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泰戈爾的家鄉,他吹響了他心愛的竹笛,蓬松的音樂,在恒河上流淌。
中國北方的太行山,山巒起伏,恰似波浪,一浪壓著一浪往前走。我的詩歌像是鳥兒一般密密麻麻地裝在大山的籠子里。山很高,貼近碧空,星辰在身邊環繞。泰戈爾吹奏竹笛的時候,我正在中國的一座山上寫詩,我在詩歌里寫到對于印度的懷想,詩句就長出了翅膀,飛穿過絲綢之路,在一片森林里安家。
我對泰戈爾先生的鐘愛,在于他不是強人,他贊美聲音,他喜歡溫柔的音樂,但他遠離銳利的、暴力的音樂。印度是他夢繞的故鄉,他為輕柔的音樂取名為“咪”,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子,好女子真的是男人的天堂。“她的邁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語舉止,卻配以晨曲的樂調。”音樂如同清泉溢出,泰戈爾的眼睛漸漸泛出淚花,一切的方向,一切的心愿,一切的記憶,詩人的戀歌和戀人的詩情,漸漸的融化在一面湖里,湖面很靜,天籟如波。
天籟和夜晚有著深深的緣分,我就守候在那里,等待它的到來。這樣的等待是一種甜蜜的感覺,似乎在等待一朵云,一片霧。天籟來無形,去無蹤,但可以叩開我的心靈之窗,啟發我久沒有發生的感動。我睡熟了,天籟來了,在我的窗內投下一些綠葉和月光,看到了,音樂的孩子,收住了腳步,也開始等待我,中國二十一世紀的詩人,能從光線中站起來。
我醒來了,朦朧的月光而后朦朧的美。我從書櫥里取出自己十分喜愛的葫蘆絲,去年在云南采風時得到的寶物,已經浸入云南的花色。泰戈爾去世后的十六年,我才出生,不能向泰戈爾先生討要一只竹笛,就分外珍惜這只葫蘆絲;不是把玩它,而是把它作為圣物。我把葫蘆絲安置到書房,從葫蘆絲的清唱,我能聽到大地深處巖漿潛流的聲音,聽到云彩從天邊飄落到窗臺的聲音,還有來自樹葉間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細唱,總是可以使我感動,漸漸地睜開了審美的第三只眼,看到昔日泰戈爾在恒河流域游走的姿態。一個人因為熱愛音樂,而懂得了大自然的美好,泰戈爾就是一位熱愛音樂的人。一個人,因為熱愛人類,而成為了人類的兒子,泰戈爾就是人類的兒子。
與泰戈爾比起來,我小了許多,充其量只是內蒙古大草原的兒子,我的奶奶是蒙古人,我血統里有一半屬于蒙古。血液流動的時候,就出現了藍天白云,遍地綠草,熱愛草原,在草原上漫游,給我了最初的音樂啟蒙。人在草原上,許多聲音是用耳朵所不能捕捉到的,必須用心靈來過濾。需要你把心網張開,豎在夜的天空,就能網住許多美好的聲音。真正的寫作者,總是聽到大自然的神秘聲音,產生寫作的靈動。17歲的時候,我曾經跟著一位老牧人,騎一匹白馬深入錫林郭勒草原,到那里去聽“呼麥”,草原給蒙古人以靈感,一個歌手充分利用發聲器官,竟然可以同時唱出兩個聲部,形成罕見的多聲部形態。我這一點原生態音樂所征服,深感蒙古人的美好。
哲人總是在尋找絕對的靜。天籟是靜的,但天籟又有樂音做伴。二十年前,我常常跟著哥哥去草原寫生,一個人躺在春天的草原,遍地青草拱著你的身體,讓你產生飛人的熱念。草原是安靜的,并不經意的,音樂就在草的縫隙之間產生了,斷斷續續的,規范的,不規范的音符,參差不齊的聲響,天空的云彩和丘陵上的石頭,都參加了演奏。在草原的深處,我看到了音樂的起源,音樂的最初生態。音樂啊,你是一種怎樣神奇的細小顆粒,泥鰍一般突然間神游進牧人的心底,雖然肉眼無法看見,也無法用儀器測量出它,它們的形態是活潑的,是飛翔的。音樂擴大了牧人的心量。音樂是自由的蝌蚪,歡暢地在牧人的身體里周游。我從內蒙古到內地邯鄲定居以后,總是感到缺失了自由,草原的自由。只能憑借馬頭琴的演唱才能夢回草原,眼下,我捧起葫蘆絲,嘗試吹奏了一下,收駐,葫蘆絲只是模仿了一次大自然的聲音,聽到了月光下的鳳尾竹,而大自然本身大象無聲,需要有愛心的人仔細聆聽,任何邪念都可以阻擋住天籟之音的道路。
