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那個調(diào)皮的小孩抓住的時候,正趴在一棵大樟樹上,品嘗美味佳肴。
人間真好,有這么多的美味,樹木翠綠繁盛,我可以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不像在紫竹林,只能在蓮花池邊的那顆柳樹上呆著,每天吃一樣的東西,從樹梢飛到樹根。
我沒想到那孩子能爬那么高,被他嫩嫩的兩個手指捏住的時候,我差點(diǎn)把吸進(jìn)去的樹汁嗆出來,然后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是我太張狂了,不停地吃還不停地叫嚷,怕人家不知道我的開心。這就叫做樂極生悲吧。
“你們看,這只蟬好大!”小孩抓著我的身體興奮地?fù)u晃。他的小伙伴們都圍過來,盯著我看,眼里露出欣喜和羨慕。
“好大啊。”
“你能爬得那么高啊!真厲害!”
“這個,能吃么?”
“可以用火烤著吃,很香脆。”
孩子們的話讓我打了一個寒噤,我不要做別人的食物,還沒到我圓寂火化的時候吧?
天!菩薩,救我!
小孩把我放進(jìn)一個竹編的小籠。我在籠里四處亂撞,我的叫聲依然很響,但是沒用,沒人理會我。
我想,做一只蟬,就會是這樣的命運(yùn)?
在那棵大樟樹下,孩子們找來干枯的樹枝,很快就升起一團(tuán)火來,很旺的一團(tuán)。
好熱啊!
我從沒覺得夏天這么熱。
這里是我結(jié)束生命的地方么?作為一只蟬。
我感覺我的翅膀開始變軟了,飛不動了,我絕望了。
菩薩,下輩子,我不要做蟬。
“小淘,你做什么?生這么大一堆火?”
“烤知了。哥,你看。”我被舉起來,在那個少年的眼前晃過,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看他的容貌。
“這個不好吃。”
“好吃的,我以前吃過。”另一個孩子分辯道。
“那我給你們買糖人吧,一人一根,你們要孫悟空還是豬八戒?”
少年的話很有誘惑力,孩子們歡叫了起來,似乎沒人記得我了。
那群孩子很快拿著糖人開始去找別的樂子了。少年帶著籠子又回到了那顆樟樹下。
我才看清他的面容,好俊美的一個男孩!濃濃的眉毛下有一雙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著我,帶著柔情。我被他從籠子里輕輕地拿出,放在了樟樹上。樟樹的香味讓我一陣暈眩,我沒死。我被他救了。
可我還是只能看著那俊美的背影漸漸離去。
我突然感覺得很揪心。這感覺甚至比剛才死亡來臨的感覺還要難受。
為什么?
我只是一只蟬?
二
我趴在蓮花池邊的柳樹上,可是我的心靜不下來。我想唱一首歌,唱歌也許會忘卻煩惱。
“蟬兒!”
菩薩來了,她看著我,慈眉善目。
“菩薩,我打擾你了。我的聲音太吵。”
“我若不想聽見便聽不見,若想聽見,就聽見了。剛才,我聽見了。蟬兒,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么?”
“菩薩,我要做幾世的蟬?”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人,做幾世的蟬才能做人?”
“你認(rèn)為人比蟬好?”
“是的,人比蟬好。”我想,至少人可以吃蟬,蟬卻不能吃人。
“做人,要經(jīng)歷痛苦。你明白么?”
“做蟬也會經(jīng)歷痛苦。得不到,便是痛苦。”
“做了人,就可以得到么?”
“做了人,可以得到做蟬得不到的。得到了,便不容易痛苦。”
菩薩笑了,仍是慈眉善目地看著我。
她用柳枝將凈瓶里的甘露蘸了一滴,滴到我的身上。
“我給你一顆水做的心,你便可以成人。你去經(jīng)歷你想經(jīng)歷的吧。”
“菩薩,我要怎么謝你!”
