意到我咬牙痛恨的神情，也不知我和黑子是好朋友。

我沒等人群散了，就向反方向跑去。

學校的操場空蕩蕩的，學生放學回家，籃球架下也沒人玩球了。我坐在大門前的石柱子下，兩手抱膝，頭埋在膝間，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在這個世界上，從此再也聽不到黑子興奮的叫聲了，再不能和它一起玩耍。

我抬頭時，天邊噴出的彩霞，染紅了半拉天空。色彩形狀不一，有一條黑子樣的云，在向我奔過來。這可能是大人們說的魂吧，它是黑子不肯散去的魂靈。

一張戲票

一

進學校的那條路口，立著兩根方形石柱子，每天上學的時候，總要摸一下，才能走進學校。石面原來粗糙，經過風雨吹打和手的撫摸，現在變得光滑。這一天放學，看到很多同學圍在那里看什么。我跑過去，看到一張海報貼在上面，紅紙大黑字，十分醒目。

同學們議論紛紛，都流露出一種渴望，想看一場從省城來的劇團演的《紅燈記》。正是中午，陽光神氣十足，我感受到后面同學呼出的氣息，吹在脖子上很難受。我擠出人群，往家走時，還是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誘人的海報。

下午沒課，在家中要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妹妹出去玩了，屋子里安靜，少了吵鬧聲。一縷陽光，從窗子鉆了進來，投在炕上一片光亮，心中有事，不能靜下心寫作業。海報上黑色的大字，一個個發出微笑，惹得我心早飛走了，似乎走進劇場，找到自己的座位。注視紫紅色大幕，等待開場的鈴聲一響，從側幕走出報幕員，站到中央的話筒前，宣布演出開始。大幕拉開，李玉和穿著鐵路工人制服，提著號志燈，一個優美的亮相，接著來一段革命唱段。我翻身下炕，在父親的小書架上找出《紅燈記》劇本，和作業本上的造型差不多，書中彩色的劇照，和黑白的效果就是不一樣。李玉和身后的天空，布滿了厚重的陰云，號志燈的燈頭，紅得耀眼。翻開書就能看到，紅體字的毛主席語錄:“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的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這段語錄我能背下來，老師經常讓我們背誦，牢記革命先烈。她說，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書中插了十多幅劇照，增添我想看演出的欲望。

從窗口望出去，板障子上落了一只花翅膀的蜻蜓，凝止不動，薄薄的翅膀被陽光穿越。它在等什么，有沒有心事?如果是往常，我早從門后摸到套子，走近把它套住。我打開半導體，在亂吱吱的電流聲中，撥動旋扭，尋找播放《紅燈記》的臺。

二

兩點多鐘，我就點著了院子里的泥爐子，坐上悶罐煮(米查)子粥。(米查)子不好爛乎，要煮幾個小時，到大人下班時，正好吃熱乎乎的飯。

泥爐子不好點，底層要鋪劈得精細的柴，等它們燃燒上面粗一些的柴，再往上添煤塊。火點得不順利，煙氣四溢，憋在院子里跑不出去，我一邊搖風匣，被煙嗆得眼淚淌出來了，不時地擦淚。風不斷地送進爐子中，火借風勢，漸漸地燃旺。煙氣散去，悶罐里的粥開了，散發的熱量，烤得我大汗淋漓。我今天干活，沒和妹妹攀比，要表現自己一下。晚上父親回來時，很可能帶來戲票，他在縣委報導組工作，經常發一些演出的票，我要爭取得到這個機會。熬(米查)子粥是個漫工夫活兒，開鍋后用小火熬著，不能用太旺的火，但必需有人守。打開小棚子的門，飄出一股涼氣，一個去年裝水果留下的花筐，現在放著幾條麻袋和棉花套子。我身子一折，坐在里面，又翻那本《紅燈記》。光線不足，只有敞開的門，投進一片亮光，切割出一條光帶。空氣中漫著霉味，細膩的灰塵與光曖昧地糾纏，我在讀李奶奶向鐵梅痛說革命家史:“那時候，軍閥混戰，天下大亂哪!后來，毛主席共產黨領導著中國人民鬧革命!”這一段戲，老師在課堂上講過，她特別強調紅燈是革命的傳家寶，是美好明天的象征。我躺在花筐里，讀著《紅燈記》，守護燃燒的泥爐子，度過了下午。

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泥爐子這時已熄滅了，悶罐還坐在上面。方桌放在中央，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米查)子粥就小蔥蘸大醬，還有一碗辣椒油。黃昏是一天最美好的時候，情緒放松，大人的嘮叨，也是孩子們開心的。我得到母親的表揚，在家做好了晚飯，還沒和妹妹打架。我很得意精心地計劃，推動事情的發展。父親回來時，天黑了好長時間，母親說我今天的表現。父親說:“鼓勵一下，明天晚E正好有演出，發了一張票，讓他去看吧。”

