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不僅不是解決之道,甚至是諸多難以預料后果的新問題的直接起因”趙楚談伊拉克戰爭前前后后
東莞時報:伊拉克的治安情況,是否會隨著美軍的撤離而發生惡-性反彈,你覺得伊拉克政府軍能否有效、有力地維持國內秩序?畢竟,除了空談國際政治之外,我們有很多同胞在伊拉克從事貿易,還有中石油聯手英國石油公司(BP)在伊拉克簽下的20年石油合同。
趙 楚:自奧巴馬政府上臺前,美國政府就一直在強化伊拉克政府的軍事和治安維護力量,但由于伊拉克本身有復雜的教派和民族矛盾,這些矛盾既歷史久遠,又為現實及未來的利益驅動所激化,同時,在目前伊拉克的惡性治安事件背后,也不無國際極端宗教勢力和所謂國際恐怖主義網絡的推手,因此,如美軍主力撤離,治安局勢出現惡化并非不可能。
至于我國在伊拉克公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問題,必須承認,他們所面臨的治安形勢是十分微妙和特殊的,有不同于正常的風險,但具體解決,除了加強自身的安全防范意識及措施之外,還是要依靠我國使領館,公司也應設法與當地治安當局加強聯系和協調。
東莞時報:你認為美國撤兵的原因有哪些?
趙楚:首先,這是奧巴馬總統的最重要競選承諾之一。其次,伊拉克戰爭從內部決策依據和程序到國際協調都暴露出諸多致命問題,實際上不僅對美國的壘球反恐戰略有所偏移,也給美國與歐洲傳統盟友和中、俄等大國關系投下了陰影,無效地耗費了美國在冷戰結束后獲得的巨大國際優勢和政策資源,奧巴馬政府要整合國際決策資源,修補因伊戰而破壞的美國戰略布局,也必須盡早尋求美國退出之道。再次,伊拉克戰爭占用了大量美國軍事力量,使得美國在對付其他地區軍事挑戰的能力受到極大削弱,同時,由于金融危機爆發,美國七年來戰爭所耗費的巨大戰爭經濟代價也難以為繼,美國整個國家戰略重心由軍事重新向經濟重建傾斜,這是美國國內各階層普遍的呼聲。最后,伊拉克既處于中東重要的地緣戰略地理位置,也處于重要的國際能源格局核心,七年來的戰爭表明,通過純外部力量意圖把一種秩序強加給伊拉克的努力是徒勞的。戰爭不僅不是解決之道,甚至是諸多難以預料后果的新問題的直接起因。
東莞時報:戰后的伊拉克,恐怖襲擊持續不斷,這是什么原因導致的?
趙 楚:首先是布什政府發動的戰爭在摧毀薩達姆政權的同時也摧毀海灣戰爭后維持伊拉克內部統一的脆弱力量平衡,各種力量都希望對未來伊拉克擁有自己的發言權,這是動亂的根本原因。同等重要的是,2003年迅速的戰勝使伊拉克國內很多地方處于無政府狀態,這給國際極端宗教勢力和所謂國際恐怖主義力量開辟了擴大恐怖網絡和新戰場的社會條件。最后,占領軍本身也激發了本地人民族和宗教、文化的對抗意識,薩達姆政權的推翻并沒有立即給伊拉克廣大民眾帶來好處,反而,占領和戰后亂局倒增加了人民很大的苦難,這也為各種武裝力量的發展和行動提供了相當的民意支持基礎。
東莞時報:盡管美國在伊拉克戰場遭受一定損失,但結束了薩達姆時代,完成了一個現代化新政權的重建過程。接下去,美國對伊拉克的外交政策該如何面對現狀,做出新的變化?
趙 楚:奧巴馬新的伊拉克政策本身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思維,貫穿其中的是對布什政府有關政策的反思和修正。一般伊拉克民眾和各派力量不愿意重返薩達姆式的統治,這是可以確認的前提,但現在說伊拉克的新政權已經完成重建為時尚早。美國宣布結束戰斗,實際上也是在暗示將以更大精力、以新的思路對待伊拉克政權重建進程,比如,在調理、協調伊拉克內部各派力量的同時加強與聯合國和國際社會的合作,從而在新的國際協作體制下確保伊拉克不會無政府化的前景。在軍事上,奧巴馬政府將更多地注重精確打擊和壓制大型的惡意反對力量,用精兵和有限打擊的方式支持伊拉克自身承擔起未來的內部安全任務。
東莞時報:伊朗在巴列維王朝時期,與美國關系緊密,但是伊斯蘭革命使得巴列維國王流亡海外。1979年11月,伊朗扣留美國外交人員,1980年爆發兩伊戰爭,霍梅尼的政綱使得美國選擇了薩達姆。你怎么看待兩國的這段蜜月?
趙 楚:美國20世紀80年代的中東政策主要有兩大理念支撐,一是對蘇冷戰的全盤戰略對抗思維,二是繼承自英國等老殖民主義者的地區力量均衡觀念。伊朗革命后,美國與伊朗的關系不僅有意識形態的對抗,更主要的是,隨著伊朗輸出革命的政策理念,美國看到了這一重要地緣戰略樞紐地區打破力量均衡的迫切前景,因此,美國選擇薩達姆作為地區伙伴,抑制因革命后伊朗的崛起對地區格局的沖擊,事實上也確實起到了這樣的作用,但由薩達姆的伊拉克來主導地區局勢顯然也不是美國所愿意看到的前景,這解釋了為何薩達姆入侵科威特之后,美國毫不猶豫予以懲罰。
東莞時報: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鄰國科威特:1991年1月,海灣戰爭爆發,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在聯合國的授權下,向伊拉克開戰。美伊兩國也由此徹底交惡、分道揚鐮。此時,是什么促使薩達姆做出破壞兩國外交關系的選擇,或者說,他對美國參戰的前景,預計不充分?
