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鳳凰古城沉靜如夢境。遠山如黛,白霧橫江。蒙蒙煙雨落在身上,分不清是細雨還是晨霧。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走進小巷,去看望沈從文先生。
沈先生之于鳳凰,就如同魯迅之于紹興,茅盾之于烏鎮(zhèn)。因為有他在,那是鳳凰古城的一縷魂魄。
沈先生的家就坐落在小巷深處,一座幾百年的庭院,古樸幽靜。一進門就看見先生的雕像,慈祥,從容,沉靜,一雙含笑的雙目注視著來往的人流。
桌上陳列著先生一生的作品:《邊城》、《從文自傳》、《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有多少人,不是沿著先生溫潤潔凈的文字走進邊城的,走進翠色逼人的篁竹,清流潺潺的小河,寧靜淳樸的鳳凰,走進先生筆下美麗而悲涼的故事中。如果說,先生早期的《邊城》是描寫鄉(xiāng)下女子的愛情故事,它的美,在于無邪、天然、純凈,那是一部“思無邪”。那么,他后半生嘔心瀝血所著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就是一部歷史的大書,它佇立在時光的深處,厚重似一塊歲月的巖石。
先生說,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于我有極大的關系。先生,您不知道,十多年前,年少的我坐在清澈的江畔,認真而虔誠讀您的文字。以后,我也寫下許多與水有關的文字。那條潔凈的江不是您的沱江而是我的漢江,水賦予我文字的靈性和柔情,我和您因水結(jié)緣,因文字結(jié)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因為您的文字,我不遠千里而來,只為看看您門前的小巷,廊前的花窗,我如水的目光撫摸過您的桌椅,筆墨,紙硯,書稿,還有門前那一樹紫藤。
墻上掛著一幀黑白照片,拍攝于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先生戴一副金絲眼鏡,穿一襲長衫,儒雅俊朗。身旁的張兆和女士正是綺年玉貌,她恬靜地笑著,如一枝淡雅的幽蘭。讀沈先生年輕時寫給兆和女士的情書:“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美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好年齡的人”。
遇見正當好年華的她是多么難得,“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那是上蒼恩賜的美好情緣。正如春之原野邂逅的一個人,眼神交會的一瞬,春光綺麗,心馳神往。那是《詩經(jīng)》里的“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走進先生的書房,見一張大理石的書桌擺放在花窗下,這就是先生寫下《邊城》、《從文自傳》的書桌嗎?恍惚間,就看見戴著眼鏡的先生伏案疾書的身影。一抬頭,見兆和女士從屋外走來,身著—件素色旗袍,手里捧著一杯清茶和一碟騰著熱氣的桐葉粑粑,笑語盈盈。
然而,沈先生的人生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被忽然分為兩截。那時,有人撰文批判他的作品,他的文章被全部否定,作品和紙版皆被毀去。他后來在文字中寫到:我既從來不找他們,也無羨慕或自覺委屈處……讀到這些文字,倍感無限凄涼。可見,他們也從來不找我。那時,已是繁華落盡,頓感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而后,他放棄了一生摯愛的文學創(chuàng)作,全身心沉浸到古代文物研究中去。
身為一位作家,不能再提筆創(chuàng)作,就猶如一位技藝嫻熟的老農(nóng),從此不能在田間耕耘一樣。那煉獄般地折磨,內(nèi)心的疼痛,無以言表。創(chuàng)作給予一位作家的幸福和痛苦,比起俗世生活給予他的幸福與痛苦,不知道要強烈多少倍?