“不用謝我,如果做人比做蟬好,你再來謝我。”菩薩轉(zhuǎn)身離去。
留下我一人獨(dú)自欣喜。
終于,可以不用做一只蟬了。
三
我真的做了人,還不是普通的人。
我的名字仍叫蟬兒,人們叫我貂蟬。
我想做一個普通的人,但是卻發(fā)現(xiàn)人的命運(yùn)并不是自己能決定的。這點(diǎn)并不會比一只蟬好多少。
我去了那個少年的家鄉(xiāng),投了一戶普通的人家。可是等我長大,卻發(fā)現(xiàn)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他。
茫茫人海,要找一個人,太難了。
我自幼人才出眾,聰敏過人,被父母視為掌上明珠。我能唱出這世上最婉轉(zhuǎn)的歌謠。他們沒想到會生出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兒。
我曾為此而開心,作一只蟬,是不會因?yàn)榻^色而受人矚目的。
那時,連年戰(zhàn)亂,我們?nèi)姨与y,我和父兄失散,最后為司徒王允收留并認(rèn)為義女。
我成了一顆棋子,我討厭董卓,也不喜歡呂布。但我只是一顆棋子,我無法選擇我的那棵樹。我已經(jīng)不是那只可以到處飛的蟬。我沒有了翅膀。我有了心,成了人。
穿梭于政治夾縫的女人,總是可憐又可悲。我甚至找不到做為一個人的價(jià)值。
但是義父常告訴我,我的犧牲都是有價(jià)值的。我不知道這個價(jià)值到底在哪里。
我想找的人,卻始終找不到。縱然我有閉月之容貌。
我常常在月滿之日,在后園看著天上明亮的月光,想著那個少年,那個俊美的少年。可月光常常隱去,只留下一片黑暗。月亮為何總是對我吝嗇那點(diǎn)光亮。
義父說,是我的美貌讓月亮失去的光澤。
可我討厭這樣的暗夜。
我沒想到我最后還是遇見了那個少年,只是,他已成為蜀軍的將領(lǐng)。一把青龍偃月刀讓所有的敵人聞風(fēng)喪膽。在這個戰(zhàn)亂紛爭的年代,他成了一個傳奇。我早知道這個人,但我卻不知道,他會是那個我一直想找的人。
再見到他,他的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那透底的清澈,只是面容依然俊美。我眼里的他永遠(yuǎn)都是那么英俊,他真是個美男子。
我的心開始波動。奇怪,水做的心應(yīng)該是很容易波動的,但是只有見到他時,我的心才能夠真正地動起來。
也許,我的心早就結(jié)成了冰,遇見了他,才能化開。
他向我走來,神色凝重。夜風(fēng)吹起他青色的衣衫,不穿盔甲的他依然英武非凡。
“聽說,你我本是同鄉(xiāng)?”
“是,將軍。”你僅將我視為同鄉(xiāng),而我對你,又何止同鄉(xiāng)這么簡單。
“你可知丞相為何將你贈于我?”
“妾身不知。”
“這是離間之計(jì),我若收了你,便負(fù)了兄弟。”在他的眼中,看不見半點(diǎn)柔情。
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怎能盼得他半點(diǎn)柔情。他能將我視為同鄉(xiāng),而不是個水性楊花,淫亂宮廷之人,我已知足。
“將軍,對于呂布和董卓,我既無愛慕之心亦不貪圖榮華。我只是義父的一顆棋子,為報(bào)其收留之恩,理當(dāng)為之。但對于將軍,我只有仰慕,怎會害你。若是離間之計(jì),我不會為難與你。”
他沒想過,我會說這樣的話。他看我的眼神,有了一絲疑惑。
“將軍,我對你的情意,豈是言語能夠道明。罷了,我不求你能明了。蟬兒這一生,因你而來,亦因你而終。我只要你能記得我,足矣!”
我抽出他腰間的寶劍,揮向頸間。
將軍,你立志復(fù)興漢室。我助不了你,但也不能害你。我能做的只有這樣了。
這是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在他的懷中。
我最后還是倒在了他的懷中,我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溫暖,這才是我要的懷抱,哪怕我只有在死的那一刻才能得到。
我似乎在他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一汪清澈。
他為我流淚了么?他也會有眼淚?
我感覺臉上的一點(diǎn)冰涼。是一滴淚。
我的感覺漸漸地失去,我想,我是死了。我聽見了蟬鳴聲,一陣一陣。
四
“蟬兒,你得到了什么?”菩薩問我。
“我得到了痛苦,還有,一滴眼淚。”
作為人,我得到了一生的痛苦。仍舊是因?yàn)榈貌坏剑庞械耐纯啵@痛苦不會比做一只蟬少。
但在我將人生結(jié)束的那一刻,卻得到了一生都沒有得到的東西。包括那一滴眼淚。
“那么,你還痛苦么?”菩薩依舊慈眉善目,仿佛她從沒有痛苦,永遠(yuǎn)都是那一副將萬事參透的表情。她真的就不會痛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正得到了。”
“也許,你還不知道,你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
我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做一個人么?不是。
也許,我想得到的,只是那個少年清澈的眼神。做一個人,還是做一只蟬,都不再重要了。
菩薩笑了。
“你會明白的。蟬兒。”菩薩又走了,她總是很忙。有太多的蒼生需要救贖,這個世界,不僅僅只有我這一只蟬。
菩薩的聲音很空靈,在紫竹林里久久回蕩。
這聲音,我聽了好久。
五
現(xiàn)在的夏天,一年比一年熱。
大街上的女人們,衣服越來越少。原先衣裙及地,現(xiàn)在街上滿是白花花的大腿和臂膀。一個比一個妖嬈。
我仍舊趴在香樟樹上吸食樹汁,邊抽空看看街上的風(fēng)景。這風(fēng)景太噪雜了。
比我的叫聲還嘈雜。
夏天已不再會因我而煩躁。各種聲音已經(jīng)蓋過了我的叫聲。似乎只有靜下心來,才能聽見我的聲音。那些此起彼伏的引擎聲、喇叭聲、切割機(jī)的噪音,將街道沸騰了起來,熱氣升騰而起。我在高枝上,都能感覺得到那股暑氣。
我不小心掉進(jìn)了那輛轎車的天窗。落在座椅上。
我掙扎著想起來,有些頭暈。怎么總是這么不小心。
一只大手將我輕輕捏起。
我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他!