靜可以化為動,天籟之音可以化為音樂,音樂可以點燃人類的激情。我是一個詩人,面對二十一世紀的鋼鐵水泥,我不再沉默,我要給孩子們在課堂朗誦詩歌。我要在太陽里播種花籽,燦爛的太陽花啊,在人類低迷的時候開放。我要順著馬頭琴找我失蹤的白馬,和它一起在草原奔跑。我要到深山采集那朵千年的雪蓮并且深情一吻。我要把生命的鮮花栽種在海洋,在浪花里看到海鳥的低飛和陽光的閃爍。夜晚來臨,我要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天空行走,融進高空的樂章。我要像天籟一般靜下來,在混亂的世界里,尋找提升人的情操的力量;對于音樂,尋覓它的智慧的因子。困頓的時候,音樂輕輕走了過來,它是我們大家的朋友,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充實了你的脆弱,矯正你的人生坐標,在一種特殊的氣氛里把你送進生命的正確軌道。
是人類的生命長久,還是音樂的生命長久?當然是音樂,貌似無所不能的人類,在許多領域仍然是能力所不逮,世界有許多的秘密依然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就我個人而言,曾經自作聰明地認作冬天狂風呼嘯沒有樂感,認為星星的隕落也沒有樂感,武斷地認為音樂僅僅屬于歡樂,而不屬于愁郁和憂傷。多么無知啊,無知就是悲哀,世界和宇宙是可知的,又是不可知的,我們的智慧只能指引我們認識其中一小部分,大部分則藏在屏障的后面。因為不可知地震的時間地點,在汶川,在海地,在智利發生的大地震,人類選擇承受,許多生命默默安息。要知道對世界的悲苦,人類尚沒有聽到時候,音樂就聽到了,比如,當滄海中痛苦地隆出山脊的時候,當大地可怕地悸動并且從地心噴出巖漿時候,當很久遠的地質年代里彗星曾經和地球親吻的時候…一那種擴展為無限的悲壯不是人的感官所能讀懂的,但音樂讀懂了,并以微妙的方式告訴人類一些信息。想起來,無論是人類還是宇宙,悲傷和毀滅的東西還是多了一些,在人類悲痛欲絕的時候,音樂飛來了,給心靈帶來些許安慰。
不抵達宇宙,不知道地球的渺小,弱小的人類,在宇宙之中只是一只剛剛會飛的小鳥。中國的飛船第一次升空,楊利偉走出了船艙,他沒有產生人定勝天的豪壯,產生的是宇宙之美的由衷贊美。可憐的人類要面對無數的物質災難,更有層出不窮的心靈災難。為了拯救災難,三十年代的文學巨匠魯迅先生棄醫學文,無數次的吶喊和匕首投槍,中國的國民性沒有質變。人類總是容易看到外在的物質的悲劇,看不到內心的悲劇。面對災難,人類是弱小的。我總是覺得,還有生活中許多的微小的事物,雖然貌不驚人,但是與宇宙的變化密切相連。音樂的神奇之處在于可以捕捉這些小精靈,在似有似無中與世界同在,在災難尚未抵達之前,給我們傳達一些微妙的信息。
偉大的泰戈爾,一直認為音樂是大自然贈送給人類的寶貴詞匯,不僅可以沖破民族和種族的差別,還可以抵達對于世界認知的深處,完成一些哲學觀望,生與死,物質和精神,時間和存在,有限和無限,等等,音樂可以跨越這些抽象之國,進人世界的本真。我總是喜歡在夜靜的時候聽音樂,有人說過,靜默是無聲的,說的不全對,因為沉默也是一種聲音。我們所在這個星球,從來不存在真正的靜默,也不存在寂寞,存在的僅僅是麻木不仁。我看到灰色的人生到處蔓延,像大地上很容易蔓延的野草。音樂真的一種語匯,我在月光下想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在生命力極為張揚時候,想德國的貝多芬在神采奕奕地彈奏《英雄交響曲》;音樂像水一般柔軟,滲透在心靈中,成為營養。
我站在太行之巔,想念泰戈爾先生,如果他在我身邊的話,可以用一根樹枝做指揮棒,指揮千萬個山頭演奏中國的一些老曲子,《廣陵散》、《十面埋伏》、《義勇軍進行曲》、《黃河大合唱》等……泰戈爾是愛中國的,他一定熟悉這些歌曲;而這些歌曲就像一顆顆小星星,閃亮在我的心底,使得走在路上的我們不至于太孤獨。世界并不是完全不可知的,就看觀察者持什么態度,有限可以抵達無限,微小可以進入宏大。一個人和音樂站在一起是渺小的,一群人和音樂站在一起有了一點模樣,整個人類生活和音樂站在一起,就可以在靜靜的天籟里與宇宙交流。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