而后“文革”爆發(fā),沈先生的家被紅衛(wèi)兵八次查抄,他和夫人張兆和一起下放“五七干校”勞動,他被安排打掃廁所長達一年之久……
墻上掛著的另一幀照片,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先生攜夫人回到家鄉(xiāng),白發(fā)如霜的先生坐在水邊的大青石上,衣領被風吹起,兆和女士溫柔地伸出手,為先生整理好衣領。那溫情的一瞬間,被攝影師永遠定格在鏡頭中。原來,歷經(jīng)滄桑的先生,他一生是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知己。就是這雙溫柔的手,為先生拂去多少心靈的苦悶和傷痛,化解多少歲月的嚴冬與寒霜。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牽手走過半個多世紀,相濡以沫,患難情深。
出了沈從文故居,沿著青石板路向沱江的下游漫步。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每一步的行走,都是我濕漉漉的思念。腳步聲回蕩在幽靜的江畔,清脆、干凈,猶如啄木鳥用尖喙扣啄樹干的聲響。
不知不覺,到了聽濤山下,蕭蕭的篁竹旁盛開著一叢叢潔白、素凈的七里香。
沿著石階而上,見一塊天然的五色石,上面刻著先生的手跡: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巨石的背面鏤刻著書法家張充和寫給先生的挽聯(lián),字是晉人小楷,風骨猶存。“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概括了先生不折不從的品格,赤子一樣的情懷。可見,這位四妹對他的三姐夫沈先生是很了解的。他是一位赤子,他將一生的心血都埋藏在文字里,他的鄉(xiāng)愁就像江水一樣流淌在蒼茫的大地上。沈先生十五歲離開家鄉(xiāng),可是,他所有的文學作品,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的青山、碧水、篁竹和純樸善良的人們。
先生回家了,春天依舊,沱江依舊。他背依青山,看得見家鄉(xiāng)青翠的篁竹,聽得見竹林中小鳥的歡唱,枕著濤濤江水入眠,先生應該安心了。
春天,我來看望先生,只攜一卷《邊城》,采一束潔白芬芳的七里香,敬獻在先生的墓前。
有人說,沈先生的一生是寂寞的,寂寞成就了沈從文。因為,那一種寂寞,是茫茫天地之間無邊無際的寂寞。灰暗的歲月,他只有—個人獨自咽下,咽下所有的寂寞、孤獨、屈辱、苦難,只留下文字的脈脈清香,一如江畔漫山遍野的七里香。
初見鳳凰
睡夢中的鳳凰古城是被搗衣聲喚醒的。煙雨籠罩,山水蒼茫,穿藍衣的苗家少女在小橋流水邊浣衣。水晶似的眼眸,桃花一般的臉龐,讓人疑心遇見了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她抬起手腕,手指粗的銀鐲在碧波里閃著銀光。于是,一陣陣搗衣之聲便久久回蕩在江畔。
煙波浩淼,迷蒙的雨霧中,劃來一葉扁舟。恍惚間,光陰流轉(zhuǎn),它仿佛自千百年前的元曲、宋詞中漂來,一直漂進我的夢里水鄉(xiāng)。
不遠處,有幾只白鷺臥在水邊的青石上,雪白的身影襯著黝黑的青石,如白雪落青石,分外得美。
沱江中木板鋪就的小橋上走來一群小童。穿紅色的衣裳,背著大大的書包,遠遠望去,紅衣孩童的身影倒映在碧波中,給古老寧靜的鳳凰添了幾許生機。兩只白鷺蹲在橋頭,仰著脖,悠然地目送著小小的身影遠去。