我暈眩得不能動彈,任由他打開車門,帶著我走出那輛黑色的轎車。
“這里才是你的家。”
他將我輕輕地放在樹上,然后開車離開。
我想,只有做一只蟬,才會得到他的愛護(hù)么?我又看到了那清澈的眼神。
我總做不了一只精明的蟬。我在那個小區(qū)四周轉(zhuǎn)悠,想尋找那個讓我魂?duì)繅艨M了千百年的人,卻又落入了頑皮孩子的籠中。
小孩子捉知了的習(xí)慣也是千百年未變。雖然,他們現(xiàn)在有了數(shù)不清的玩具。我對他們?nèi)耘f有吸引力。
至少,現(xiàn)在他們不會再把我烤著吃了吧?他們那么挑食。
我居然有一絲慶幸。
“爸爸,你看,這是什么。”
孩子拎著籠子跑進(jìn)書房。
那個帶著銀邊眼睛的男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我慶幸,做一只蟬真好,可以被抓。
遇到他,才是最大的慶幸。
“這是一只蟬,你抓它做什么。”
“蟬不是害蟲么?而且,它很好玩,叫得很響的。”
“蟬是害蟲?”
“是啊,老師說,蟬是害蟲。吃樹的。”孩子認(rèn)真地說。
“它是吃樹汁。但是那顆樹不會因它而死。它也要生存。”
“生存?”
“嗯,我們?nèi)艘渤粤撕芏嗟闹参锖蛣游铩2皇敲?”
“哦。”孩子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有個乖孩子,不需要用什么東西交換,就肯把那個籠子交給他。
我又一次被救了。
什么才是因果?
我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
這一次的結(jié)果會是終點(diǎn),還只是另一個開始。
六
我在做夢,很久沒做這樣的夢了。
夢見那棵高大的香樟樹,我趴在樹枝上,快樂地歌唱。還有食之不盡的美味。
我又看見那把青龍偃月刀,將軍一身青衣隨風(fēng)舞動,冷峻的眼神。
那個少年朝我走來,眼睛里滿是清澈。
“蟬兒!”菩薩在叫我。
我醒了。看著身邊的人,他睡得很熟。我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臉龐,指尖滿是愛意。
“你怎么不睡?”
“不好意思啊,把你弄醒了。”
“沒事,怎么了?睡不著?”
“嗯,做了一個夢。”
“夢見什么了。”
“夢見,我是一只蟬。”
“蟬?”
“是,就是知了。”
“哦,那個呀。很久就看不見了,怎么突然夢見這個。”他疑惑地看著我。
“夢本來就是無法控制的。什么都能夠夢見。你就沒做過很奇怪的夢么?”
“這倒是,我也有。告訴你的話你別生氣。那是很久以前的夢。沒遇到你之前。我夢見,貂蟬拉著我的衣服,讓我?guī)撸坪鹾軅摹!?/p>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然后就醒了。我想是那幾天連續(xù)看《三國》的原因吧。沒夢到別人,卻夢到了她。”
我笑了。前世的記憶,會斷成殘片,留在人的夢中。
“你不生氣?”他驚訝于我的表情。
“又什么好生氣的。貂蟬是個可憐的人。你應(yīng)該答應(yīng)她。”
“答應(yīng)她?那你怎么辦?”
“我?答應(yīng)她,當(dāng)然就不會有我了。”我笑道。心想,如果將軍答應(yīng)了蟬兒,還會有今世的你我么?
“那怎么行,你才是我的唯一。”他將我擁入懷中。多么溫暖的懷抱。這個懷抱,才是真真切切的。
我又做了人。其實(shí)人和蟬都無所謂。我只是我自己。
我最后一次去紫竹林時,菩薩將那滴眼淚給了我,她說已經(jīng)替我保存很久了,是時候交還給我了。
菩薩說,做人還是做蟬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做自己。
“蟬兒,你要做你自己。”菩薩的話,一直在我耳邊。
那滴眼淚,成了我的心。我做了我自己。
我再次遇見了他,卻是在月亮之上。
月亮再也不會在我面前掩飾它的皎潔之光了。很多人已經(jīng)遷移到那里生活,包括我。人間,早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原來,我夢想的落地之處真的不在人間。如今的人間,已沒有多少綠色。
現(xiàn)在,做一個人比做一只蟬要容易。
蟬的聲音,很久前就聽不到了。
只是,夢里,樹汁那鮮美的味道,依舊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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