我聽到這句話時，心要飛出去。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地不流露出，裝出平靜的樣子。晚上我在臺燈下開始寫老師布置的作業。作業本皮子上的李玉和總是誘惑人，我只好扣過去，背面朝上不去看它。母親的腳步，讓我心跳加快。我盯住鋼筆尖，手不會寫字了，表面上神情專注，卻焦急地等待母親的到來。母親說:“你爸爸說了，明天還要繼續努力，好好學習，多做家務活，不和妹妹吵架。”我不住地點頭，關心的卻是母親手中的戲票。

母親遞過來戲票時，我不知是怎么樣接到的。貼在校門口的大海報，這時如同一只鳥兒向我飛來。我感受同學們羨慕的眼光，在這小鎮上，看一場演出，就是參加一次節日的盛會，都想得到這樣的機會。我把票夾在課本里，放到書包中。我扣上書包帶子，心也就放下了。睡覺前，我把書包特意掛在墻上，躺在炕上就能看到它。關掉燈，屋子里不是很黑，月光透過窗簾晃了進來，映得一片朦朧。我興奮不減，翻了幾次身，還沒有睡意。我按母親教的辦法，從1開始查數，一直查下去。

晚飯胡亂地扒了幾口，就匆匆地吃完。沒走出院子，母親再三叮囑，不要惹事，看完就回來。我從書中拿出戲票，答應著走出了院門。

到正式演出的時間還早，電影院前的空場地堆滿了人，三五成群地聚集一起，一邊抽煙，聊著什么，也有的人站在一旁，默默無語，眼神在掃描每一個路過的人。孩子們在人堆里鉆來鉆去地追趕，叫喊聲，笑鬧聲，混合成亂嘈嘈的聲音。電影院的墻上掛著的幾盞大燈，賣力地亮著，蚊蟲在光中飛舞。厚重的大門關閉著，宣傳欄里貼的海報和學校石柱子上的一模一樣。我躲在胡同口的邊上，在人堆中尋找認識的面孔。這么多的人，誰有戲票，誰沒戲票無法揣摩。

一會兒的工夫，人涌動起來，人與人，臉與臉，身體與身體，潮一般地向大門前涌動。我個子不高被撞來撞去，在兜中攥著戲票。追隨人流，我被旋裹著接近門口，兩邊站滿了人，我是被推擠著走，后面的人，不斷地踩到鞋后跟。快接近大門口時，好幾只手伸著，不住閑地喊著“檢票”。我不知誰是工作人員，耳朵里裝滿了“檢票”，有幾次快要把票遞出。走了兩步，我又一次聽到“檢票”的聲音，就把票遞了出去。我覺得有些不對時，再去找那個人，已經不見了。我讓人流推到門前，工作人員見我手中空空的，沒說一句話，把我推出人群中。

我被拋出人群，呼吸到一股清新的空氣。看到的是亢奮的后背，不知還有哪一個人，和我一樣讓人騙去戲票。我在無數雙手中，尋找那只陰謀的手，一定討回戲票。我在外圍轉了幾圈，連那個人的臉長得什么樣都沒記清楚。走進電影院大門的人都是高興的，站在外邊的人，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在等待。我和他們不同，本來是有票的，瞬間變成沒票的人了。電影院里的電鈴聲響起，這聲音抽打著我的心。人轟地一下散去，我站在那里，對著關上的大門，不知回家該如何交待。

胡同里沒有燈，兩旁住家里流出的光線，透過板障子的縫隙鉆了出來。我失落地在走在回家的路上，來時的快樂早就飛走了。這條土路經常走，去老劉家小鋪買醬油和醋，有時買—包火柴。路邊是露天排水溝，我踢起的石子，落在水中發出噗的響聲。我無處發火，小肚子一陣鼓脹，前邊有一個木廁所的門敞開，我站在上面，身后的門也不關，發泄內心的積恨，惡狠狠地往邊上女廁所的板壁上澆尿，突然有人大喝一聲:“哪—個，那么缺德!”我嚇得沒尿完，轉身就跑。一陣狂跑，沒聽到后面的罵和追趕的腳步聲，前面不遠就出胡同，過了橫著的馬路，就回到大院了。路的左側是一座破爛的天主教堂，現在被紅衛兵砸得窗和門都沒了，我和小伙伴們常上這來玩耍。

我沒有急于回家，黑乎乎的也不怕。我邁上臺階，一只貓從暗中竄出，嚇了一身汗。我險些摔倒，登上二樓，坐在窗框子上，望著燈火閃亮的大院。看不到家中的燈光，我卻從方位就知道具體的位置。路燈下，一條流浪的狗，在和光線中的蚊蟲嬉戲，它嗅著一只空罐頭盒子。

高處的風大，我靠在那里，還在想著電影院前的事情。戲票輕易地讓人騙走，太窩囊了。人是那么惡的念頭充滿了心間。我對著窗口，把沒尿凈的尿繼續尿完。

夜色給人一種安全感，躲在暗處很少有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