細雨如絲,包裹整個小城,腳下的青石板路被雨絲滋養(yǎng)得黝黑發(fā)亮。向下游漫步,不知不覺就走進沈先生筆下的山水畫卷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做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桃花處必有人家,凡人家處必可沽酒”。依山傍水的木樓旁,依著一米高的小屋,屋檐下的小池中汪著透亮的泉水。原來,汩汩的泉水自山上流淌而來,匯集在小池中,池中泊一把葫蘆水瓢,供路人飲用。泉水旁立著蕭蕭篁竹,翠色逼人。宋代文人寫過,有井水處必有柳詞。沈先生寫著,凡桃花處必有人家,我說,有人家處必有清泉。
踏上清幽幽的石板路,向阡陌小巷深處去看望沈先生。一轉(zhuǎn)彎,看見一家百年的中藥鋪子,雕花的窗欞,深深的庭院,彌漫著古老草藥的清香。門前匾額是畫家黃永玉蒼勁雄健的題字,上日“春和祥”。
小巷里遇見一位苗族老媽媽,手里牽著放學的小孫女。我向她打聽沈先生的家,她喚我,阿妹,你跟我走,我送你去。我跟著她蹣跚的腳步,如同童年時跟著我白發(fā)蒼蒼的奶奶。一拐彎就看見沈先生的家門,她笑著,臉上盛開一朵菊花,牽著小孫女的手走遠了。
在沈先生門前的書店里,買一本《從文自傳》自己珍藏,再買一冊名《煙雨鳳凰》的明信片,寄給遠方的朋友。只寫下一行柳體小楷,光陰走了,惟有你在。我一個在鳳凰,逐念起你。
沈先生的鄰居是一位賣葫蘆絲的老人,吹著婉轉(zhuǎn)悠揚曲子——《月光下的鳳尾竹》,他神態(tài)悠然,陶醉之極。裊裊清音,如清泉石上流。沈先生若還在世,日日伴著天籟之音喝茶、讀書、寫作,真是有福之人。
走進一家名叫香豆腐的小店,店主是一位苗家姑娘,純凈,靈秀,臉上有淺淺的笑意。店里烏黑油亮的平底鍋里泊著一排排鮮嫩的豆腐,有的豆腐煎得焦黃了,身上灑幾絲紅辣椒,幾片碧綠的小蔥,色彩明艷,悅目之極。要一份香豆腐坐在木桌前,咬一口,外酥里嫩,唇齒留香。
幾枝嫣紅的薔薇從一戶人家的圍墻上探出頭來,斑駁的墻壁,水氣泱泱的花朵,微風細細,落花香滿衣。一位白發(fā)老人就坐在門前的矮凳上繡花,有蝴蝶、喜鵲、牡丹和纏枝蓮花,她腳下依偎著一只花貓,臥著酣睡。光陰在這里仿佛靜止了。小巷深處隱隱傳來嗚咽凄婉的簫聲,是誰在杏花春雨里,一直吹簫到天明?
乘上江邊一只木船,順流而下,兩岸青山倒映水中。楊柳依依處,古老的吊腳樓將伶仃的腳伸進江里,屋頂上升起裊裊的炊煙。一只紫燕在水面劃了一條弧線,輕靈地掠過水面。一抬頭,一座古樸典雅的廊橋橫臥在清流之上。百年的古橋,寂寂的流年。它似一位飽經(jīng)風雨的老人,橫臥在沱江上,悠然地看著來往的人們,緘默不語。
寂靜的江畔泊著一葉孤舟,仿佛一個漫長的等待,從山寒水瘦到碧潮滿滿,等待的人還是沒有來。可是,每個人的人生,何嘗不是一場漫長的等待,從年華如玉到年老鬢白。
夜晚的沱江,兩岸華燈初上,虹影搖曳。猶如一杯打翻的美酒,波光瀲滟,如夢如幻,不飲自醉。此時的虹橋,在斑斕燈火的映照下猶如一道彩虹,醉臥于清流之上。歌聲、水聲、笑聲回蕩在江畔,驚醒了鳳凰幾百年恬靜悠然的夢境。
遇見一家賣木雕的小店,店名叫“如初見”,有悠長的回味。就想起清代納蘭容若的詞“人生若只如初見”。那一刻,初見她,是春水映梨花。那一刻,邂逅相遇,在光陰無涯的荒野,不遲不早,于千萬人中遇見你渴望的那個人。那一瞬間,秋波流轉(zhuǎn),暗自欣喜。世間一切的美好,何嘗不是在如初見之時?
我與鳳凰初見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初見鳳凰,她不知道,我等她,已等了百年。
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煙雨中的鳳凰,猶如地上之華章,一千人讀她,便有一千種回味與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