趙 楚:薩達姆決定人侵科威特是致命的戰略誤判,但造成這一誤判的原因是復雜的,其最重要的因素是國內經濟的考量。八年兩伊戰爭給伊拉克造成了巨大的財政赤字,同時卻打造了中東當時最為現代化的機械化大軍,戰前美國對入侵的危險有低估,老布什總統一度認為薩達姆的軍力部署只是一種威脅和要挾,即伊拉克挾所謂戰勝伊朗之威迫使科威特等阿拉伯國家支付更多的補償和援助。薩達姆最大的誤判還在于,當時戰后的伊朗政策重心轉向國內重建,他沒有看到,美國決不允許這一地緣戰略和能源戰略雙重重要地區出現壓倒性支配力量,同時,忙于應付國內重重危機的前蘇聯也根本不具備任何可靠的力量來制約和平衡美國及其盟國的戰爭決心。
東莞時報:海灣戰爭之后的伊拉克,一直面臨著各類制裁,還有禁飛區的設置,一直到2003年美伊戰爭爆發,薩達姆政權被推翻。這期間,美國對伊拉克的政策制定,有哪些特點?
趙 楚:1991年,美軍沒有乘勝結束薩達姆政權,當時的老布什總統政府做出這樣的決定,除了擔心戰爭延長帶來不可測風險之外,最首先的決策要點就是出于上述地區力量均衡的考量。戰爭極大地削弱了薩達姆的統治,置于各種國際規制監管之下的伊拉克很難再對地區格局構成威脅,同時,考慮到伊朗的未來走向,統一的伊拉克仍對美國中東政策具有正面的價值。從這些理念出發就很好理解后來包括禁飛區設置和空中打擊在內的各種政策變化,即打壓而不消滅,以此因應可能的未來形勢變化。
東莞時報;如許多人所指責,美國對伊拉克的政策,完全是以石油利益為軸心。你認同這種說法嗎?
趙 楚:要說美國在戰爭與和平這樣的重大國家戰略決策中僅出于石油或任何其它單一的考量,我認為這是不可能的。美國本身的石油來源中,中東只占并不太大的比例。然后,石油是當代最重要的戰略物資之一,對重要石油產地的有效控制和影響是美國確保其可支配的國際格局,保持國家戰略優勢和遂行國家戰略決策的重要方面,因此,如果說布什政府的伊戰決策貫穿和包含全球能源戰略思維,我想是合理的,但這并不能等同于直接搶占石油這樣簡單化的理解。直接地說,布什政府基于錯誤情報發動伊拉克戰爭的最直接動因,還是欲借全球反恐之勢,應用其冷戰后獲得的史無前例的全球戰略優勢,塑造和控制中東這一重要的地緣與能源戰略樞紐,以便推進和實現美國塑造新歷史的國際政治新秩序。
東莞時報:有人說,撤兵除了踐行協議以外,是為了將反恐戰爭的重點轉移到阿富汗。你怎么看待這一說法?
趙 楚:奧巴馬政府已經公布了其新阿富汗戰略,并實施相關的部署,如增派新軍隊進入。如前所述,奧巴馬政府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政策本身是出于對布什政策的反思與修正,因此,將戰爭重點轉回與國際恐怖主義關系更直接的阿富汗本是可以預料的方向。阿富汗局勢對中亞有十分重要的負面影響,事實已經表明,由于伊拉克戰爭分散了美國的軍事力量,以塔利班擴散為主要標志的阿富汗形勢已經大大惡化,無論在巴基斯坦或其他中亞鄰國,已擴散的極端宗教勢力與當地其他極端勢力結合,已經為地區形勢注入不可忽視的負面動力,同時也給國際反恐造成了新的困難。此外,中亞地區歷來為所謂全球地緣戰略核心地帶,居于歐亞大陸島的中心,該地區本身有諸多錯綜復雜的歷史、宗教、民族、文化和現實利益沖突,大國在該地區也有重要和微妙的相關利益,阿富汗現政權對國內的控制力非常低下,這既為美國的壘球反恐戰爭前途帶來很高風險,也為地區格局的未來演變投下了巨大的不可知的陰云。所以,奧巴馬政府在調整伊拉克政策的前提下將政策和力量重心轉向阿富汗,我認為既是其基本政策理念的實踐,也是出于對阿富汗問題本身的歷史與未來的切身考慮,是不得不做的政策調整。
東莞時報:目前,伊朗和朝鮮也是陰云密布,你對反恐戰爭的前景看好嗎?
趙 楚:美國七年戰爭的實踐和目前的戰局現狀本身已表明,無論在全球反恐領域,還是在解決地區問題及大規模致命性武器擴散等領域內,戰爭并非唯一的解決之道,更不是最佳的解決之道。國際恐怖主義的形成、擴散和發展有遠為復雜的國際背景和地區原因,這里既有所謂宗教、民族、文明和文化差異及對抗的因素,但更是現有國際政治秩序不公正、不完善和不能良性運作的結果。國際恐怖主義的威脅不是針對美國的,而是冷戰后呈壘球性蔓延的新型安全威脅,因此,應對這種威脅也需要新的全球安壘思維和機制,更需要新型的大國安全協調體制。伊朗和朝鮮核問題的發展和激化從根本上說,也表明現有不擴散體制及大國協調機制具有內在的缺陷,特別是美國布什總統迷信美國的軍事優勢,奉行單邊主義的對外政策,這使得伊核和朝核問題發生了復雜的變數。公正、完善和運行良好的國際政治秩序及大國協調機制是解決此類問題的良好平臺,也是大國和小國可以就安全、發展及其他問題良陛溝通的最佳方式。