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認為,故鄉的天空,是讓炊煙撐起來的。炊煙下的那個故鄉小村落,雖然很古老破敗,但勞碌了一天地里活兒,一家人在自家的閑院里,圍坐在小桌前吃飯,在溫暖的炕頭上休息,在大門口跟街鄰說說閑話……總讓故鄉人感到日子有著無限的幸福和滿足。
故鄉的炊煙和他鄉的炊煙一樣,在早、中、晚三個時間里,定會載著淡淡草木灰的香氣,在濃濃的原始氛圍中緩緩升起,然后,一縷縷飄向明朗或暮色四合的天空。有時,炊煙被微風扯成絲絲縷縷,微微躍動著,懶散地擁入天空的懷抱,與白云親密地擁吻著,一起做著甜甜的夢。
經常采風于鄉間,一見到小村落的煙囪中飄出的炊煙,我便會想起那暮色中的故鄉,想起氤氳在故鄉村落上空那淡青的煙霧,心底里仿佛有一雙溫柔的手,在彈撥著思鄉的琴弦。動情中,感覺故鄉那淡淡而溫暖的草木灰的香氣,熱氣騰騰的灶房仿佛就在眼前。
我記得,在我上中學時,母親常對我說:“你爸戀家呀,看不到家里的大煙囪就想哭。”母親的話沒有什么哲理可言,但話中卻蘊含著一種貼心的溫暖。我自然知道母親話中的意思,那就是,身在外地工作的父親,眼睛與心自始至終地與故鄉的那縷炊煙在一起糾纏。因為,炊煙里有父親放棄不下的情結——那就是家。如今的我,也正如當年的父親一樣,在外地仰望著故鄉的炊煙,想念著自己的家。故鄉與家雖貧瘠粗陋,但炊煙是溫暖的。炊煙,帶著溫暖的親情,飄在父親與我的靈魂里,時時激發我們兩代人內心對家深沉的愛,這愛不管不顧,只是向著故鄉的土地奔涌而去。
故鄉的莊稼地活兒多,人們通常起身早,炊煙飄起來的也早。我清楚地記得,天還沒有完全亮,空氣中還散發著潮濕的場院和牲口糞便氣味,霧靄后面村子里的公雞懶懶地啼著,狗在房舍的臺階下睡覺,老母雞蹲在屋旁樹的枝椏上也在睡覺的時候,故鄉小村落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就冒出了一縷縷飄渺的炊煙。有炊煙彌漫著,清晨的霧氣就顯得格外重,隔遠處看,村莊、樹影霧霧綽綽的,鳥兒躲在不為人察覺的樹枝上,在炊煙里鳴啾著。
有時,村里人家屋頂上的炊煙也不是同時冒的。有早有晚,有出格的懶夫妻們干脆省了早上這一頓,讓煙囪歇到中午再冒煙。
帶著審美的眼光去看,故鄉清晨的炊煙是最美的。淡淡的、藍藍的炊煙,在小村落里的房舍、綠樹上彌漫,很容易讓人想起清晨山野樹林里飄動的霧靄。晨風吹來,村莊便脫去輕紗般的睡衣,裸露出鄉村初醒的清新與美麗。這時,拍翅的雞,蹣跚的牛,亂竄的豬,蹦跳的孩子,井邊的姑娘,拾糞的老漢,屋頂的炊煙,無不生氣盎然,醉人眼目。尤其是公雞們拍著花哨的翅膀飛到墻垣竹籬上自豪地叫過之后,往往要纏住看上的母雞調戲一番,更是渲染著故鄉早晨的氣氛。這樣的早晨,讓人感到神清氣爽,無比愉悅。
吃過早飯后,除去到地里干活的人,村子里在家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外加幾條好事的狗,都會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地方閑聊。老者們的臉上一律皺紋密布,那皺紋最深的自然也就是最老的老者了。他們皆面目慈祥,不時地給旁邊的后生家講個關于村子從前的故事。這時的太陽是懶懶的,卻是一副樂融融的樣子。
傍晚的炊煙,從高矮不一的房頂裊裊升起,在晚霞的照射下,繚繞在炊煙里的那小村落,升騰著一種樸實,一種單純,越發顯得古樸、恬靜、美麗迷人。煙縷渲染著黃昏的景色,田間的人們,在炊煙的呼喚下,趕著車的,背著鋤的,順著村道走回來。頓時,牛的哞哞聲,大車的隆隆聲,打水轆轤的軋軋聲,狗咬聲,雞叫聲,人們說話嚷叫聲……將炊煙下的村莊的傍晚變得充實起來。
很快地,夜幕像塊幕布似的以看得見的速度從西面走來,使得小村里的炊煙正在緩緩地融入夜幕,被無邊的夜幕同化。接下來,吃過晚飯的人們,陸陸續續地來到村中的古戲臺前聚齊。古戲臺既古且老,內外墻斑剝得厲害,但戲臺頂巍然翹立地“山”字形建筑依然威風凜凜。古戲臺是給村里人帶來無限快活的地方。散盡炊煙的村里人聚會看戲都在這里。平時,沒有戲和電影看,村里的一群后生家便圍著一個老者聽他講古。老者的眼睛半睜半閉,怡然自得。他說開天辟地的不光是盤古,還有扁古,扁古是盤古的爺老子。無論老者怎樣的瞎講,后生們都相信,必定那是遠古里的事了。也有些人聚在古戲臺下打撲克。輸了的人并不輸什么,只是乖乖地將鼻子伸到贏家的面前,讓他們刮三下。熱鬧時,常有些不知深淺的女人們前來圍觀,這時調皮些的男人免不了會說幾句葷話讓大家笑笑,膽大些的甚至在圍觀的女人的臉上或屁股上擰一把也不算出格。
這是人的世界啊!
故鄉的炊煙,包含有太多太多的內容。
那時侯,我和小伙伴們一起捉迷藏,或是拿著棍棒習武耍弄,把那片炊煙下的土地舞動的風生水起。從午后一直到黃昏,我和小伙伴們的歡樂和笑聲始終溢滿在炊煙中的村落里,時時引來大人們遠遠地駐足觀看,還不時響起一陣陣的叫好聲。
在古城居住,多少個日子里,我常用自己的心,丈量著古城與故鄉的距離,可是,不管我怎樣地用心去丈量,想拉近我心與古城之間的距離,古城對我來說,心靈之中卻永遠是陌生的。古城并非不可愛,我只認為:在沒有炊煙的古城里生活,我的心是空落落的‘,感到有一種無助的孤寂。
隨著年齡的增長,懷鄉的情緒漸漸地濃了,曠野里的那縷縷炊煙,時時在我思鄉的情緒中繚繞著,經久不散。我曾感慨,炊煙就是母親對兒子歸家的聲聲呼喚,那聲音,是那么的親切、自然而諳熟,總讓人有一種歸家后的甜蜜、疲憊時的撫慰。時常,我的眼睛因看見炊煙的升起而高興得噙著眼淚,好想再一次,聞一聞故鄉炊煙的味道;好想再一次,聞一聞鍋臺旁邊騰騰的熱氣……
如今,在故鄉,我很難再看到昔日村莊里飄起的炊煙,因為故鄉的瓦房和草房越來越少了,土灶和煙囪也越來越稀有了。偶爾飄起的一縷炊煙,似乎在告訴我,這將是故鄉最后的風景。昔日那幾十根甚至上百根煙囪飄出裊裊炊煙的景象,只有永遠珍藏在我的記憶深處了。
那一刻,我不想多說什么,只想起了我離開多年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